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絕世名妓

當尚秀芳像從夢境中的深邃幽穀來到凡間的仙子般出現於眾人眼前,大廳之內,不論男女,目光都無法片刻離開這顛倒眾生的名妓。

她令寇仲同時想到師妃暄和婠婠。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麗質;同時亦擁有後者那種迷迷蒙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種毫不遜色於她兩人的特異風姿。最使人傾倒的除了她修長勻稱的身段,儀態萬千的舉止神情外,更動人的是她那對能勾魂攝魄的剪水雙瞳,其含情脈脈配合著唇角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確是沒有男人能抵擋得住的。寇仲瞧得差點忘了此行的目的。

此時樂音忽變,一身素黃羅衣,淺綠披肩的尚秀芳,就如她的美麗般那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載歌載舞起來。寇仲忽然醒覺她玉臉沒施半點脂粉,可是眉目如畫,比之任何濃妝豔抹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剛從浴池走出來,沒有任何簪飾就那麽隨意挽在頭上的秀發,仍隱見水光,純淨美潔得令人心醉。

隻聽她唱道:“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仔細思量著,淡薄知聞解好麽。”

她唱腔透出一種放任、慵懶而暗透淒幽的味兒,別有一番無人能及的清綺情味,聲腔技巧均沒半點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動人的表情,誰能不為之動容。

“洞房深,空悄悄,虛抱身心生寂寥。待來時,須祈求,休戀狂花年少。

淡勻妝,周旋少,隻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從君咬,恐犯千金買笑。”

歌聲把在場諸人引進了一個音樂的奇異境域裏,婉轉誘人的嗓音,透過不同的唱功腔調,呈現出某種豐富多姿,又令人難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處傷情感懷,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的心靈大地全淹至沒頂。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已的,仍是她那種“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放任自然的美態。

一曲既終。樂聲倏止。隔了好半晌,全場發出如雷掌聲,不自覺地紛致頌讚歡辭。

王世充讚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筆。”

尚秀芳輕垂螓首,顯露出如天鵝般優美的修長粉項,柔聲答道:“尚書大人請勿見笑,此曲乃妾身所創。”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就猜到,隻是要由小姐親口證實吧!果是名不虛傳。尚小姐請入席。”

除玲瓏嬌和歐陽希夷外,眾男士紛紛離席少許,待這天生麗質,才藝雙全的絕色佳麗坐好,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給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此時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卻沒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樣子,一來是被她高貴的氣質所懾,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遠失去討她歡心的機會。

王世充首先介絕她與各人認識,輪到寇仲,尚秀芳美目滴溜溜地在他臉上打了個轉,嬌笑道:“尚書大人不用介紹哩!那晚秀芳還為寇公子擔心了好一陣子。幸好他終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齒伶俐,嘴角生風,且深懂討人歡喜之道,捧讚得親切而不著痕跡,不愧是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寇仲在近處觀之,更覺她像朵盛放的鮮花,幽香襲人。而最動人的是她的風姿,無論是甜美的聲線,抑揚頓挫的語調,至乎眉梢眼角的細致表情,都有種醉人的風情,使人意亂神迷。

旁邊的歐陽希夷忽然發出一聲低沉得隻有寇仲聽得到的歎息。

寇仲登時清醒過來,連帶記起此行的目的,隨口應道:“若早知小姐的歌聲比天籟更好聽,那晚定要先聽飽小姐的仙曲才動手。”

尚秀芳見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訝。她今年雖隻芳華二十一,可是自十三歲滿師出來賣藝,什麽男人沒見過?尤其像寇仲那般年紀的男子,鮮有見到她而不神魂顛倒的。

這時王玄應為了表現識見,竟跟尚秀芳討論起當時流行的燕樂來。寇仲乘機湊往歐陽希夷細聲問道:“前輩因何事歎息呢?”

歐陽希夷眼中射出傷感神色,低回道:“太相似了!太相似了!”

徐子陵以腳代馬快奔抵目的地,宋金剛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漢剛推門而出,兩人打個照麵,同時大喜。此君赫然是雲玉真的副手卜天誌。

徐子陵忙道:“原來是卜副幫主,寇仲是否在裏麵?”

卜天誌皺眉道:“寇爺並沒有依約前來,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難道他出了事?

卜天誌低聲道:“徐爺,我們可否找個地方說兩句話。”

徐子陵見他神情嚴肅,雖心切寇仲的安危,也隻好點頭道:“卜兄喚我作子陵便可以,萬勿再稱作什麽徐爺的。”

卜天誌欣然道:“子陵雖已名滿天下,可是情性態度仍和以前全無分別,隻是這點便沒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暫拋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應付危險。與卜天誌並肩朝裏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地說道:“名是虛名,有什麽可憑恃的。卜兄不是和雲幫主一道的嗎?”

卜天誌默然片晌,搖頭道:“幫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隻命我在宋金剛處等候寇爺,看看結果如何。”

徐子陵訝然瞥他一眼,說道:“聽卜兄的語氣,似乎對雲幫主心存不滿。”

卜天誌沉聲道:“子陵和寇爺是我卜天誌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瞞你們。我對雲玉真的不滿,已非今日始,幫中有這意念的更非隻是我一個人。”

徐子陵為之愕然無語。

卜天誌指著對街一間小酒鋪道:“不如我們到裏麵稍坐再說。”

尚秀芳隨口答王玄應道:“所謂潮流,就是以新為美,以奇為佳。胡樂本身未必勝過我們中土源遠流長的音樂,卻可供我們借鏡。如天竺、龜茲、疏勒、安國、高麗、高昌和康國的音樂各有特色異彩,尤以龜茲樂境界最高。在北朝齊、周時傳入,便出現不少把胡樂變化改編成帶有濃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內行人的身份說出在行的話,登時惹起一陣由衷讚美之聲。玲瓏嬌乃龜茲人,見尚秀芳對自己的音樂評價甚高,大生好感。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卻暗係在寇仲身上,他和歐陽希夷是席上兩個沒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歐陽希夷已是飽曆滄桑,年齡近百的老人,對她無動於衷毫不為奇;但看來像風流種子的寇仲對她視若無睹,她卻既不服氣也生出對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時正感受著歐陽希夷那濃得化不開的傷懷情緒,思忖著這令人尊敬的前輩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舊情人的特質和神態,致勾起滿腔傷心往事。同時也記起石青璿傳自其母碧秀心的動人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藝亦毫不遜色。就在此時,尚秀芳甜美的聲音傳來道:“寇公子對胡樂有什麽看法?”

