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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追兵處處

徐子陵來到密林邊緣一座山丘高處,從一堆亂石草叢後探頭外望,樹林外給草原和樹林覆蓋著的山野在細雨紛紛中黑沉沉一片,沒有絲毫異樣。突利和寇仲在遍搜兩側,肯定沒有敵人,此時到達他兩旁。三人均為中外武林出類拔萃的高手,耳目之靈勝逾常人百倍,兼之熟諳江湖門道,休想有人能藏在近處而瞞過他們。

寇仲問道:“如何?”

徐子陵搖頭道:“他們應在附近,但我卻不能肯定他們的位置。”

寇仲道:“若連你都不能肯定,可知他們距離頗遠。”探手一把摟著突利的肩頭,笑道:“吹法螺的時間到啦!”

突利哪想得到寇仲這麽熱情老友,既有點受寵若驚,亦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擔心地說道:“若雲帥方麵的人不爭氣,根本聽不到哨聲,那我們豈非暴露行藏?一是被迫和趙德言他們硬拚,一是被追得喘不過氣來。”

寇仲差點想告訴他連席應都給徐子陵宰掉,所以排名稍高的趙德言亦非是那麽可怕,幸好及時忍住不說,低聲道:“這吹法螺的地點亦大有學問,可汗你往後潛行一裏,然後吹響哨子,而我和陵少則在此伏擊敵人,宰他們幾個後再與你會合。”

突利心中歎服,寇仲若非如此膽大包天,這天下也不會因他而改變了命運。

徐子陵低聲道:“可汗吹響哨子後,會有三種可能性:第一種是毫無動靜,即是趙德言方麵仍按兵不動,而雲帥亦沒有追在附近。第二種情況是趙德言隔岸觀火,而雲帥的人卻向可汗吹哨子處殺過去。第三種情況最理想,是雙方人馬同時向哨音起處撲去。我們先要決定每種情況下應采什麽行動。最好還約定一些哨號,若失散時亦可通訊。”

寇仲道:“陵少你來說,時間無多,天明後便不靈光啦!”

徐子陵扼要地把計劃說出,聽得兩人點頭稱善。最後更約定失散後重聚的位置地點,突利悄無聲息地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照我看兩方人馬都在林外等天明,趙德言因知道雲帥的人在附近,肯定不會輕舉妄動。不如我們主動找上他們玩玩,練成井中八法後,我從未真的和人動過手,等得老子手癢難禁。”

徐子陵警告道:“我們根本沒有冒險的本錢,一旦受傷,又或真元損耗得太厲害,等於被廢去武功,任人宰割,你想想後果。”

寇仲凝望天際和荒野被夜雨融渾為一體的迷蒙處,岔開話題道:“適才在漢水被襲那種情況是我最害怕的,突變在你完全料想不到中發生,真像夢魘般可怕,朱粲怎會忽然變得這麽厲害?”

徐子陵道:“我也有你的懷疑,怎麽說那裏該算是老爹的勢力範圍,朱粲又正與蕭銑鬥個你死我活,順手幫雲帥一個忙沒問題,但若勞師動眾到這裏來,就非常不合情理。而最惹我懷疑的地方,是以雲帥的輕功,絕無可能那麽容易給撇下和甩掉,以他獨戰陰癸派白妖女和三大元老高手的膽色,怎樣都該尾隨來試試我們的斤兩。”

寇仲色變道:“若非朱粲、雲帥,又非趙德言、康鞘利,那豈非是李元吉?我的娘!他們怎會來得這麽快的。”

徐子陵尚未來得及應他,淒厲若夜梟的哨子聲在後方裏許處響起,把他們的膽子嚇得差點從喉嚨跳出來,但已來不及阻止,隻能將錯就錯。沒有雲帥一方的人馬在附近,此哨聲若同時惹來李元吉和趙德言兩方高手,後者更有可從高空追敵的通靈鷂鷹,則哨子聲跟催命符並沒多大分別。兩人你眼望我眼,都是頭皮發麻。

“砰!砰!”破風聲起,接著幾朵煙花在兩人頭頂稍後的高空處爆開,化成千多點光照山林的金黃耀芒,非常好看。敵人的反應完全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弄不清敵人是要借此煙花訊號指示己方人的行動,或是隻作為照明的用途,一時間不知該掉頭去與突利會合,還是繼續埋伏於丘頂,陷入進退維穀的兩難之局。

徐子陵低聲道:“走吧!”

寇仲一把扯著他道:“千萬不可,那可能誰都溜不掉。不管對方實力如何強大,死裏逃生的方法惟有從險中求得。來啦!”

徐子陵定睛瞧去,雖仍未見到敵人的蹤影,但耳鼓卻收到敵人從半裏許外疾掠過來的衣袂飄動聲。

寇仲駭然道:“至少有一百人。”

百多點火頭,同時亮起,在煙雨下的火把光芒,帶上蒙蒙水氣,詭異非常。火把光十多點為一組,分布在兩人視野可及的各個山丘一類的製高點,形成一個廣大的包圍網,可以想見在他們視野之外,應當尚有比眼見更多由敵人布下的監視哨崗,動員的人該不少於千人之眾。天上的煙花光焰消斂,天地恢複漆黑一片。兩人初時均感大惑不解,因以為鷂鷹投向處理該是趙德言一方的人,所以他們直至前一刻,仍以為來者是東突厥的人馬,此時才知猜錯。

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趙德言和李元吉的人已結成聯軍,我的娘。”

徐子陵一把扯下麵具,雙目精芒爍動,沉聲道:“此事再沒有猶豫餘地,我們惟有全力出手,大開殺戒,利用天明前的黑暗和對我們有利的形勢,試試突圍,看他們憑什麽本領攔截我們。”

寇仲亦學他收起麵具,此時已可隱見數以百計的敵人,分成七至八組,有組織地以扇形的陣勢,漫山遍野地往他們的方向掩殺過來,聲勢驚人。

徐子陵以手肘輕撞寇仲一記,仰首上空,說道:“看!鷹兒出動啦!”

