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三章 鬥口鬥手

在熹微的晨光裏,光線從左方越過茂密的林頂,灑往汴河,占著寬闊河道中央位置、順水而來的練元號,給蒙上一層薄薄的光色,如真似幻。

敵船更透出一股神秘莫測之感。

不但因桅帆被拆掉,改以每邊船腹伸出九槳為動力,更因沿著船舷在甲板上豎起丈半高、蒙上生牛皮的擋箭板,卻沒有箭洞,繞全船一匝,令在江龍號的一方,不能直接瞧見甲板上任何情況,若如一艘無人的鬼舟。

此艘堅固的敵艦,比起北幫其他鬥艦大上半倍,加上圍板的高度,船體比江龍號還要高上三尺,當然不可能是揚楚河段之戰後,立即趕製出來。

造一艘大船,沒兩、三年時間,休想完成。

龍鷹猜,眼前的練元號,大可能是從鹹陽同樂會充公回來的戰船,由宗楚客交入田上淵之手,想到陳善子和大批幫眾遇害,龍鷹殺機陡盛。

符太問道:“多少人?”

龍鷹從容道:“該不到一百五十人,大部分理應是飛輪戰船隊外,最精銳的北幫成員。”

向任天淡然自若道:“若然是這個數目,艦上該沒有投石機和弩箭機,故而吃水不深,令其倍添靈活。”

稍頓續道:“圍板後應為逐級而上的木階座,最高的一級,隻比圍板低上半尺,過艦戰時,敵人拾級而上,可快速過船。”

符太冷哼道:“此正為練元的河盜慣技,以長鉤係索捕獲目標船隻後,躍過來殺人奪貨,**擄掠。”

虎義一拍背上雙斧,雙目電芒閃射,沉聲道:“今趟是‘上得山多終遇虎’,注定屍沉河底。”

博真糾正道:“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自斃較貼切。”

眾皆莞爾。

桑槐笑道:“似乎老虎比老博形容得較生動。”

水順船快,說話間,練元號離他們不到二裏。

江龍號取的路線亦為河道中央,照現時的形勢,最後兩船勢撞個正著。

容傑歎道:“練元當認定我們已入彀,豈知情況剛好反過來,是他自己踏上死路去。想想他此刻賊懷大慰的模樣,已使我感到極其興奮。”

裏半。

向任天冷然道:“退後待客!”

領頭全體後移。

向任天來到掌舵的小戈身後擺著的大鼓處,拿起指揮進退的鼓棍。

一裏。

向任天吆喝一聲,雙棍齊下,登時鼓響震天,驚破了汴河的寧靜,充滿殺伐的意味。

小戈應鼓聲扭舵。

兩邊劃槳的兄弟同時配合。

江龍號的船首偏離汴河中央,側向往左,顯然是避免與練元號正麵對撼,來個迎頭相撞。

要知敵我一順一逆,不論江龍號幹什麽,如像現在般的彎往西岸,憑的是付出的每一分氣力,逆水行舟,在靈活度、速度各方麵均大打折扣。

不過!

由於對方船快,一旦繞往左岸,轉眼間兩船擦身而過,江龍號將來到敵艦上遊的位置。順逆之勢逆轉過來,那時江龍號再來個急拐彎,順水又加上人力,以雷霆萬鈞之勢碾撞練元號,保證可重創對方。

江龍號上每一個人,均知練元絕不容此情況發生,就看他如何反應。

情況異常巧妙。

於練元來說,勝敗的關鍵,在乎“擒獲”江龍號,把江龍號纏死,待他已不存在的飛輪戰船隊逆流趕至,四麵八方的攻上江龍號,江龍號上的敵人將無一人能幸免,包括大敵“範輕舟”在內。