這個問題換了要徐子陵回答,必是坦白地自認無知。可是寇仲慣了胡謅,順口答道:“當然是很好哩!”

王玄應見尚秀芳主動逗寇仲說話,妒念大作,追問道:“好在哪裏呢?”

寇仲登時語塞。眼角瞥見尚秀芳正期待地瞧著自己,心中叫糟,隻好繼續胡說道:“音樂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發。隻要想想邊疆外廣闊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馬,塞外民族馳馬追逐的豪邁氣氛,便知從這種種不同環境發展出來的樂舞,必是非常精彩。”

接著還怕王玄應繼續逼他,忙扯到正杏目異彩漣漣瞧著她的玲瓏嬌處,笑嘻嘻道:“嬌小姐究竟是哪裏人,照我看嬌小姐該是個樂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說那番話時,他是想著“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尚武遊俠的跋鋒寒和他對塞外的描述來說的,不由也勾起幾分別緒離情。尚秀芳卻聽得芳心微顫,點頭道:“寇公子這番話極有見地,秀芳尚是初次聽到有人會從這麽廣闊的角度去評說胡樂。”

王玄應卻差點給氣死了,心中不由對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總能令人驚異,請問各位,誰想得到他對胡樂認識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慚愧,玲瓏嬌輕輕道:“奴家是龜茲人,對樂舞隻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亂說了!”

她的話表麵雖帶有責怪之意。但實際上對寇仲的態度已有頗大的轉變,至少肯告訴他自己是哪一國的人。

尚秀芳嬌笑道:“原來嬌小姐是龜茲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沒有班門弄斧,否則定要惹姐姐發噱。”

歐陽希夷從深刻痛苦的回憶掙紮出來,接口向玲瓏嬌道:“聽說貴國有種吹管樂器叫篳篥,以木或竹製成,上有九個按指孔,管口處插有蘆哨,音色嘹喨淒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訴,頓挫抑揚,圓轉不斷。不知嬌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這才叫懂得胡樂。

玲瓏嬌不知想起什麽心事,似要回答,旋即又搖頭道:“晚輩不懂。”

楊公卿乃老江湖,看玲瓏嬌的神情,知別有內情,非是真不懂得。岔開話題問尚秀芳道:“近百年來,自外域傳入的樂器,不知凡幾,除夷老剛才所說的外,廣為流傳者尚有琵琶、五弦、箜篌、笛、胡笳、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認為比之我們的琴、瑟、笙、鍾、方響、拍板分別在什麽地方呢?”

寇中心想幸好問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立即當場出醜。

尚秀芳謙虛道:“秀芳怎當得大家之稱,楊大將軍太客氣了。大抵一種樂器的產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該民族的生活習慣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過著逐水草而居的遊牧生活,因而影響到樂器的形製。首先要攜帶方便,故形體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曠地吹奏,故響亮清越,音可遠傳。比之我國形體大而不便、變化較少的樂具,便顯得特別新鮮活潑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內,眾人瞿然動容。此女識見高超,實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擬。

寇仲此時正絞盡腦汁,想找出與虛行之一道離開又不啟王世充疑竇的妙計,尚秀芳覷得眾人對樂器各抒己見,議論紛紛的空檔,湊近寇仲低聲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屬,正惦念著別位女子呢?”

這種有點近似打情罵俏的話,對尚秀芳這慣於與各式男人打交道應酬的名妓,實是平常不過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內,卻有高度挑逗意味。

坦白說,尚秀芳的風情萬種,確是寇仲平生首遇,對他有龐大的**力。不過由於他現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離洛陽的事上,又給她勾起對李秀寧的思憶,想到兩女名字中間都嵌有一個“秀”字,給逗得灼熱起來的心又冷卻下去,答道:“是正想著小姐你哩!”

尚秀芳興趣盎然地道:“妾身有什麽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來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並沒有分別。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嗎?小姐來此之前,我們還是陌不相識,現在卻成了可以交談的朋友,還可逐漸認識對方,以下我可不知該怎麽說了。”

尚秀芳默然不語,顯是因他的話惹起感觸。

寇仲忽然在眾目睽睽下湊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藝聲色,我寇仲此生絕不會忘記。”

接著寇仲長身而起,施禮告退。

王世充訝道:“寇先生有什麽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則垂下頭去,隱隱捕捉到寇仲離去之意,不隻是離開宴會場所那麽簡單,心中竟浮起對她來說罕有為男人而生出的惆悵情緒。

寇仲向王世充打個曖昧的眼色,說道:“王公忘了嗎?我約了人哩!”

王世充隻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幾句,轉往另一席打個招呼,乘機到虛行之背後,熟絡地搭上他的肩頭,暗曲尾指寫了個“走”字,虛行之登時會意,立起道:“讓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卜天誌淺嚐一口後,把酒放下,壓低聲音道:“近年來,我們幫中兄弟大部分人對雲幫王很多作為非常不滿,其中一項就是做了巴陵幫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貴幫不是一向靠出賣情報賺取金錢嗎?但巴陵幫本身已擁有天下間最完善龐大的情報網,哪裏用得著你們呢?”

卜天誌道:“他是看上我們日益壯大的船隊,且在長江沿岸所有城鎮均有立足據點。自海沙幫式微,大江會和水龍幫又聲勢下挫,我們的勢力正默默拓展,蕭銑怎敢輕視。”

徐子陵仍是不解,問道:“現在天下大小幫會,無不依附各方勢力,蕭銑的梁國目前隱為南方第一大勢力,聲勢尚在宋閥之上,為何卜兄對依附他們這麽反感?”

卜天誌冷笑道:“我不信蕭銑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說玩弄陰謀手段,確沒有多少人比得上他這個偽君子。什麽都不說,隻看他因懼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圖,便知他大業難成。”接著歎道:“這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連忙追問,他關心的當然是素素。

卜天誌頹然道:“誰願意和人口販子同流合汙呢?”

徐子陵色變道:“他們仍在幹販賣婦女的勾當嗎?”

卜天誌冷哼道:“現在當然不會明著來做,可是由於這會帶來他們數之不盡的好處,以蕭銑那麽實際勢利的人,怎肯輕易放棄。”頓了頓續道:“開始時,雲玉真向我們保證與巴陵幫的合作隻是權宜之計,豈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後,便……”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

卜天誌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後來他們有否往來,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臉色變得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恨不得能脅生雙翼,飛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況。

卜天誌臉上陰霾密布,歎道:“幫主不知為何自認識了獨孤策這小子後,變得非常厲害,若不是我們看在她有大功於本幫,早把她廢了。現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間,武功退步不在話下,連幫務都懶得打理,這樣下去怎麽行。”

這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何嚐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偏又無法有所作為。徐子陵苦笑道:“你們有什麽打算?”