寇仲舉頭上望,剛好捕捉到代表鷹兒的小黑點,虎目閃過殺機,平靜至近乎冷酷地說道:“殺人的事交給我,你負責去保護突利小子,給這頭可惡的鷂鷹盯緊後,他勢將成為眾矢之的,我們怎樣都不能讓他給人殺死,事情更非是我們想象般簡單。”

徐子陵明白他的意思,因為照理李元吉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亦不應與趙德言合成一夥,尤其牽涉到東突厥國的內部權力鬥爭,而眼前事實卻是如此,內中當然另有隱情。

在離天明前尚有大半個時辰的暗黑中,三組人除其中一組直往丘頂掠來,其他兩組分別在丘坡左右掠過。他們屏息靜氣的藏在亂石旁的矮樹叢內,透過枝葉細察向丘坡全速趕來的十多名敵人。這批人清一色夜行勁裝,武器由刀、劍到重型的矛、槍、斧等應有盡有,身法快慢有異,該是李元吉帳下的漢人高手,任何一人放在江湖裏,均有資格列入名家之林。

十多人旋風般在他們身旁丈許處掠過,寇仲扯一下徐子陵,兩人無聲無息的從藏身處掠出,咬住敵人的尾巴追去。當敵人跑下丘坡之際,寇仲拔身而起,掣出背上井中月,發出一下震動遠近山林的長嘯,井中月化作黃芒,淩空往押後的兩名敵人劈去。那兩人駭然回首,雙目盡被黃芒所懾,撲麵蓋天而來的刀氣,更令兩人心膽欲裂。一方麵是蓄滿勢子全力出刀,一方麵則是猝不及防下臨危反抗,相距之遠,不可以道裏計。

“當!”其中一人的長矛被寇仲硬生生斬斷,餘勁把他震得狂噴鮮血滾下丘坡,另一人則被寇仲於劈斷長矛後,砍個正著,那人可算身手不凡,雖能勉強憑重斧擋住井中月,卻無法擋得住寇仲狂潮暴浪般的刀氣和真氣,連人帶斧給劈得橫飛尋丈,跌入坡旁一堆矮樹裏,縱然不立斃當場,亦怕是出氣多入氣少。

在前麵的十一人亦算反應迅快,在寇仲長嘯起時,紛紛返身應戰。一時刀光劍影,為血戰拉開序幕。其中三人正要圍攻寇仲,寇仲腳點實地,二次騰身斜起,巨鷹般越過三人,投往最前方的敵手。徐子陵趁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空中聲勢驚人的寇仲的當兒,以新領悟回來的身法,閃電般進入三人間空隙處,揮動雙拳在敵人的兵器中如入無人之境,呼吸間三人分別被他以重手法擊中,敵人連半招都未有機會使出,便摧枯拉朽的擊得左仆右跌,傷重不起。這是施展突擊最輕易的部分,接著將是最難應付的以寡敵眾的群戰。

剩下的八名李閥好手雖是形勢大亂,五人卻分出去對付寇仲,另三人則往徐子陵攻來。兩翼的敵人叱喝連聲,趕來援手。號角響起。

寇仲抱著殺一個得一個的心態,在落地前施出迅急移形換氣的本領,猛然移位,敵人的兵器全體落空。觸地後,他一個旋身,橫過斜坡丈許的空間,刀芒電閃,掃在攻來的敵人長劍處。那人本來是揮劍刺來,可是寇仲的一刀帶起令他感到躲無可躲的淩厲刀氣,且變化無方,身法又迅快至使他無法把握,更感覺到寇仲的殺意全集中到他身上,故左右雖有同夥,他仍是心寒膽喪,無奈地收回攻出的一劍,隻求保命,再不敢有任何奢求。“當!”那人虎口震裂,長劍墮地,寇仲瀟灑地飛起一腳,正中他小腹。那人往後拋飛,撞在己方另一人身上,兩人變作滾地葫蘆,往坡底滾下去,同告重傷,若非寇仲腳下留情,那人必難保命。五去其二,寇仲大發神威,井中月灑出數十道黃芒,把早已膽怯的敵人全卷進刀影內,一時兵刃交擊之音不絕如縷。

另一方的徐子陵當然明白寇仲的心意,知他希望趁突襲的有利形勢,把這組好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擊潰,然後在敵方援軍或像李元吉那般級數的高手趕來前,逃入密林深處,且戰且逃以遊擊戰的唯一有利方式與敵周旋。思索間,他往左晃錯,避過敵人攻來聲勢十足的一槍,同時施展手法,閃電抓上對方長槍,略使巧勁,長槍頓時分中折斷。徐子陵腳踏奇步、左手斷槍疾掃,重擊在迎頭劈來的大刀近刀把處,右手撮指成刀,砍在另一人橫掃腰肢的重鐵棍上。在刹那間,三人同時與徐子陵硬拚一招,被他傳來的螺旋勁衝擊,再組不成先前互有聯係的陣勢。此時兩翼的敵人潮水般湧至。

前方慘叫聲起,與寇仲交手的三人被他無可捉摸,勁氣強絕的刀法分別擊中,身體打著轉往外倒跌,情況慘烈至極。寇仲拔身而起時,與徐子陵交手的三人亦招架不住,給他以貼身搏擊的淩厲手法,擊得傷重墮坡。徐子陵倏地橫移三丈,來到一處丘頂上,才大鳥騰空般投往林木深處,避過給趕來援手的敵人纏上的危機。由此刻開始,他要與寇仲各自作戰了。