就向任天而言,則是如何玉成練元的壯舉。

果然敵艦號角聲起。

每邊九槳,十八枝槳全打進水裏,練元號兩旁實時水花激濺,倏地增速至數倍以上,又船首似長出眼睛般,尋得獵物地偏左朝江龍號順水破浪而來,聲勢駭人。

倏忽裏,兩艦船首相距不到二十丈。

觀其來勢,江龍號在避開去前,將被練元號攔腰撞個正著。

眾人目光不由落到同樣裝置尖錐的練元號船首處,以其順流再加槳力的狂猛,大有機會穿破江龍號船身,嵌了進去。

向任天容色不變的連續雙棍齊下,急敲三記。

偏往左岸的船首,在隻得左邊槳往水裏去,又朝汴河中央的位置移回來。

時間的拿捏上尤為巧妙。

等若船首反打回來,可命中對方撞過來的船頭,硬把練元號**開去。

眾人忍不住高呼喝彩。

又有點擔心,怕練元號中招,沒法攀船來攻。

心情非常古怪。

幸好擔心是不必要的。

練元號被圍板包裹的甲板上,鼓聲轉急,十八枝槳應鼓聲全力加速,槳起槳落,急如驟雨,練元號速度陡增一倍。

誰想過練元號在速度上竟還留有一手,在這當兒拿出來見人。

下一刻。

兩船摩擦尖銳刺耳的聲音響徹敵我兩方所有人的耳鼓,一時間再聽不到其他雜響,江龍號和練元號劇烈抖顫,令人深深感覺到互撞的無情巨力。

練元號船首在撞上江龍號前,給回擺的江龍號的船首碰了一記,整艘船往右側傾,卻沒法改變練元號的來勢,挨貼著江龍號右舷,朝江龍號船尾的方向衝去。

高手過招,教眾人歎為觀止。

向任天在掌握練元的能耐下,達至絕對的知敵,不著痕跡地玉成練元的心願。

就在兩船相觸的刹那,練元號殺聲震天,以十計的敵人在圍板後冒出來,十多條索鉤拋出,各自尋找可勾著的目標,近者船弦,遠則到前桅,手法熟練,轉瞬將兩船鎖在一起。

向任天喝道:“退。”

小戈放棄把舵,與眾人退至江龍號中間的位置,騰出半條船的空間,迎接即將越船而來的貴客。

練元號在摩擦下,兼又收起船槳,動力減弱。

忽然所有鉤索同往後扯,顯是圍板後的敵人在另一端拉扯,再係個結實。

十多條拉索一起繃緊,發出“吱吱”響聲,加進兩船摩擦的尖厲聲裏去。

兩船劇顫。

練元號停下來,船首差丈許方抵江龍號中央的位置。

在船腹劃槳的兄弟回到甲板上,江龍號再無動力,被練元號帶得順流而下。

驀地喊殺聲突起,敵人如蟻附羶的現身圍板上,躍往江龍號船首的位置,人人身穿灰色勁服,還頭紮紅巾,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做好了近身搏鬥的準備。隻沒想過龍鷹一方,竟來個開門揖敵,毫無阻攔之意。

眨幾眼的時間,船首的位置滿布敵人,約九十左右之眾,最前排離龍鷹不到丈半遠。

忽然從未出現過在越船之戰的情景,展現眼下,雙方竟成對峙之局,涇渭分明。

長笑聲中,練元自天而降,落在敵陣中央的位置,然後越眾而出,直抵陣前。歎道:“範兄別來無恙,能和範兄二度相遇,乃本人的福分。”

龍鷹迎上他塞滿仇恨的淩厲眼神,學他般歎道:“彼此!彼此!”

符太、博真等盯著這個大唐史上最窮凶極惡的河盜,瞧著他令人不敢恭維的尊容,不知該好氣還是好笑。

對峙之局之所以能成事,皆因雙方各有盤算,均在拖延時間,等待飛輪戰船的到達。

練元當然不明白龍鷹說話背後意之所指,隻認為他死到臨頭不自覺。目光投往向任天,道:“實不相瞞,獨孤善明兄和陶過兄,均是我練某親手處決,今天終輪到向兄,令本人得償大願。”

看他既不隱瞞身份,更不怕列舉惡行,可知他有十足信心,江龍號上的敵人,無人可逃過死禍。

向任天微笑道:“不知練兄當日抱頭鼠竄前,是否也像如今般信心十足,自以為勝券在握呢?”

練元不屑答他的以目光掃視向任天、龍鷹外的其他人,緩緩點頭道:“果然人強馬壯,高手如雲,難怪向兄口出豪言。”

他並沒有特別注意現出本來麵目的符太。

目光回到龍鷹處,訝道:“還以為王庭經與範當家一道來,可省去練某人的時間。”

桑槐哂道:“老練你仍未夠資格使得動他。”

練元狠瞪桑槐一眼,喝道:“待會我要你這蠢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時現出個殘忍的表情,似淩辱虐待別人,乃人生大樂。

龍鷹道:“練兄今趟過船來訪,要鬥口還是鬥手?”