卜天誌道:“在亂世之中,誰不希望闖出一番功業來。眾兄弟曾多次商議,均認為寇爺和子陵你們最令我們心悅誠服,所以想請你兩人領導我們。”

徐子陵嚇了一跳,說道:“那雲幫主豈非要恨我們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說過?”

卜天誌正容道:“這是全體兄弟的意思,哪輪到她來左右。我已約了寇爺待會見麵,但怕他貴人事忙忘記了,所以特在宋金剛處等他。宋金剛智勇雙全,名震北疆,他也對寇爺和子陵你推崇備至,更堅定我們的信心,兩位切勿推卻。”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從長計議,我們和貴幫主始終曾有過一段情誼。而我則對名利爭鬥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們要求的人選。”

卜天誌笑道:“我們哪會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無論如何,你都會站在寇爺這一方的,對嗎?”

徐子陵苦笑不語。

卜天誌沉聲道:“你實不必為雲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蕭環兩人慫恿香玉山,香玉山也未必會追求令姐。”

徐子陵驀地暴喝道:“什麽?”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夥計給嚇得驚醒過來,幸好此時鋪內沒有其他客人,否則更會令人側目。

卜天誌歎道:“當時我們很看不過去。就算要籠絡兩位爺們,也不須用這種害了人家姑娘終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雙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殺機,一字一字地緩緩道:“若香玉山有半點薄待素姐,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兩人尚未走出府門,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須立即離開洛陽的理由說出來。

虛行之扯著他來到無人的偏廳處,從容道:“寇爺萬不可於此時離開,否則將無望爭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豈是臨陣退縮的人,隻不過明知不可為而為,隻會白白把我們三條小命一起送掉。”

虛行之思索片刻,沉聲道:“現在形勢相當奇怪,表麵上我們似是占盡上風。但看敵人的動靜,卻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獨孤峰和楊侗,憑什麽能麵對我們優勢的軍力仍是有恃無恐?”

寇仲一震道:“你說得對,若隻憑刺殺,成敗尚是未知之數,難道李密的大軍已以奇兵姿態秘密潛至,正準備裏應外合,殺進城來。”

虛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楊侗和獨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門驅虎,後門進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們究竟在玩什麽把戲呢?”

虛行之雙目閃耀著智慧的光芒,低聲道:“所謂推己及人,我們之所以心生懼意,皆因對敵人異乎尋常的情況摸不清看不透。反過來說,敵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該是對我們的虛實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們。”

寇仲色變道:“你是否指我們之中藏有內奸?你提醒過王世充沒有呢?”

虛行之搖頭道:“這隻是憑空猜測,兼之我又是初來甫到,妒忌者眾,怎敢在沒有證據前魯莽說出來。”

寇仲有點六神無主地道:“現在該怎辦才好?”

虛行之不答反問道:“晁公錯來此已多天,為何尚毫無動靜呢?”

寇仲皺眉道:“當然是等待時機。”

虛行之搖頭道:“不能掌握主動,豈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為?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是敵人已知悉我們明晚的誘敵之計,故準備將計就計,趁機擊殺王世充,那時我們將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氣道:“我明白!假設明晚我們仍找不到那內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後全力攻打皇宮,恢複以前與李密對峙的局麵;然後我們再施施然離開,以後須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著一震道:“糟了!翟嬌的事豈非已被內奸知曉?”

虛行之從容道:“寇爺放心,沈落雁絕不會於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驚蛇,所以隻要寇爺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將可保他們無事。”

寇仲斷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幫的人幫忙,通知翟嬌。你則快回去,否則會令人懷疑。”

虛行之低聲道:“寇爺小心。”語後匆匆回廳,寇仲則離府策騎出城。

徐子陵轉入天街,頗有人海茫茫,何處尋覓寇仲的頹喪感覺。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鑄成大錯,現在連兒子也生了,無論他和寇仲如何了得,亦已回天乏力。他對雲玉真一向沒有好印象,現在更是深惡痛絕,心生卑視。水性楊花的女人始終是水性楊花,不會改變。

他和寇仲從未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卻屢以最卑劣的陰謀來算計他們,還累及無辜的素素。歸根究底,仍該從李靖的負情算起。

不知不覺間,來到天津橋頂。徐子陵憑欄俯視洛河,對身後熙來攘往的車馬人流,渾然不理。他是否該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狀況?可是內心深處卻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宣泄抑鬱悲痛。為何世上總有那麽多恩將仇報的人,無論對香玉山或雲玉真,他們都是有施恩而無結怨的。

這叫我不犯人,人卻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動出擊去爭霸天下,亦非全無道理。現在擺明是強權便是一切,根本沒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時,身旁忽然多了個人出來,與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聲道:“徐兄為何愁思難解,一臉悲憤神情呢?”

隻從她仙體散發出的芳香氣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師妃暄。這絕世美女仍作男裝打扮,說不盡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沒有別過來瞧她,苦笑道:“我現在明白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為眾生皆苦,一旦給卷進人世內,便糾纏不清,至死方休。惟有斬斷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過小弟現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罷不能。”

師妃暄玉容不見半絲波動,淡淡地說道:“徐兄肯聽妃暄說個故事嗎?”

徐子陵默然無語。

師妃暄悠然道:“寒山惟白雲,寂寂絕埃塵。草座山家有,孤燈明月輪。石床臨碧沼,鹿虎每為鄰。自羨幽居樂,長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籟的聲音,以一種帶有音樂般的動人語調,於這鬧市之中娓娓誦來,實具有無與倫比的感染力。詩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聯想,似乎寒山白雲,孤燈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唇而有了新的意義,展現出俗世裏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感覺美得令人屏息。兩人的目光雖沒有接觸,但因同是凝注著下方流動不休的河水,又借之微妙地聯結起來。此時太陽漸下,餘暉染紅了城市西方的空際。

徐子陵沉吟道:“這不像一個故事!”

師妃暄嘴角溢出一絲笑意,淡淡地說道:“隻是故事的前奏,亦隻是想培養徐兄聽故事的情緒氣氛。否則對牛彈琴,枉自浪費言詞。”

徐子陵忽然岔往別處道:“是否真有來生果報這回事?”

師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計較功利的人,何須像世俗人般要著緊這種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對我很清楚呢!”

