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五章 道魔製衡

龍鷹依足規矩,登門拜訪無瑕,扣響門環,比之以前自行出入,還登堂入室,實大異其趣。

離日沒尚有一個時辰,向佳人道別是他今天做的最後一件事,接著就是啟碇開船,踏上新一段的旅程。

來此之前,他見過閔天女。

門閂拉開的聲音後,“咿呀”一聲,門開。

眼前一亮,龍鷹看呆了眼。

有別於一向見慣她俏書生的男裝打扮,無瑕換上裙褂,柔軟貼體,白地黃花,頗有荊布釵裙的味兒,別有一番綽約風姿。

眼前的無瑕,家常便服,秀發如雲如瀑的散垂刀削般的香肩,襯托得她更是玉骨冰肌,若似可透視她嫩膚底下的血脈,素臉不施脂粉,盡顯她得上天厚愛的麗質。

然而,最能撼動龍鷹心神的,是他像重回塞外“清溪之戰”與她初次相遇的一刻,歲月沒在她身上任何一寸現出痕跡,還似乎變得更年輕貌美,仿如不懂人道,卻又情竇初開,十六、十七歲的懷春少女,有些兒怕了他目光般,現出少女的青澀和害羞,已非扣人心弦可以形容其萬一,而是衝破所有障礙和堤防的狂潮猛浪,令龍鷹頭下腳上的顛倒。

她驚人的美態是整體的,絕不能孤立來看,渾身青春攝人的魅力。

這是什麽功法?是否“媚術”最高層次的體現?返本還元,憑的就是得天獨厚的動人天賦,秀外慧中,令龍鷹的魔種倏地活躍,熱血沸騰。

他奶奶的!

無瑕絕對是有備迎戰。

龍鷹的目光失控地在她能迷死任何人的芳軀上下梭巡,不放過任何美景。

“玉女宗”的首席玉女,微垂螓首,羞人答答,卻是由他放肆。

龍鷹跨過門檻,差些兒與她碰個滿懷,無瑕蓮步輕移,退後。碰空的後果,令龍鷹感到空虛、失落。

龍鷹在身體的層麵,亦有異常的反應。嘴唇焦幹,如在沙漠走了多天,亟需水的滋潤;舌頭和喉嚨燥熱,生出原始野性的渴望。

隱隱裏,龍鷹曉得是魔種出問題,被無瑕驚心動魄、返本還元的“媚態”本相,挑動了魔種一向被道心抑壓的某種天性。

這絕非無瑕的本意,美人兒要挑動的,是龍鷹克製著對她的愛意,是形而上、純淨無瑕的男女之愛,問題在她壓根兒不曉得,龍鷹就是魔種,魔種就是龍鷹,比之以前任何一刻,她更不知“範輕舟”乃龍鷹化身。

昨夜龍鷹和符太的對話,專門款待無瑕,有“一錘定音”的奇效,盡去無瑕對“範輕舟”的諸般疑慮,她因而以一全新姿態,趁龍鷹來話別的特殊情況,與他建立另一階段的關係,綰著他不馴之心,纖手馭龍。

此時形勢,有點如台勒虛雲的“誤中副車”,瞄準的本為“範輕舟”的心,命中的卻是龍鷹的魔種。

倏地,龍鷹腦海泛起閔天女寶相莊嚴的道貌,如服下清神劑,恢複片刻的澄明。

龍鷹仍要花很大的自製力,方不致往無瑕撲過去,轉身,拉門,關門,盡力讓精神從無瑕處移轉,讓道心出而主事,否則真不知會弄出什麽事情來。如此狀況,乃造夢未想及過。

幸好剛才先去見閔天女。

與閔天女的關係愈發微妙,龍鷹在變,她也不住轉化,上窺道家修行的堂奧。事實上閔玄清的風流行徑,乃道家修行蹊徑之一,隻是不入道家正統,被視為外道,類似席遙傳予符太的“雙修大法”。是正是邪,存乎一念,踏錯一步,將沉淪於男女肉欲,惹火焚身。天女的慧劍斬情絲,是此獨特修行方式的心法,怒海操舟的舵和帆。