練元身後近百手下,同時同聲喝叫,整齊劃一,如若平地起轟雷,確可寒敵之膽。

從吆喝聲中,聽出對方士氣如虹,鋒銳極盛。

練元舉起左手。

手下們立即噤聲。

那種由驚雷疾轉寂靜,本身是另一種震撼力。

糾纏著的江龍號和練元號,順水流下漂近兩裏。

雙方基於不同想法期待著的飛輪戰船,可在任何一刻出現。

練元的話,似在牙縫迸發出來般,向龍鷹冷笑道:“悉隨尊便。”

異響自後方傳來。

練元雙目難忍藏的現出誌得意滿之色,道:“範當家還猶豫什麽了?”

符太第一個按捺不住,一言不發的搶前,兩手撮成手刀狀,分別插往練元麵門和疾斬其左肩。

插麵門的手刀,角度巧妙,自下而上,且帶著遊移不定的特性,予人可隨時改變的威脅。

如換過其他高手,頂多算手法巧妙,可是由符太施展出來,甫出手已臻達“血手”暴發暴成的威猛之勢。

以練元為核心的方圓丈許之地,全在“血手”氣勁的籠罩內,有如實質、充滿損傷力的陰寒之氣,逼得練元後方最接近的十多個手下,不但須運功抗禦,還身不由主地朝後撤開。

更厲害的,是符太借“橫念訣”,粗中有細,兩手使出不同的“血手”氣勁,若如從兩手延伸出來的無形兵器,硬撼不可一世、躊躇滿誌的練元。

符太似迫不及待的強攻,背後有著深刻的思量,是覷準練元必須硬攖自己積蓄至巔峰、點燃引發的“血手”。

牽一發,動全身。

練元如往後退,等若明著告訴船上敵我所有人,他吃不消一個籍籍無名的陌生小子的強攻,而先前他還大言不慚,試問這個臉怎丟得起?

退後還會搞亂己方陣腳,前線立告不穩,讓對方吃著勢子殺上來,等於輸了先手。

而最重要的,是符太等到飛輪戰船打水聲從後方傳來,方動手出擊,那練元怎都要撐著,待實力強大的飛輪戰船隊殺至,部分登上江龍號加入激戰,部分重重包圍江龍號,以魚槍射殺任何想借水逃生的人。頭綁紅巾,為讓他們易辨敵我。

故此,練元沒得退讓。

“砰!砰!砰!”

眨兩眼間,練元挫後半步,沉腰坐馬,兩手翻飛如電閃,硬架符太十多記重手撼擊。

“血手”對“血手”。

龍鷹等暗讚符太把時機掌握得妙至毫顛。

龍鷹清楚練元打錯算盤,計錯數。

練元之所以來到甲板上兩方對峙的最前線,是要利用“血手”,借氣血能驟然大盛的特性,帶動整個攻勢,豈知竟給符太不說一聲多謝的,反將此大便宜據為己有。

練元此時的作用,等若一把利劍的尖鋒,尖鋒受製,立即陷敵陣於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的困境裏。

更劣是猝不及防下,練元顧得格擋,顧不得指揮手下,本士氣昂揚的近百手下,就給他一人牽累了。

從練元雙目裏,龍鷹窺見他的驚惶和疑惑。

符太動手前,練元怎想過竟遇上形非卻神似的“血手”?

“轟!”

符太逼練元對上一掌。

練元吃不住符太比他至少高上一籌的“血手”氣勁,縱然不願,亦不得不後挫步半。

敵陣前線終現亂象。

龍鷹一方的主目標,非隻是打贏此仗,而是必須斬殺練元。

龍鷹乃唯一曾與練元在水底交過手的人,清楚練元水性之精,或許天下無人能出其右,以向任天的水底功夫,當年亦沒法阻止他在水裏脫身遁逃。

“天師”席遙也是水性了得,可是因尚未從“亡神嘯”恢複過來,也因而力有不逮。

因此,在練元借水遁前,可予他多大的創傷,便予他多大的創傷,此重任交托在符太手上,所有戰略布局,任何一個舉動,均為炮製出練元不能退的形勢,不得不照單以“血手”對符太的“血手”。

隻有“血手”,方能令懂“血手”者,沒法借氣血的特性在短時間內恢複過來,也無從卸禦化解。

練元悶哼一聲,再退半步,正要揚聲召手下全麵開戰,龍鷹搶先一步,喝道:“兄弟們上!”

血戰全麵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