徐子陵把整個頭浸進冰寒的溪水中,精神大振。他身上的十多處傷口已停止淌血,但油盡燈枯的虛耗感覺,仍令他感到能躺下來好好休息乃老天爺最大的恩賜。縱使在劇烈的戰鬥中,他仍留有餘著,被他擊敗者隻傷不死,不過休想能在短期內複原。激戰整個時辰後,初陽帶來對他們極端不利的日光。能於此際偷得空隙,來到林中這條與世無爭,靜靜淌流的小溪享受片刻,特別彌足珍貴。在這一刻,他再不去想正在身旁發生的鬥爭仇殺。一口接一口的清水喝進肚內去,他的氣力似乎亦正大幅提升。無比孤獨的感覺湧上胸臆。敵人實力之強,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當他想趕往與突利會合,但等待著他的卻是一批近三十人的突厥高手,給他們纏殺近十餘裏,在被他擊傷近半數人後,才成功將他們擺脫。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寇仲和突利的命運,甚至於他自己未來的命運。

就在此時,左方三裏許的遠處傳來一下尖銳的哨子響聲,正是突利和他們約好的暗號。徐子陵猛從水裏把頭抬出來。水滴似珍珠斷鏈般從頭發和臉上流下,把上半身衣襟全沾濕了。他曉得突利正陷進重圍中,否則絕不會這樣把位置明告敵人。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拔身而起,迅速穿過密林,疾趕兩裏許的路後,林外長草原處兵刃交擊聲已是清皙可聞。他放開腳程,心中忽然燃起熾烈的怒火,那是對以強淩弱者激起的一種義憤。倏忽間他迫近戰鬥的現場,隻見林外草原一個小湖旁的曠野處,渾身浴血的突利正奮其餘勇,獨力應付四名對他展開圍攻的突厥高手。地上伏屍處處,可見戰況之慘烈。二十多人散布各處,形成一個包圍網,顯是對突利仍是非常忌憚,正想以車輪戰法消耗他的體力。最吸引徐子陵注意的是卓立一旁袖手觀戰的七、八名突厥人,其中一人瘦硬如鐵,容貌清,身子像長槍般筆挺,右手執一把突厥人愛用的鋒快馬刀,左手持盾,頗有鶴立雞群的特級高手氣度。

徐子陵奔出密林,那人如電的目光往他射來,同時以突厥話發出指令,登時有七、八名突厥高手掉轉身往他如狼似虎的迎來,殺氣騰騰。“呀!”與突利交手的其中一人給突利挑中小腹,立即拋跌倒斃,但突利身上亦多添一道刀痕。那瘦硬如鐵的突厥人再發命令,又有另三人加入戰團,而他自己亦率領手下往突利疾逼過去,顯是想趁徐子陵趕上來之前,先一步把突利解決。

徐子陵一聲長嘯,斜掠而起。那批截擊他的高手似亦早猜到他有此一招,三人躍空截擊,四人則往四外散開,隻要他給攔落地上,他們可把他重重圍困,反應確是出色,表現出豐富的作戰經驗。“當!”那高瘦的突厥人驀然撲入戰陣,以左盾硬擋突利的伏鷹槍,在其他人的牽製下,右手馬刀狂風暴雨地往突利攻去,登時把整個形勢扭轉過來。

突利給殺得狼狽不堪,怒喝道:“康鞘利,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以漢語說出這番話,正是要讓徐子陵曉得殺他的人是誰。亦表示他不看好徐子陵的援手。徐子陵一聲長嘯,施展空中移形換氣的絕技,竟從斜掠改為衝天而上,大鳥般往突利的戰圈投去,那幾個圍攻他的突厥人隻能攔了個空。康鞘利偷空往他瞧來,臉色微變,高聲發令。圍在四方餘下的十多名突厥高手全體出動,往徐子陵撲來。經過剛才的激鬥,徐子陵早摸熟他們凶狠忘命的作戰方式,落地時猛喝一聲:“咄!”真言一吐,全場十多人無不耳鼓震**,手底微緩。徐子陵閃電前衝,趁此良機,左掌右拳,分往兩名從戰圈抽身出來的敵人攻去。拳風掌影猛然暴張,快逾電光石火,那兩人心誌被真言所奪,兼之與突利久戰身疲,同時中招拋跌。這次出手徐子陵再難留情,在倒地前兩人早已氣絕。

突利看得精神大振,兼且攻力減輕,奮起餘勇,幻出千百槍影,漩盤激舞,把包括康鞘利在內的敵人全逼退開去。但他們兩人的形勢仍未堪樂觀,隻要敵人合攏上來,他們會陷進苦戰之局。

徐子陵以迅快如鬼魅的身法,閃入戰圈內,康鞘利欲再強攻突利之際,麵前站著的已換過是徐子陵。“砰!”徐子陵側踢一腳,把想從旁偷襲的敵人踢得噴血狂飛,接著一拳轟出,重擊在康鞘利的盾牌上。康鞘利的右手馬刀本擬好淩厲的刀法,豈知狂猛如怒濤的灼熱真氣透過盾牌攻來,以他之能,亦大感吃不消,馬刀使不出半招,“霍霍霍”的連退三步,心中驚駭欲絕。他本對徐子陵估計甚高,但仍想不到他厲害至此。

徐子陵來到突利之旁,連拍十多掌,一時氣勁橫空,撲上來的敵人慘哼連聲,狼狽退後,其中一人更應掌墮地。但他卻是有苦自己知,這樣以掌退敵極耗真元,絕難持久,幸好卻給他爭取到一閃即逝的逃走機會。右手疾抓突利手臂,喝道:“來!”兩人一先一後,往小湖的方向撲去,兩人全力出手,哪有人能擋得片刻,幾下呼吸間,兩人奔至湖旁,似要投湖,忽又改向,沿湖落荒逃去。康鞘利等人窮追不舍,但已遲了一步。