師妃暄沒有答他,也沒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隻秀眸深注地凝視著下方的流水。她側臉的輪廓美得令人呼吸頓止,彷若天地靈秀,盡萃於她臉龐完美的線條上。徐子陵盡管愁腸百結,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戰火漫天的悲慘世界中尋找到避開亂世的桃花源。

師妃暄似是一點也不介意被他在不足兩尺的近距離欣賞,玉容靜如止水,輕輕道:“有人問和尚道:““和尚修道,還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問:“如何用功?”和尚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於是問者大奇道:“一切總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當然不同,他們吃飯時不肯吃飯,百種思索,千般計較,所以不同也”。”

接著澄明深邃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聲道:“這故事有趣嗎?”

徐子陵深深瞧著她,感受著她一塵不染的平靜心境,點頭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過首要條件卻需把自身從眾人的淒苦中完全抽離,始能達到這類無欲無求的情況,進而探討人生存在的問題。這也是極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類似莊周老子的自然無為、本來無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斷世情,否則誰能無情呢?”

師妃暄秀目閃過訝異神色,旋即又恢複平靜,輕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難怪可掌握《長生訣》的竅要,又破解開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剛才的問題,隻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識真性,本來具足的至道。徐兄想聽另一個故事嗎?”

徐子陵苦笑道:“我現在根本沒有聽故事的心情,不過小姐的故事實在太動聽了,使我也變得難以自拔,隻好身不由主地洗耳恭聽。”

師妃暄移開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著一艘小舟,載著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漸遠去。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觀望,波動的心情緩緩平複。身後原是頻繁的交通人流漸趨稀疏,喧嘩稍減。天津橋乃遊人到洛陽必訪之地,故兩人並肩憑欄,乃常見不過的事情,不會惹人注目。徐子陵此時才想到師妃暄今日方見過自己,現在又忽現仙蹤,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師妃暄的聲音傳入耳內道:“有位道家的仙長,開爐練丹,萬事具備,獨欠一個守爐的道僮。”

徐子陵訝道:“我還以為小姐說的會是另一個佛門的故事。”

師妃暄微笑道:“佛門道家有什麽分別?正如你和我,隻是人罷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個不同的,否則為何你叫師妃暄,而我則喚徐子陵?”

師妃暄從容不迫地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隻是障翳和阻礙,所以會吃飯而不知吃飯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觸禪道高人,無論了空又或師妃暄的話,表麵雖淺白易明,但內中總深藏令人難解的玄機,隻好謙虛地道:“我要仔細想想才行,小姐請繼續說故事,我不會再打岔了!”

寇仲把馬兒寄在董家酒樓的馬廄,朝青蛇幫設在碼頭的總壇走去。他因怕被人跟蹤,致發現他和任恩的關係,故甫離大街,立即展開腳法,忽然奔掠於橫巷,忽而串房過屋,又以種種反追蹤法肯定沒有人吊在身後,才全速朝目的地馳去。在斜陽的眷顧下,連綿的房舍與綠樹繁花互為襯托,而隨處可見的廟頂塔刹,則爭寫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視而不見,隻在盤算如何讓翟嬌等避過殺身大禍。

寇仲舍正門而從屋頂翻下去,尚未著地已臉色劇變。

師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說道:“終於有人來應征作守爐的道僮,那道長說:“你若能由現在開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嚐試嗎?”那人堅定地點頭,接著天旋地轉,墮進無數世輪回之中,但不論富貴貧賤,王侯將相,販夫走卒,他仍堅持不語,每次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啞巴。”

徐子陵聽得眉頭大皺,這故事有著仙道玄奇怪誕的色彩,卻不知與剛才的話題,有什麽關聯。

師妃暄續道:“最後他在某世變成一婦,嫁夫生子,豈知兒子出世後尚未彌月,賊人來了。”

徐子陵給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辦好呢?”

師妃暄道:“賊人在她眼前殺她丈夫,又把她汙辱,她仍能堅持不作聲,到最後賊人要把嬰孩也殺掉,她終於忘記了輪回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軀劇震,明白過來。

師妃暄淡淡地說道:“於是他從輪回中醒轉過來,發覺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沒有改變,隻多了一臉熱淚。仙長歎道:“罷了!你仍是割舍不下母子之情。””

接著輕輕道:“寇仲來了!妃暄別矣。”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處,位置與今早大致相同,心情卻有天淵之別。

寇仲出奇地沉著冷靜,低聲道:“行凶者肯定隻有一人,但青蛇幫總壇內二十五人卻無一幸免,可見其行事之快、狠、準,至少接近婠婠那個級數。但肯定不是陰癸派的人幹的。”

徐子陵心中狂湧起為青蛇幫幫主任恩和其手下複仇的熾熱情緒,語氣卻是非常平靜,淡淡地說道:“憑什麽你能那麽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為從各人的死相和傷勢,都不像是天魔功所為。任恩等表麵毫無傷痕,但五髒俱碎,顯是一種剛中含柔、霸道至極的劈空拳掌之勁。”

徐子陵倒吸一口涼氣道:“任恩等人的武功雖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沒有人逃出屋外前盡殺壇內之人,恐怕亦辦不到。所以此人武功當在我們之上。這樣的高手在江湖上屈指可數,究竟會是誰呢?”

這時夜幕剛垂,華燈初上、繁盛升平的氣氛,與他們灰暗無光的心情相比,似帶著濃重冷嘲的味道。

寇仲頹然道:“坦白說,我當時真想大哭一場,以宣泄心中的悲苦和痛楚。卻知萬萬不可如此,還要更堅定地去應付反擊。我現在滿腦子是他們屍橫壇內的淒慘景象,你能否替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當然不會比他好,可能還更沉重,深吸一口氣,說道:“首先是對方如何知道我們和青蛇幫的關係?毀掉青蛇幫對他又有何好處?且此人為何要單獨出手?隻要想通其中一點,可推測出是哪一方的人幹的。”

寇仲歎道:“最大的嫌疑仍是陰癸派,但我總覺得不是他們幹的。”

徐子陵點頭道:“應該不是陰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陽其中一個地方幫會有聯係,很容易就能查出青蛇幫這兩日來為我們奔走出力。而陰癸派失去洛陽幫後,等於斷去所有眼線。所以最有可能的是獨孤閥,但細想卻又有點不對。”

接著把沈落雁將獨孤霸之死嫁禍給他們一事說出來。

寇仲雖恨得牙癢癢,仍斷然搖頭道:“獨孤閥成竹在胸,絕不會小不忍而亂大謀,因為過了明晚,他們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麽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嗎?”順便把疑有內奸的事告訴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給的情報和盤托出,卻暫時隱瞞了雲玉真出賣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擾寇仲,也沒提起師妃暄曾找他說話。

兩人苦思半晌,仍是茫無頭緒之際,寇仲苦惱道:“怎辦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個信給翟嬌,讓她小心李密,現在誰能助我?”