事實上,當年龍鷹出征塞外前,與天女的纏綿愛戀,靈欲交融,天女已初窺此一修行的至境,具雛形的道胎結成道丹。

可是,未達“道即魔,魔即道”的魔種,是一張兩麵刃,於造就天女道丹的同時,亦惹起閔玄清芳心內的野丫頭,因而抵受不住深諳“禦女術”的楊清仁情挑天女心,一時沉溺難返,直至龍鷹的“醜神醫”分散她的心神,出現“移情”的轉機,到天**差陽錯下,也是“前人種樹,後人納涼”,與符太的“醜神醫”展開一段熾熱但短暫的愛戀。

起自龍鷹,結於符太,始終離不開出死返生的生氣的愛情長奔,從絢爛歸於寂靜,重歸於一,止於道丹。

剛才龍鷹見閔天女時,感覺非常震撼,是他事前沒料想過的,閔天女再非以前的閔玄清,比諸任何時刻,更具“天女”的道姿妙態,在龍鷹心裏留下深刻的印象,當差些兒魔種失守的一刻,天女的寶相占據心神,激起龍鷹的道心。

龍鷹緩緩轉身,多爭取少許時間,讓道心駕馭變成脫韁野馬的魔種。

無瑕朝他瞧來,帶著訝異的神色,該是發覺他的不尋常處,她正處於“媚術”某一他不明白、也沒法掌握的境界,肯定對施術的對象非常靈銳,平時可避開她媚感的魔種,在“魔性發作”下,露出“真身”。

可以這麽說,他是在清醒的情況下,重曆當年在風城外,與裸形族四美女一夜狂歡的情況。其時在血腥的戰爭殺戮下,道心極度倦困,魔種於春色無邊的暖帳內出而主事,令他失掉清醒的意識,直至天明。

“仙子”端木菱害怕的,亦正是這樣的情況,在仙胎的強大刺激下,魔種本性大快,道心無力節製,變成一是魔種馴服仙胎、一是仙胎製服魔種的兩個極端情況,是勝負之爭。

幸好今天的龍鷹,非為昔日的吳下阿蒙,道心成勢成形,進窺“至陰無極”之境,不論魔種如何發狂發瘋,總能謹守至陽裏那一點至陰的崗位,成為不滅的“真陰”,不會重演風城外“失神”的情況。即使進入“魔奔”之境,仍存丁點兒的知感,故能在事後保存某些特別深刻的回憶,亦因而能憑“三流歸一”,大破狼軍。

心中同時升起明悟,任何武功抵達某一層次,均能突破平常,進軍在常人意識外的某一境界,也是高上一重的精神狀態,層次有高下之別,漫無止境。如“仙胎”、“魔種”,乃另一精神層次的存在,若以高聳入雲的崇山比喻,普通人隻是在山腳徘徊,武者則隨精神修養的深化不住上攀,擁有更廣闊的視野,於常人語之,變得神通廣大。

山有盡處,精神卻無止盡,一旦能恒常處於某一境界,魔種、仙胎、道丹因之而成,箇中奧妙,玄之又玄,難以描擬。

在和無瑕的交往裏,龍鷹早感覺到她的“玉心”對魔種有近似“仙胎”的奇異吸引力,卻沒一趟像此刻般強烈、直接、震撼。一來是自己毫無準備、猝不及防,更重要的,是昨夜故意讓她偷聽和符太說話的後遺症,令她疑惑盡消,此消則彼長,對龍鷹大添愛意,於此龍鷹來道別的一刻,放下“媚術”,若如媚光四射“濃妝豔抹”的絕色紅粉,忽然“洗盡鉛華”,以本來麵目示之,以“玉心”向之,反而能將龍鷹的魔種來個“淩空擊落”,本無跡可尋的魔種,現出不該有的痕跡,實雙方間始料不及的異事。