寇仲在長草原中疾馳,細雨剛剛停止。四周處處劍影刀光,人聲沸騰,愈來愈多的火把光芒照亮了黎明前黑暗的天空。他成功地把數組李家武士以偷襲、伏擊、遊鬥的方式擊潰及摧毀,且狠下辣手,殺死殺傷對方大批戰士,衣服寶刀全沾滿敵人和自己的鮮血。最要命的是從他右背戳入的一槍,若非臨危運勁卸開,必直貫心房,但縱使及時躲閃亦給對方戳入近寸,傷及筋肌,被迫改以左手用刀。這時他已運功止血,但仍隱隱作痛,令他生出須逃走保命之心。但看眼前的形勢,這個如意算盤卻打不響。對李元吉的才智,不得不重新估計。假若眼前李閥武士的調動全由李元吉一手指揮,此人的能力絕對不可小覷。在寇仲的不為意下,他已布下天羅地網,務要把徐子陵與他置於死地。

寇仲為此心中殺機大盛,神智卻冷靜如恒,且不斷積蓄功力,準備突圍逃走。直至此刻,他仍能以剛領悟回來的身法,屢屢使敵人無法對他形成合圍的形勢。倘落入包圍網的情況一旦發生,勢是他授首身亡的時間。倏地前方風聲振響,一組十多人的李家戰士從高過人身的長草後閃出,與他正麵相遇。

寇仲一聲不響,先來一招“擊奇”,刀化長虹,人隨刀走,“鏘”的一聲跟對方領頭者擦身而過。那人來不及格擋,隻覺刀光閃電般掣動一下,眼前一黑,氣絕斃命,茫不知被命中何處。

隻在反應上的一線之差,決定了這組李閥好手的命運。當他們力圖反擊的當兒,寇仲仗著體內正反氣勁巧妙的運動,以無可捉摸的高速身法閃入他們陣內,每一步均踏在他們陣勢的破綻空隙處,幻出重重刀浪,令他們守無可守,攻無可攻。每欲反擊,寇仲早改易位置,使他們反變為往己方夥伴攻去。

“嗆!”一人連人帶斧,給寇仲劈得離地倒飛近丈,墮地伏屍。但亦因而牽動他右肩的傷口,劇痛之下,寇仲不禁緩了一緩,就是這麽輕微的錯失,左股又多添一道刀痕,可見戰況之激烈。寇仲殺機更盛,深吸一口氣,刀光暴張,登時有兩人中招棄械倒跌,傷重不起,令寇仲壓力大減。敵人見他在眨眼工夫連續殺死四人,輕易得如摧枯拉朽,無不心膽俱寒,其中三人更往外散開,避其鋒銳,同時放出煙花火箭,企圖召來援手。

寇仲心知肚明自己乃強弩之末,表麵看來占盡優勢,實則卻無法盡殲餘下的十一名敵人,拖刀再斬一人後,迅速逸去,幾個閃動翻騰,把追兵遠遠拋在後方。環目一掃,四方盡是火把光芒,表示他正深深陷進敵人羅網之內,最糟是不知該往哪個方向闖去最為上算。假若晨光來臨,他將更無幸理。忽然十多個火把在前方不遠處同時亮起,把他照個纖毫畢露。

寇仲大吃一驚,眯眼朝眩目的火把光芒瞧去,隻見周圍廣達二十多丈的長草全被削平,變成無阻視線的曠地。火把高舉處是一座小丘之頂,上麵人影綽綽,為首者銀衣勁服,在一眾李家武士簇擁下尤為突出搶眼,隻看他臉貌有三、四成肖似李世民,不用猜亦知對方是李元吉。他體型比李世民更驃悍魁梧,但眉目間卻多了李世民沒有的陰騭狠毒之氣,所以他雖算長相英偉,但總教人看不順眼。氣度沉凝處則無懈可擊,橫槍而立的風姿盡露真正高手的風度。

寇仲朝他瞧去,他如電的目光亦越過二十多丈的空間朝寇仲瞧來,哈哈笑道:“寇兄確是不凡,元吉非常佩服,看箭!”最後兩字一出,埋伏在他左右草叢裏的百多箭手蜂擁而出,手上的弩箭同時發射,一時嗤嗤破空聲貫滿天地。寇仲使出迅速移形換氣的本領,倏地橫移近丈,避過箭矢。弩弓再響,寇仲閃向的一方又擁出另一批近百箭手持弩往他射來。

寇仲心中喚娘,知道若再閃避,勢將陷入敵人逐漸收攏的重圍中,可是任他武功如何高強,刀法如何厲害,都難以抵擋從弩弓射出來數以百計的勁箭。危迫下人急智生,先往地上撲倒,到尚差寸許貼到地麵時,兩腳一撐,就那麽貼地前飛,炮彈般往眾箭手射去。勁箭在上方飛蝗般擦過,驚險萬狀。號角聲起,眾箭手一聲發喊,射出第一輪箭後即往後散退,後麵長草裏又擁出二十多名李家武士,聲勢洶洶的迎上寇仲。忽然間四方八麵全是李元吉麾下的武士高手,從小丘和埋伏處往寇仲合攏過來,李元吉則仍是好整以暇之態,一副隔岸觀火的悠閑情狀。

寇仲此時已射出近五丈距離,在快要與湧出的那批二十多人組成的武士短兵相接前,按地彈起。環目一掃,往他圍來的高手至少有三、四十人之眾,敵我之勢過於懸殊,無論他鬥誌如何強大,亦知此仗絕不能以身輕試。現在是唯一可逃走的一刻,若給纏上,將是至死方休之局。