徐子陵劇震道:“我猜到是誰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這跟送信給翟嬌有什麽關聯?”

徐子陵雙目閃過濃烈的殺機,沉聲道:“告訴我,除了你外,誰還知道翟嬌到了哪裏去?”

寇仲道:“這麽重要的事,我怎會輕易告訴任何人?”

徐子陵點頭道:“好了!告訴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內奸的事,現在見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慘被屠殺,會有怎樣的反應?”

寇仲開始有點明白,恨得咬牙切齒道:“此計果是毒辣,我當然會提醒所有明裏暗裏曾幫過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為此人若連任恩與我們的秘密關係都了如指掌,翟嬌恐也不能幸免。”

徐子陵拍腿歎道:“這正是關鍵之處,而順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請王世充為你派人聯絡翟嬌,那勢將泄出她藏身的地點。告訴我,誰會如此處心積慮去殺翟嬌呢?”

寇仲呆了半晌,大罵道:“沈落雁那婆娘實是豬狗不如,否則怎會那麽巧她到這裏來向你警告,而那邊卻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晁公錯那殺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嬌這心腹之患,她的老板以後可高枕無憂了。”

旋即又皺眉道:“你這推測該十有九準。不過我若根本不去知會翟嬌,沈落雁豈非隻會打草驚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騙自己了!我們定因過分關心翟嬌的安危,設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們哩。”接著冷然道:“若我們能將計就計,定可把元凶引出來。”

寇仲搖頭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頭號目標。但我卻可故布疑陣,使她完全摸錯翟嬌藏身的處所。”

徐子陵點頭道:“你可應用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明的由王世充去辦,暗的則請卜天誌弄妥當。”

寇仲失聲道:“我全忘了卜天誌的約會。咦!你怎會忽然提起他而非雲玉真。這女人我始終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著他站起來道:“邊走邊說吧!你現在去找王世充,並請他代辦任幫主等人的後事。而我則聯絡卜天誌,現在不用你說服我,我也會竭盡全力對付李密。”

寇仲低聲道:“若找不出內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敗無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說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見卜天誌,然後再見王世充吧!”

兩人與卜天誌商議妥當後,卜天誌先離開,而兩人則留在酒肆內。鋪內隻有三台客人,但由於正在猜拳或行酒令,輸了的還扯開喉嚨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梁顫震起來。這種喧嘩的環境,反給他們商議秘密提供了掩護。

寇仲沉吟道:“卜天誌和一眾巨鯤幫兄弟這麽看得起小弟,想隨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隻是心中總覺得對不起美人兒師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會反對才這麽說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絕不會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怎麽回事?不像你陵少的風格。”

徐子陵歎道:“之前卜天誌告訴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實是香玉山、蕭環和雲玉真深謀遠慮下的布置,目的是為了我們的楊公寶藏。”

寇仲失聲道:“什麽?”

徐子陵苦笑道:“我們實在太天真了,很容易相信別人的話。現在大錯已成,累得素姐把終生幸福斷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門去。徐子陵大吃一驚,放下酒資,全速追出。

寇仲背著他呆立路旁,街上雖人來人往,他雄偉的身型卻顯得無比的孤獨。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發覺寇仲滿臉淚珠,從虎目滾滾流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也是心中惻然,想起師妃暄說的仙長煉丹的故事,哽咽道:“不要哭了!”

英雄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自傅君婥香消玉殞後,素素成了他們唯一的親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婥。無論他們如何成為叱吒天下的風雲人物,在素素跟前總會變回那對沒有機心的大男孩。其中深切真摯的感情,外人是難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淚,沉聲道:“我要把雲玉真殺掉,誰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劇烈地起伏,搖頭道:“此豈是智者所為?現在我們等於有人質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須投鼠忌器,謀定後動,否則素姐的遭遇將更不堪。”

寇仲雙目忽晴忽暗,好一會後軟弱地道:“小陵!你讓我該怎辦好呢?我現在不但恨他們,也恨自己。若不是我們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賊合力對付宇文化及,素姐不會這麽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現在我們先要應付眼前的危機,然後去把楊公寶藏起出來,諸事妥當後,我將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帶走。而你則專誌於爭天下的大業。”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心得下,蕭銑是老狐狸,香玉山則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們的勢力範圍,我……”

徐子陵苦笑道:“你領著千軍萬馬去找他們,又能起什麽作用?此事我自有計算,有信心可辦得妥貼穩當。”

寇仲頹然道:“此刻我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真想放棄一切,然後……”

徐子陵截斷他道:“不要胡思亂想了!首先是任恩幫主之仇,我們不能不報。其次是翟嬌正等著你的好消息。而你雙龍幫的一眾兄弟,亦在關中等候你去起出楊公寶藏。此外還有其他人呢!這種事開始了便欲罷不能。現在唯一該做的事,是振奮起來,為己為人勇敢迎敵,再無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幾口氣,好半晌平複了點,說道:“現在我們是否該去見王世充?”

徐子陵抓著他的臂彎沿街緩行,低聲道:“若你把內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會有什麽反應呢?”

寇仲清醒過來,動容道:“想來確是沒有什麽好處,首先他必不肯以身犯險,然後懷疑身旁每一個人,等於平白向敵人露出形跡。”

徐子陵道:“誰人曉得翟嬌的事?”

寇仲道:“能參與王世充機密的人,除了他的兒子和兩個皇親國戚外,親信手下則有張鎮周、楊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還有幾位貼身保護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喜歡他是一件事,他會不會背叛王世充則是另一回事。撇開將來的發展不說,現在的形勢顯然是王世充較強,宋蒙秋若勾結外人來砸自己的飯碗,對他有何好處?獨狐峰和楊侗難道真會重用一名叛將嗎?”

寇仲登時語塞,尷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無主,還是你比較清醒點。”

徐子陵露出哭笑難分的表情,說道:“虧你在這種情況下,仍要逗我開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對心儀男子心動的情景,哪能用在你身上!告訴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聖?”