如非剛見過天女,被她的“道丹”激起道心,大增威力,勉強保持靈明,後果不堪設想。

現在已非是隱瞞或掩飾的問題,而是道心和魔種製衡、融合的問題。

對於如何臻至“魔即道、道即魔”,“道心種魔大法”的至善至境,其虛緲難測處,令龍鷹無從入手,因其為精神的境界,非努力可得之,超乎智慧。可是,魔種被無瑕引發啟動的一刻,關鍵的契機終於出現,令他直覺感到,借助無瑕的“玉心”,說不定能跨越此一關。

與魔種爭鋒顯然非是良策,皆因魔強道弱。以馴服若雪兒般野性未馴的神駒的方法又如何?任之縱之,隻要未被摔下來,終有坐穩馬背的一刻。

風險大,卻是唯一辦法。

前所未有的契機就在眼前,也是魔種和“玉心”的首次直接較量。

以昨夜“一錘定音”的竊聽為底子,不論左衝右突,不虞脫軌。

龍鷹現出充滿陽剛意味、具侵略性的燦爛笑容,道:“小弟是來向大姐道別的。”

說時逼近兩步,至幾乎碰到她玲瓏有致的酥胸,方戛然而止。

無瑕的嬌軀微顫一下,察覺到什麽似的,玉頰泛起可愛的紅暈,略仰俏臉,往他瞧來,櫻唇輕吐道:“辭行便辭行,為何人家總覺得你今天怪怪的,象是想將人家一口吞掉。”

龍鷹本來想的是微笑,亦無心逼前,但為了不逆魔性,自然而然便這般做了。馴馬也有馴馬的規限,若明知前方是懸崖峭壁,則絕不可讓跨下野馬續往前衝,如此時般,下一步肯定是將無瑕擁入懷裏,那時魔種在肉體廝磨的刺激下,不泯滅道心才怪。

故必須臨崖勒馬。

龍鷹探手摟她的腰,擁著她朝廳門舉步,滿足了魔種的小部分野性,又使道心沒被淹沒,歎道:“不知如何,在來此途上,小弟忽然強烈思念在巴蜀成都平靜安逸的生活,並生出如能偕大姐返回成都的家,那即使天塌下來,亦不去管。”

這是從另一層麵,呼喚魔種的另一麵,至陽裏那點至陰,以抵消其剛猛進取,用心良苦。同時,可勾起無瑕在成都與他相處的甜蜜回憶,把他現時的異常,歸之於對西京這顯示人性醜惡一麵的地方的抗拒和反動。

目下龍鷹是施盡渾身解數,克己克人,好讓道和魔進一步水乳交融,不致與難得出現的良機失諸交臂,眼前契機,實破天荒第一次。

無瑕嬌體軟柔無力,緊挨著他,發香、體香,四散飄逸,腰肢被摟處,觸手灼熱,顯然魔種的至陽至剛,壓伏了她玉心的至陰至柔,令她欲拒無從。

這時猝不及防的是她,也是個危機。陰衰則陽盛,雙方可能同遭滅頂之禍。

此一念頭剛起,龍鷹已身不由主將無瑕摟個結實,麵對麵的,在登屋石階前,往無瑕香唇狠吻下去。

驀地嘴唇劇痛。

不單沒吻著她小嘴,還給她咬了記唇皮。

功效神奇至極,宛如一盤冰雪般寒冷的凍水,照頂猛淋下來,澆熄了心內的魔焰,道心、魔種,至少在瞬間取得絕對的平衡,說不出的受用。

龍鷹乘機釋放她。

沒想過的,無瑕發出銀鈴般的嬌笑,順勢拖著他的手,又白他一眼,傳來隻有他們兩人間方能明白、複雜微妙至沒法形容的訊息,領他入廳去。

無瑕該是以此親暱的舉動,平息不讓他親嘴的怨懟,豈知龍鷹心內不知多麽感激她,等於以“玉心”的至陰至柔,於他給快拋下馬背的當兒,來個“當頭棒喝”,重新坐穩,未致墜馬人亡。

無瑕著他坐下,自己則坐到幾子另一邊的椅子,道:“古怪!不是不想和範當家親熱,可是總感到若被你親了,會很不妥當,範當家要做狂蜂浪蝶嗎?”