問題是該往何處逃走。心念一動,拔身而起,竟往李元吉所在的山丘投去。眾敵大感意外,呼喝叱罵連聲。李元吉亦為之色變,一聲令下,左右十多個武士全體出動,殺下坡來。此著不但盡現寇仲過人的膽色,更表現出他臨危不亂的驚人才智。正因包括李元吉在內,沒有人想過他敢向主帥所在的位置強攻,所以山丘亦是包圍網最薄弱的地方。那是最強的一點,也是最弱的一點,深合奕劍之法。隻要他能過得李元吉這一關,便可從羅網的缺口溢出去。在混戰之中,敵方本是最具威脅的箭手再無用武餘地。

“鏘!”寇仲兩腳觸地後硬從敵方兩名好手間闖過,對方兩人同時打著轉濺血倒跌,他的井中月再化作黃芒,準確地刺入另一人眉心之間。那人氣絕墮跌時,寇仲竭力探出右手,一把抓著他胸口,往上拋起,右背本已結焦的傷口頓時迸裂開來,鮮血湧流。他哪還有餘暇理會,拔身而起,避過敵人兵刃,後發先至的在五丈的高空趕上早先被拋高的敵人,閃電的伸手抓住他腳踝,就借那麽一點提氣上衝之力,改變方向,橫越逾十丈的遠距離,在撲下丘坡的十多名高手頭頂四丈上空長揚直過,往丘頂的李元吉投去。

李元吉狂喝一聲,手中長槍化作萬千光影,全力出擊。寇仲心叫僥幸。假若李元吉不顧自身安危,躍空迎擊,對方是蓄勢以待,而他則是久戰身疲,剛才那幾下又差點耗盡真元,尚未有喘息恢複的機會,戰果必然是他給逼得倒跌回去,落入敵人重圍內,宣告完蛋。但李元吉雖槍法淩厲,顯出驚人的功力,不過顯然不肯冒此危險。事實上亦很難怪他,因在一般的情況下,這麽穩守地上,該足夠把寇仲截死,哪知寇仲具有可以淩空迅速移形換氣的本領。寇仲猛換一口氣,伸展雙手振動空氣,在李元吉眼睜睜下像蝙蝠般似直實彎,就那麽一個回飛,繞過李元吉,投往他身後的丘坡去。

突利一個踉蹌,滾倒地上,再無力爬起來。徐子陵把他從樹林的草地扶起坐好,探掌按在他背心處,將所餘無幾的真氣輸入為他療傷。

突利回過氣後,歎道:“子陵你走吧!”

徐子陵收回手掌,斷然道:“不要再說這種話!”

突利仰望中天,太陽下一個黑點正以特別的方式交叉盤飛,苦笑道:“我們全無辦法擺脫敵鷹高空的追蹤,終是難逃一死,不如由我引開此鷹,那子陵日後仍可為我報仇。”

徐子陵感覺到他英雄氣短的蒼涼失意,微笑搖頭道:“並非沒有方法對付這頭東西,隻是時機未至,事實上我們已成功把敵人撇在後方,眼前當務之急是要到襄陽城與寇仲會合,其他的多想無益。”

突利道:“以我目前的狀態,沒有一天半夜,休想抵達襄陽,敵人定可趕上我們,唉!還是讓我留下吧!”

徐子陵忽然岔開道:“康鞘利為何會與李元吉結成一夥的?”

突利默然片刻,才道:“這實是頡利和趙德言對付李家的一條毒計。”

徐子陵為之愕然。

突利續道:“頡利見李閥勢力漸增,心中憂慮,趙德言遂獻上分化李家內部之策,改而全力支持李家的太子李建成一係,助他排斥李世民。若能就此去掉李家最厲害和聲望最隆的李世民,李閥的強勢將不攻自破,中土的紛亂也會繼續下去,我們可坐收漁人之利。”

徐子陵恍然,旋即又皺眉道:“但這仍解釋不到李元吉為何敢公然來對付你。”

突利苦笑道:“因為我是這條毒計的唯一反對者,我和世民兄情誼深重,怎做得出掉轉槍頭對付他的事。兼且我更希望世民兄得勢,可助我抗衡頡利的壓迫,李元吉視我為眼中釘,乃必然的事。”

徐子陵本隻想分他心神,怎知卻聽到這麽影響深遠的事情,好半晌始道:“來吧!我們繼續上路。”

突利反問道:“子陵兄不是說有方法對付天上的畜牲嗎?但為何又說時機未至?”

徐子陵湊到他耳旁說了一番話,突利立即精神大振,長身而起道:“可以不死,怎會有人想死?橫豎現在給人窮追不舍,我有個方法,或者可早點與寇仲會合,那時再行子陵兄的妙計也不遲。”

寇仲藏在山林隱蔽處,收止萬念,盡量爭取調息複原的時間。逃離敵人的包圍網後,他一口氣奔出近百裏路,雙腳不停的狂奔兩個時辰,故意把體內真元損耗至半絲不剩。此乃行險之計,他估料李元吉的人若要找到他這逃命的專家,絕非短時間能辦到,甚至可能已失去追躡他的線索。破而後立,敗而後成。《長生訣》與和氏寶璧合成的奇異先天真氣,正有這種奇異的特性。回想起在大海中死裏逃生和與宋缺激戰後,一次比一次更快複原過來,更堅定他行此險著的決心。

坐下不到半個時辰,他便知選對方法。一股真氣迅快積聚,初起時隻是遊絲般微不可察,轉瞬匯聚成流,振**鼓動於經脈之間,令他有重獲新生的驚喜。現在已經過近兩個時辰的調息,快將功行圓滿,身上大小傷口全部愈合,隻是肩傷太重,仍隱隱作痛。太陽降至西山之上,氣溫漸轉嚴寒。再走一晚,明朝可抵襄陽。唉!那兩個小子吉凶如何呢?就在此時,他聽到突利的哨子聲在左方七、八裏處遙傳過來。

十多股濃煙,直衝雲霄,覆蓋達十多裏的範圍,遮蔽了星光月色,亦失去鷹兒的蹤影。三人仰望上空,寇仲道:“這招果然妙絕,雀鳥最怕煙火,若昨晚使出這招,我們便不用差點給人把卵蛋也打出來。”

突利道:“子陵非是沒有想過,隻因昨晚下起毛絲細雨,沒辦法燒東西,至今天曝曬整日,才可生起這些火頭。”

徐子陵道:“現在該怎麽辦,是打還是逃?”