寇仲道:“吃飯的當然有一大批,但可與聞秘密的隻有歐陽希夷,可風道人,還有一個叫“鐵鉤”陳長林的小子和來自以樂舞名聞天下的龜茲美人兒玲瓏嬌。此女一向對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內奸;歐陽希夷更無問題,而可風道人則對我愛護有加,咦!”兩人同時四目交投。

因為若照寇仲的推理,對他特別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內奸。

寇仲旋即又搖頭道:“我們怕是疑心生暗鬼吧?這人看來仙風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視名利錢財如糞土,怎會是叛徒?反是那陳長林血氣方剛,沈落雁或獨孤鳳隻要略施色誘,他在爬秀榻前恐怕連祖宗出賣了也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論仙風道骨,可風是否及得上辟塵?”

寇仲一震道:“當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塵練的是什麽邪功,邪得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塵模樣。”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敵人,王世充恐怕進不了城門口,所以可肯定他們沒有問題。反是張鎮周和楊公卿長期鎮守外地,說不定因見李密勢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著徐子陵,轉入一道橫巷去,低聲道:“可風真有可能是奸細。昨晚我們在天津橋被人圍攻,他正是力主支援的人。而絕非奸細的歐陽希夷則大力反對。”

徐子陵苦笑道:“問題是我們不能據此作實。他究竟是個什麽家夥?為何王世充那麽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像是來自洛陽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歐陽希夷還說這個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這回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麵子。所以我看他應該不是奸細。不如集中注意力在陳長林那小子身上,看他會不會忍不住去和沈落雁幽會。”

徐子陵忽地劇震道:“他是不是來自邙山翠雲峰之巔的老君觀?”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麽會知道?”

徐子陵斷然道:“我們立即去見王世充。可以肯定內奸是可風妖道。時間無多,我們邊走邊說。”

密室內,王世充聽罷色變道:“竟有此事?老君廟的主持避塵仙長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風怎會害我?”

這回輪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時色變,失聲叫道:“辟塵?”

王世充愕然道:“有什麽不妥?”

寇仲道:“避塵的真名是辟塵;乃陰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於怎樣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親口告訴小陵老君廟為奸人所把持,而我們又知辟塵的底細,可風是奸細一事,再無任何疑問。別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戰的人呢。”

王世充顯是心緒大亂,問道:“了空怎會平白無端地向子陵透露這消息的?”

徐子陵遂把今早往見師妃暄的經過道出。當然瞞起和氏璧曾被他們取到手這一秘密。

王世充終被說服,說道:“現在該怎麽辦?”

寇仲興奮起來,說道:“此事現在隻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後我們才可巧施計中之計,保證這次沈落雁要陰溝裏翻船,吃個大虧。”

兩人踏出尚書府門,心情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標明確,讓他們有了奮鬥的方向。

侍衛牽來馬兒。兩人正要上馬,可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道:“兩位小兄請留步。”

寇仲轉身施禮道:“道長是否有什麽急事?此刻我正趕著送敝友出城。”

可風來至兩人身前,微笑道:“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檔子陵小兄了。貧道隻是過來打個招呼吧!”

接著漫不經意地道:“徐小兄要往哪裏去?”

徐子陵裝作無心下衝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陽去。”

寇仲臉色立時變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地壓低聲音道:“此事連王公都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長請幫個忙,千萬不可泄露出去。”

可風肅容道:“究竟是什麽事這般嚴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沒有什麽需要貧道幫忙之處?”

徐子陵擺出說漏了口的尷尬神情,囁嚅道:“此事牽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長務要嚴守秘密,我們便感激不盡。”

可風皺眉道:“那徐小兄明天豈不是不能參與我們的行動?”

寇仲苦笑道:“這件事來得非常突然,小陵實在是不得不立即趕往那地方。”

可風點頭道:“如此貧道不敢再浪費徐小兄的時間,至緊要事事小心,貴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兩人策騎離開皇城,朝東門急馳而去,到城門時遞上由王世充親發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頭又認得寇仲,立即放行。出城後兩人裝模作樣地在山野間趕了近十裏路,在一處山頭歇下來休息,讓馬兒可鬆一口氣。

兩人在丘頂遠眺半晌後,寇仲道:“該沒有人敢銜尾跟來吧?”

徐子陵迎著清涼的夜風深吸一口氣,沒好氣道:“敵人自會以飛鴿傳書一類方法,通知淮陽的同黨,張開羅網待我前去。當我和翟嬌見麵,他們將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把我們解決,以絕後患。何須這麽辛苦來跟蹤我們呢?”

寇仲抓頭道:“我的腦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場了。”

徐子陵冷然道:“你哭過了,以後不要再哭。現在我們唯一該做的事,就是堅強地麵對所有已發生的不幸事,並竭盡全力去應付眼前的危機。可風應該已被我們騙倒。接著輪到沈落雁,然後是李密。時間差不多了!你最好趕快回城,免令人懷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點!”

徐子陵點頭道:“你也是!”

門開,把門的宋閥好手愕然道:“原來是寇爺,請問是要找七叔還是三小姐?”

寇仲跨過院門,說道:“三小姐若仍未睡,我想請她出來說兩句話。”

那人領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他人過來替他牽馬,當然還有人飛報內院的宋玉致,無不是神態恭敬得以能為他服務為榮。

到大廳坐下,那領路叫宋傑的年輕人親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在後院休息,誰猜得到寇爺會忽然大駕光臨呢?”

寇中暗忖宋閥不愧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隨便一個看門的小頭領,非但武功不錯,且說話應對得體。微笑道:“哪裏哪裏,宋兄無須客氣才是。”

接過香茗,呷了一口後,說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傑微笑道:“這不合規矩,寇爺請隨便下問。幸好寇爺要見的是三小姐,因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中再呷一口熱茶,動容道:“什麽茶這麽香?”

宋玉致的聲音傳來答道:“這是西湖的龍井茶,若能以當地的虎跑泉水衝泡,更是香清味冽,生津止渴,號為雙絕。”

寇仲朝她瞧去,登時眼前一亮。她穿的是以真絲織成純白色的素衣裳,領、胸、袖、褲腳等部位都恰到好處地配以梅花彩繡。花形清麗,色澤悅目,虛實對比,層次分明。加上衣質柔軟飄逸,輕盈軟滑,穿在這美女身上,真是有多動人就有多動人。宋傑連忙告退。宋玉致沒有半絲表情地在他對麵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個廳子近兩丈半的遠距離。

寇仲歎道:“實不相瞞,剛才我見到三小姐,差點立即要開小差逃亡。因為我在三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豔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慚形穢的強烈感覺。”

宋玉致沒好氣地道:“你最懂哄人,最擅講些口不對心的話。現在是什麽時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這正是我想問的話,現在是什麽時候呢?三小姐為何尚未就寢?”

宋玉致顯然拿他沒法,氣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說出你深夜來此所為何事,我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經地道:“我來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圓睜地失聲道:“什麽?”