這場被無瑕“玉心”惹起的魔種風暴,來如急雷激電,去似雲消雨散,餘韻無窮,至此刻仍感受著魔種的狂野和震撼,等於在苦無前路下,於絕對黑暗裏,看到未出現過的出口一點光明。

心裏再一次感謝無瑕。

微笑道:“大姐害怕了。”

無瑕垂下螓首,輕柔地說道:“無瑕永遠不害怕範當家,害怕的是自己。”

龍鷹心中湧起憐意,道:“大姐是否有些心事,絕不告訴小弟,亦不打算告訴我?”

無瑕思索道:“為何人家總感到範當家似很清楚人家的事?這種了解,本不該出現在範當家身上,可是範當家卻每在不經意間自然流露。”

龍鷹清楚自己和無瑕敵對的狀態,絕不因雙方間隨時日滋長的情意有任何改變,這樣的對話,於龍鷹有害無利,故不可以感情用事。

每當陷於感情的桎梏,龍鷹都借婠婠和女帝的關係,警醒自己師門使命於無瑕的決定性,雖然痛苦,卻不容忽視。

岔開道:“請大姐代通知小可汗,他猜得對,確是符太幹的。”

此著連消帶打,轉移無瑕心神,同時帶起無瑕對昨夜聽回來的話的回憶,清楚自己說的是“老實話”。

龍鷹感應到她一陣子的精神波動,旋即明白過來,並首次間接證實符太與柔夫人的“功行圓滿”。

無瑕剩曉得柔夫人方麵的情況,清楚柔夫人失身於符太,然其“玉女之心”絲毫無損,還以為她成功借符太恢複舊觀,“玉心”無損,或尤有進益。既然如此,符太多少受到損害,甚或功力遽減。

可是,符太既力能宰殺參師禪,在在展現他的“血手”有進無退,沒被柔夫人的“媚術”采陽補陰,損人利己。

本來的“情場戰場”,因席遙授符太“合籍雙修”之術,變為兩家便宜兩家著,歡喜收場。至於符小子和柔夫人目前是怎麽樣的關係,得等待符太透露了。

無瑕有點心不在焉地問道:“範當家何時走?”

龍鷹道:“你答應不在船上等小弟,小弟方敢告訴大姐。”

無瑕嗔道:“你這麽討厭人家?”

龍鷹歎道:“若大姐答應隨範某人返鄉祭祖,現在小弟立即抱大姐登船。”

無瑕沉默下去,好半晌後,輕輕道:“人家也很懷念在成都與範當家共度的時光,明白嗎?”

龍鷹搖頭道:“我並不明白。”

無瑕現出淒然無奈的神色,柔情似水的輕輕道:“自懂人事以來,無瑕清楚走在一條與常人不同的路上,與世人歌頌的安居樂業、相夫教子絕緣,更沒法走回頭路,故不論人家對你的眷戀有多深,大概不會下嫁範輕舟。範當家又如何?無瑕始終沒法明白你,直至今天,仍不明白你為何肯為清仁守秘密,還把他推上大統領之位。他不是你最顧忌的人嗎?”

龍鷹苦笑道:“我並不是漢人,也不自視為突厥人,隨命運的波浪起伏浮沉,但又不肯認命,很多時,我也不了解自己。支持河間王或許是因為你,又或為對付田上淵。河間王將來是敵是友,尚屬未知之數,但田上淵肯定是勢不兩立的死敵。故此,如大姐從一個更廣闊的位置看待我的行為,會得出不同的結論。隻恨人的看法,不論如何精明睿智,仍有局限,更精確的說法,該是身不由己。”

接著起立告辭。

無瑕隨他俏立,移入他懷裏,獻上熱烈的香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