寇仲露出詭異的笑容,說道:“你說呢?”

徐子陵道:“若我們這麽往襄陽又或北上,早晚會重演昨晚的事,給李元吉和康鞘利的聯軍截著再狠揍一頓,如此既被動又危險,不如來個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趁現在他失去跟蹤我們的所有線索之際,耍他們一招。”

突利不解道:“怎樣才能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呢?”

寇仲環目四顧,指著不遠處一座大山道:“這處地形複雜,山脈連綿,要搜索三個像我們般輕功高明的人,比大海撈針隻容易上一點點。我們索性在此山深處找個理想的地方,調息一晚,待敵人全越過前頭後,然後跟著他們尾巴趕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他們殺個落花流水,好泄老子心頭一口惡氣。”

徐子陵豎起耳朵,露出傾聽的神色,說道:“敵人追來哩!快決定怎樣做。”

突利點頭道:“一晚的調息對我至為重要,依少帥之言吧!”

寇仲來到徐子陵旁,後者正伏在高起五十多丈高崖上的一株老鬆後,窺看星夜下廣袤的原野。逢此入冬之時,山風呼呼,若非兩人功力深厚,早挨不下去。

徐子陵道:“幸好我們從老跋處學得反追蹤的方法,否則這次定逃不過敵人的追躡,那批突厥人是追蹤的大行家,我從這裏把他們的動靜看得清清楚楚。”

寇仲道:“有否見到鷹兒呢?”

徐子陵道:“鷹兒在康鞘利的肩頭上休息,還套上頭罩,模樣古怪。”

寇仲笑道:“可能給煙火燻傷了鷹眼,真個妙不可言。”

徐子陵問道:“可汗的傷勢如何?”

寇仲道:“他無論內傷外創,都頗為嚴重,幸好我功力盡複,所以可全力助他行氣療傷,現在他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隻要再有一晚工夫,明天他該可恢複生龍活虎的狀態。”

徐子陵喟然道:“哪想得到我們會和鋒寒兄的仇人共患難,這回可說是出師不利,甫離竟陵,便給人躡上,三人盡傷。”

寇仲淡淡地說道:“隻要死不去就成,我現在愈來愈忍受不得別人對我們的欺淩壓迫。李元吉這麽聯合突厥人恃強來對付我們,這口氣我怎樣都忍不下去。我可不是說笑的,不論他如何人多勢眾,隻要保持我暗敵明,我會教他好看。”

徐子陵道:“你現在是要去起寶藏,不是和人鬥氣。這次若非突厥方麵欠個‘魔帥’趙德言,李家一邊的李神通沒有來,恐怕我們早完蛋大吉。其實你該感激李元吉才對,不是被他代替李世民,還有得你好受呢。”

寇仲道:“趙德言怎會不來?殺死突利對他來說乃眼前頭等大事。否則讓突利返回屬地,說不定東突厥再分裂為什麽!該是東東突厥或東西突厥,說來多麽不順口。”

徐子陵提醒道:“昨晚敵人雖來勢淩厲,但因他們欠缺真正的特級高手,勉強算也隻有李元吉和康鞘利兩人,所以雖人多勢眾,但仍給我們以新領悟回來的輕身功夫和配合地勢,成功溜掉。但經此一役,李元吉和康鞘利當知自己的不足處,再次碰頭對仗時將不會是那麽好應付。”

寇仲欣然道:“這個我曉得。有時我的話會誇大點,但絕不會蠢得去輕視敵人。事實上李元吉昨晚整個布置,從攔河迎頭痛擊到密林之戰,莫不頭頭是道,每次都差點可收拾我們。可惜成敗之差正是那麽的一線之隔。唉!我差點把雲帥忘掉,這波斯家夥究竟滾到哪裏去?”

徐子陵道:“輕功愈高者,愈精於探察之道,如雲帥曉得頡利想殺突利,他說不定會反過來保護突利性命,東突厥的內部鬥爭愈烈,對西突厥愈有利。”

說這番話時,他探手過去,在寇仲手心寫上“雲帥來了”四個字。寇仲亦心生警兆,直至來人潛到登崖的一堆岩石處,始被他發覺,可見輕功非常高明,難怪徐子陵猜想是雲帥。而徐子陵剛說的那番話更是意有所指,希望雲帥聽得懂,再因利害關係,放過突利。

有人忽然在他們以為極隱蔽的地方出現,對他們的信心自然造成很大的打擊。而最大的苦惱卻是突利正在崖後某處行功療傷,若受到驚擾將功敗垂成,可能永不會複原過來,非是可從頭來過那麽簡單。兩人當然希望能拖得多久便多久,若對方在潛伏處聽足他們說一晚話,最是理想。

驀地一陣嬌笑,劃破山崖的寧靜,在兩人愕然相對下,一位千嬌百媚,栗發棕目的波斯美人兒躍到崖上,把在緊身夜行勁裝包裹下似呼之欲出的動人身體傲然展示於兩人眼前,青春煥發的俏臉似笑非笑,野性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打量兩人。

徐子陵想不到來的不是雲帥而是他的愛女蓮柔,大感意外。尚未有機會說話,寇仲已冷然道:“原來是蓮柔公主芳駕光臨,公主真個了得,竟有辦法尋到這裏來。”