寇仲翹起二郎腿,擺出流氓無賴的樣兒,好整以暇地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個,又沒有小陵和我睡在街頭時輪流守夜。我想睡個好覺,唯有來求三小姐收留。唉!溫柔鄉是英雄塚,天涯何處是吾家?”

聽到他最後兩句不倫不類的胡言亂語,雖明知這小子順便調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隻好苦忍著笑道:“快給我滾。找王世充收留你這流浪漢吧!”

寇仲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三小姐的閨房在哪裏?若沒地方過夜,隻好將就點借三小姐的香閨一用,三小姐的香閨該是特別香噴噴的。”

就那麽朝內走進去。宋玉致嚇了一大跳,又氣又嗔地追上去,伸指便點往他背脊要穴。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豈知寇仲應指便倒。宋玉致哪想得到他不閃不避,連忙搶前扶著。寇中癱瘓了似地倒進她香懷內,還發出濃濁的鼻鼾聲,宋玉致終曉得中了奸人之計。

天陰。城門才啟,徐子陵戴上麵具,換過藍色長袍,立即搖身變成盜取和氏璧時那副模樣,憑正式的通行證,緩步入城。他並沒有故意佝僂起高拔的身軀,帶點砰散的蒼蒼白發,配上清而威嚴的臉容,他這老人予人的形象頗令人注目。他腰上還掛有長刀,一副仆仆風塵的老江湖形象。

因離開與寇仲約好見麵的時間仍有兩個時辰之久,遂隨意在城內蹓躂,不知不覺間,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橋。橋上人車漸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聽師妃暄說故事的情景,心中湧起既動人而又略帶惆悵的難言滋味。她為何會忽然離開靜修的禪院前來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辦其他事時忽然遇上自己。總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機,讓人難以測度。

步下天津橋,心神轉到跋鋒寒處。這位曾與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劍手,並非像他外表擺出來般無情,至少他對芭黛兒心存疚意,須千方百計避而不見。就在此時,他看到兩個熟人。而天上烏雲疾走,暴雨將至。

雨點灑在屋簷窗際,由稀轉密,眨眼間房子外整個天地充滿淅瀝的雨聲,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樂章。擁著香潔的被鋪正作元龍高臥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著是尚秀芳令人百聽不厭的動人歌聲,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懷內那溫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裏似仍充盈著她如蘭的體香。這對自己又愛又恨的美人兒出乎意料地沒有把他摔在地上,竟還把他抱起“擲”到長椅處,接著命手下將他抬進這客房來,真讓他受寵若驚。若說自己對她沒有好感和愛意,便是自己騙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他從不感到寂寞,時間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戰敗後,他從未有過睡得如此香甜的滋味。外麵的雨聲,尤使他感到房內的安全和寫意。李秀寧的印象忽地模糊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動人風姿。

足音響起。“砰”的一聲,房門洞開。接著是關上窗子的聲音。寇仲不用看也嗅出來者是宋玉致,心中訝然。這種該由婢仆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勞煩她三小姐的一對嬌貴玉手。這個意念仍在腦海中盤旋,宋玉致來到帳外,嬌喝道:“睡夠了嗎?還不滾起來!”

寇仲伸個懶腰,把手探出帳外,說道:“三小姐拉我起來好嗎?”

“啪!”宋玉致狠狠朝他攤開的手掌重重賞了一記,氣道:“你若再胡鬧,我把你擲到門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地坐了起來,抱怨道:“輕點打不行嗎?”

宋玉致氣得背轉嬌軀,怒道:“無賴!”

寇仲把雙腳探出帳外,離床而起,剛好站在她粉背後,笑嘻嘻道:“三小姐昨夜仗義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點永誌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麽差點?”

寇仲湊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聲道:“若三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閨招待我,那就真的永誌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轉身揮掌。“啪!”寇仲臉上立時呈現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為何不避?”

寇仲捧臉涎笑道:“我令三小姐這麽氣惱,理該受罰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複雜的神色,歎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樣的人呢?”

寇仲頹然坐倒床沿處,素素的事湧上心頭,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聲道:“三小姐除非是心甘情願嫁我,否則我絕不會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靜下來,緩緩移往靠園的窗旁,輕輕道:“既是如此,你以後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現好了。”

寇仲一呆道:“三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從。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個好笑!”

宋玉致玉旋風般轉過身來,狠狠盯著他道:“你心裏根本沒有我,還說什麽自作多情,再說我便殺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裏怎會沒有你?昨晚我還夢見在三小姐的香閨內和三小姐,那真是個令小弟畢生難忘的美夢。”

宋玉致俏臉飛紅,差點拔出佩劍,失去了平靜地跺足大嗔道:“狗嘴長不出象牙的大無賴,占人家的便宜還占得不夠嗎?”

寇仲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昨晚確是占了三小姐頗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間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沒法,生氣地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時說不出話來。

寇仲赤腳來到她椅旁,單膝跪地,兩手抓著椅柄,仰頭打量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聲道:“我敢向蒼天打報告,寇仲心裏絕對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當然有啦!因為我是你去爭天下的其中一塊踏腳石嘛。”

寇仲搖頭道:“開始時我確是帶點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發覺自己難以自拔地想著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後,因任恩等被慘殺和聽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難堪,不知如何竟忽然很想見宋玉致,故登門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得靜若無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須謹記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剛才答應了以後再不會來煩玉致,現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還是假意,總之我的心無法容你,言盡於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給萬斤大鐵錘重擊一下,疼痛得差點翻倒地上。忽然間,他清楚知道由於自己開始時擺出的不當姿態,已深深觸怒了宋玉致,令她無法接受自己。她肯定對他寇仲有深切愛意,但恨意亦是同樣深切。現在已是錯恨難返。

他除了臉色轉白外,表麵的神態並沒有顯露出內心的感受。他長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後,頹然道:“玉致珍重!”就那麽赤足地回到風雨漫天的戶外去。

徐子陵打著剛買的傘子,躡在鄭淑明和白清兒兩女的身後。

鄭淑明乃長江聯的女當家,由於丈夫死在跋鋒寒手上,於竟陵外率聯盟旗下的清江派、蒼梧派、江南會、明陽幫、田東派等組成的聯軍,圍攻跋鋒寒,卻給自己和寇仲湊巧碰上,破壞其事。後來鄭淑明含恨之下和錢獨關、惡僧、豔尼等聯手,在城內伏擊他們。兩人脫身突圍,撇下了鄭淑明。想不到她此時會到洛陽來。這新寡文君美豔如昔,與白清兒共撐一傘,說說笑笑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鋪流連出入,似乎渾忘了喪夫之痛。