蓮柔皺起眉頭上下打量寇仲好半晌後,微帶不悅道:“你這人幹什麽啊?說話凶巴巴的,我偏不回答你。若子陵問我,人家才會回答。”

徐子陵大感頭痛,早在成都青羊肆的地牢內,他便領教過她看似天真,其實狡猾如狐的性情手段。現在聽她說話的語調,又不知在耍什麽噱頭。寇仲卻放下心來,蓮柔理該尚未找到突利,否則不用上崖來浪費時間。遂向徐子陵打出著他詢問蓮柔的手號。徐子陵雖感到處於下風,但因投鼠忌器,隻好虛心向蓮柔請教。蓮柔露出得意神色,忽然撮唇尖嘯,天空頓時傳來振翼之音。兩人恍然大悟,暗怪自己疏忽,隻去注意康鞘利的鷂鷹,卻忘掉雲帥是西突厥人,亦慣以鷂鷹為探子。鷂鷹從高空疾衝而下,帶起一陣勁風,倏忽間破空降至蓮柔的香肩上。深邃銳利的鷹目閃閃灼灼的打量兩人。

寇仲訝道:“這頭鷹比康鞘利的細小些,毛色亦較深,是否不同種呢?”

他故意提起康鞘利,是要試探蓮柔的反應。蓮柔探手輕撫鷹兒,眼中射出愛憐神色。美人靈鷹,又站在星夜下的高崖上,兼且衣袂迎風飄拂,確有番說不出來的動人況味。徐子陵卻大感不妥,蓮柔和他們是敵非友,沒理由這麽把鷹兒召喚下來,給他們有殺鷹的良機。此女智計之高,不會遜於婠婠多少,這麽做定大有深意,偏是他一時掌握不到。

蓮柔像故意拖延時間般,好一會兒始答道:“這是隻產於西突厥的獵鷹,當然和東突厥人所養的不同。”

徐子陵心中一動,沉聲道:“敢問蓮柔公主,令尊是否正趕來此處?”

蓮柔愕然道:“令尊?什麽叫‘令尊’?人家的漢語不大靈光呢!子陵你須得有憐香惜玉之心,盡量遷就人家才成。”

寇仲醒悟過來,“鏘”的一聲掣出井中月,哈哈笑道:“好丫頭,竟在耍我們,這麽把獵鷹召下來,分明在通知你老爹我們的位置。橫豎你也非第一次給人生擒活捉,不爭在再被多擒一次啦!”

強大的刀氣,狂潮般湧往蓮柔。蓮柔露出不屑神色,把獵鷹送上高空,往小蠻腰一抹,拔出纏在腰間的軟劍,迎風一抖,挺個筆直,遙指寇仲,抗衡他可怕的刀氣。

徐子陵目光追著升上夜空的獵鷹,隻見它不但迅速急旋,還不住呱呱鳴叫。寇仲卻對蓮柔的軟劍大感有趣,笑道:“這樣的東西都可用來打架嗎?”說話間,“嗖”的一刀劈出,快逾閃電,正中蓮柔軟劍。“當!”出乎寇仲意料外,本是柔可纏腰的劍,竟毫無花巧地和他的井中月硬拚一招,刀劍交觸時還火花四濺。蓮柔往後飄飛,沒在崖後。

兩人撲至時,蓮柔俏立低於崖頂的一方巨岩上,嬌笑道:“人家別的功夫或者及不上你們,但輕功一項卻絕不在兩位之下,你們要不要來和人家捉迷藏試試呢?”

兩人現在已可肯定蓮柔是孤身一人尋到這裏來,且尚未發現突利的藏身處。不過好景並不能持續多久,待雲帥和朱粲的人抵達時,將會是他們末日的來臨。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不管多麽辛苦,也要在雲帥趕到前把她擒下來,那是唯一生路。”

徐子陵尚未回答,一聲冷哼,從山腰處響起。兩人心叫不妙時,另一冷哼再又傳來,來人已快抵山崖,可見其身法的迅快驚人。

寇仲當機立斷,喝道:“陵少再擒她一次。”邊說邊拔身而起,彈向近七丈的高空,登時把山崖和附近雜樹叢生的山嶺全收在眼底,捕捉到一道快似輕煙的人影從山坡溢出,往蓮柔掠去。

寇仲一聲長笑,使出“井中八法”中的“擊奇”,井中月化為畫亮深夜的電掣黃芒,朝來人擊去。

徐子陵和寇仲的默契敢說天下無雙,寇仲的話尚未出口,他早往蓮柔“遊”過去。由於他曾有對付蓮柔的經驗,自應由他負此重責。隻要能把蓮柔製著,便可與雲帥及隨之而來的大批朱粲麾下的高手講條件。至不濟也可多拖點時間,好讓突利能恢複過來,那時跟敵人硬碰硬亦可多點本錢。

此女輕功之高,他早領教過,縱在難以發揮騰挪功夫的密室內,仍令他大絞腦汁,卒要利用她摸不透自己的底子,行險幸勝。眼前她卻蓄意躲閃,以待乃父駕臨,難易當有天淵之別。他和寇仲有一點是非常接近的,就是從不怕艱難和挑戰,麵對近乎不可能辦到的事更令他精神提升至巔峰狀態,但眼下為的竟是突厥的突利可汗,假若數天前有人作此預言,他定會嗤之以鼻。

蓮柔目射采芒,全神注視徐子陵接近的方式,瞧得黛眉緊鎖,失去方寸。隻見徐子陵忽左忽右,似走直線時,其中又暗藏彎曲和比彎曲更巧妙的弧度,這種情況,若出現在兵器的進攻路線上,已臻大家的境界,而竟發揮在身法上,使得身負家傳絕世輕功之學的蓮柔,一時間亦驚駭欲絕,不知該避往何處。