徐子陵橫豎閑來無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兒身上得到點陰癸派的線索,遂隨她們走了一個街口。在滂沱大雨掩護下,跟蹤起來也易於隱蔽形跡。就在此時,有人來到他身旁,低聲道:“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說話。”

徐子陵可以肯定從未聽過這人的聲音,沒有朝來人瞧去,沙啞著嗓子冷笑道:“老夫沒有興趣和任何人說話,給我滾開。”

那人怒哼道:“這叫敬酒不喝喝罰酒,讓鄭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指風襲至。

徐子陵移形換位,閃身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襲者隔了兩堆共七、八個其他躲在屋簷下避雨的人。那人咦了一聲,顯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對方應是“河南狂士”鄭石如,心知自己跟蹤兩女的事已被發覺,遂打著傘子快步轉入一條橫巷去。地上的低窪處此時積滿雨水,雨點仍不住灑下,屋簷上水花激濺,各具奇姿異態,織出這偉大城市的雨景。

鄭石如在後方追上來,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數十年沒動刀子殺人,你最好不要逼老夫破戒。”

鄭石如沉聲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會說出姓名,仍要出口相問,豈非多餘之極。”

戴上這個連發的假麵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個身份中,變成個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鄭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說出來,我鄭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當年名震陝北的“霸刀”嶽山,何時變得如此藏頭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機會定要查查“霸刀”嶽山是什麽人,悶哼一聲,朝前續行。

鄭石如竟不敢追來,隻叫道:“嶽老師此次出山,當是要一雪前恥,但現在時勢已變,個人之力實難展抱負,嶽老師請三思,石如稍後再拜會。”

徐子陵頭也不回地走了一段路,肯定沒有人跟蹤後,閃到一角,換上“刀疤大俠”的麵具。心想這“霸刀”嶽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後因某種挫折,歸隱不出。隻看以鄭石如這級數的一流高手,仍對他心存敬畏,又大力招攬,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但這時已無暇多想,匆匆往會寇仲。

寇仲濕淋淋地跨過福成綢緞莊的防水閘,踏進這洛陽最著名店子廣闊的前進大堂,老板李福成正向鄭淑明和白清兒推介手上的貨式道:“這是正宗的魯錦,特別在織造前須預先染色,故色澤多而鮮豔,圖案變化萬端。由打棉、撚布芯、紡線、染色、上漿、絡線、經紗、穿綜、上機織布、整理,到最後的嚴格檢驗,所有工序一絲不苟。我現在手上這幅喚作萬人迷,若……咦!”

到這刻,他才發覺白清兒和鄭淑明的兩對美目望到了別處去。

事實上店內的五名夥計和其他三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從他身上瀉滴而下沾濕了大片地板的水漬上。寇仲似絲毫不知自己成了眾矢之的。而若非他體型剽悍,兼背負長刀,早給人轟出門外。

他一邊從懷裏掏出以防水絹包好的秘本、錢袋等物,邊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萬人迷,隻要一套現成的男裝,另加一對馬靴,這裏若沒有就給我到別處弄回來,我當照付雙倍價錢。唉!真難受!”

鄭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殺機,聲如冰雪地從玉齒縫處吐出來輕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兩字甫出,李福成和眾夥計立時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隨手拋下給他讚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魯錦,躬身道:“原來是寇爺,失敬失敬,尚書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請到裏麵坐下先喝口熱茶,一切自會為寇爺辦得妥妥貼貼。”

寇仲暗忖洛陽不但是天下交通總匯,還是消息傳遞得最快的大都會,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代兩句,老板要不要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較喜歡較寬鬆的衣裳。”

李福成像忘記了兩女似的,連忙接過夥計遞來的軟尺,又不顧寇仲濕透的身子,在他身前團團轉忙碌起來。

寇仲向正對他怒目而視的鄭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並非跋鋒寒,那樣瞪著我幹嘛?淑女和君子同級,所以君子動口時,淑女也不可動手。遲些我訂桌酒席向女當家賠罪好嗎?”

白清兒“噗嗤”嬌笑,挽著鄭淑明的臂彎道:“姐姐不要睬他,我們到別處玩兒,眼不見為淨。”

寇仲怎肯放過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別忘了通知婠妖女,早晚我定會舊恨新仇一並跟她算賬。”

白清兒嘟起紅彤彤的美麗小嘴,若無其事地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說什麽,我們走。”

鄭淑明卻疑惑地道:“什麽婠妖女?”話尚未完,已被白清兒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陰癸派的妖女外,哪裏還有妖女呢?唉!”想起宋玉致,他高興的心情立刻消失。

徐子陵的疤臉大俠撐著傘在街上徐徐漫步。脫掉外袍後變成一身勁裝疾服,再沒有先前“霸刀”嶽山的影子。

即使沒有鄭石如的事發生,他也準備好改裝換麵,好令進城的老人家徹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尋的痕跡。行人道與車馬道間的渠道變成兩條小溪河,加上從兩旁瓦頂屋簷像簾幕般傾瀉而下的雨水,似生力軍般不斷注往街上,頗有衝奔之勢。幸好洛陽的排水係統發揮功能,否則勢成澤國。地上雨花處處,遠近視野模糊,街上人車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間獨我一人的奇異感覺。假若師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聽她娓娓動人的故事,嗅著她身體傳來的芳香,會是怎樣的一番感受。他記起了這淡雅如仙的美女從橋欄處凝視洛水的側麵,表情是如此地專注,似完全感覺不到他瞥視的目光,隻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維空間裏,與他像活在兩個不同的天地間。

師妃暄出人意表的相會,不但令他難忘,且令他尋味無窮。他從來沒有體驗過像師妃暄般般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猶如一股無名的力量把他帶進一個從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此刻也難以相信其確實發生了夢幻般的境界去。這令人傾倒的美女,她內心深處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況。假若他徐子陵以強而有力的雙臂把她擁入懷內,她那對純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的深邃美眸,會生出怎樣的變化呢?

徐子陵嘴角飄出一絲苦笑。自修煉《長生訣》後,他對男女之情日漸淡薄。過去亦從來沒有這種渴望,但不知是否這場突來的豪雨,卻使他生出使人暗然神傷的馳想。說到底她終是方外之人,且修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男女情欲,任何對她的癡心妄想到頭來隻是鏡花水月,空留殘怨。徐子陵深吸一口氣,萬念化作一念,一念轉作無念。所有惱人的思想立時一去成空,心平氣和地朝目的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