徐子陵的似緩似快,使她感到無論閃往任何一個方向,都可能正落入對方算計中。而唯一生路,或者是全速後退,翻落山坡,與他比拚腳力身法,可是假若徐子陵並不追來,反與寇仲聯手對付雲帥,那豈非不妙之極。

她雖對父親信心十足,仍清楚知道天下間沒有人能抵擋得住寇仲和徐子陵聯手之威。更大的引誘是隻要她父女能纏上兩人半晌光景,待援手趕來,將可於此崖嶺絕地,把這三人或擒或殺。故一時間芳心的矛盾焦躁,什麽筆墨都形容不出來。

徐子陵正是看準這形勢,硬要迫蓮柔出手硬拚,在某一程度上,這特別的環境形成了一種開放式的密室。刹那間他遊至蓮柔左側與她相隔尋丈的另一方大石上,兩手反複捏出內縛和外縛兩印,驚人的氣勁形成一股狂猛無匹的力場,全力往被真氣推得發衣飄舞,狀若禦風女神的蓮柔攻去。

此時另一邊十丈許遠處的坡頂上,寇仲刀氣已把衝上來的雲帥鎖定。他曾目睹雲帥天下無雙的身法,知道和他比輕功隻是個笑話,唯一之計是憑微妙的氣機牽引,一開始即迫他放手比拚,無可逃避。他的速度或者及不上雲帥,但刀氣卻肯定可追得上他任何身法的變化,而若非雲帥一心想去救援愛女,他也無法製造出這等有利形勢。

雲帥倏地立定,靜若淵嶽。要知他正以疾若流星的高速從山坡掠上山嶺邊緣,這麽說停便停,寇仲雖能以迅速換氣勉強辦到,但絕難似他般做來舉重若輕,瀟灑容易。隻從這點,便知他比在輕功上已有突破的寇仲至少勝上一籌。雲帥右手一揚,手中多了把形如彎月,金光燦爛,似刀非刀,似劍非劍的奇異兵器,仰臉往寇仲瞧來。

兩人終於正麵相對。雲帥是那種能令人一見難忘的人,身形並不魁梧,卻高挺瀟灑,渾身含蘊非凡的力量,氣質高貴,外貌隻像是比蓮柔年紀略大的兄長。但他真正吸引人處,是那對深且溫柔而微微發藍的眼睛,與其高聳的鷹鼻與堅毅的嘴角形成鮮明的對照,使人感到他兼具鐵血的手段和多情的內在。

寇仲一刀擊下。“叮!”雲帥的彎月刀變為一道迅若閃電的金光,斜斜劈中井中月。刀氣立即消散。雲帥猛地劇震,往後搖晃,寇仲亦給反震之力,衝得往後拋飛。如此戰果,實出乎雙方意料之外。

對寇仲來說,無論雲帥如何厲害,頂多隻能化去他的刀招,而他將可接連使出“戰定”的百多刀,包保可把對方纏個不亦樂乎,脫身不得。豈知雲帥這一刀看似硬拚,其實卻是高明之極的卸招,可借勁使勁,把他帶送往山坡後方去。嚇得他連忙換氣移形,硬是提氣後撤,但所有後招卻就此報銷。

雲帥亦是大失預算,他本對寇仲有極高的評估,但心想無論寇仲功夫如何高明,仍難擋他積聚近六十年的功力。哪想得到力拚之下,竟占不到任何便宜,心中的震駭,不用說出來亦可想象。兩下呼吸的時間內,他終化去寇仲入侵的氣勁,此時寇仲亦翻落一株老鬆的橫枝上,擺開架式,令他坐失援救愛女的良機。雲帥騰身斜起,全力出手。

徐子陵和蓮柔的戰鬥也進入白熱化的階段。如若徐子陵是全心殺死蓮柔,這波斯美女此刻不死亦傷。當日密室之戰,徐子陵已可穩勝她一籌,在學得佛門秘不可測的真言手印和擊斃“天君”席應後,兩人的距離更大幅拉遠。不過要生擒蓮柔卻是另一回事,兼且她奇功怪招層出不窮,配以雲帥親傳的輕功身法,令徐子陵也大感頭痛。

連避了她狂風暴雨,從不同角度位置攻來可剛可柔的軟劍十八招後,徐子陵終守得雲開見月明,覷準她的路子,施出“以人奕劍,以劍奕敵”的招數,一掌橫劈。“當!”蓮柔嬌呼聲中,軟劍慘被擊中,甩手掉在岩石隙縫處。徐子陵一聲長笑,閃電欺前,伸指點出,戳向她左肩井的關鍵要穴。蓮柔不愧得雲帥真傳,雖是半身氣血不暢、酸麻不堪,猶能嬌軀後仰,險險避開指風,再斜飛而起,穿過後方一株老鬆的兩條橫枝間的空隙,往山崖的方向投去,姿態美至極點。徐子陵哪有欣賞的閑情,斜衝而起,從老鬆頂上方掠過,追擊在丈許下翻騰不休的蓮柔。隻要給他搶到可出手的位置,他肯定自己可在數招之內把她手到擒來。

寇仲和雲帥在空中以迅疾無倫的手法交換三招後,墮往一塊巨岩上再作近身搏擊,以寇仲之能,仍被雲帥如若鬼魅般難測的身法招數殺得汗流浹背。如非寇仲經過“天刀”宋缺的“悉心開導”,恐怕早落敗身亡。雲帥不但功力深厚,最難應付處就是他那難以捉摸的身法,配合他的彎月怪刀,每能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教他應付得極為吃力。彎月刀像一片片奪命的金雲,驟雨狂風的忽左忽右,可前可後地向他搖撼狂攻,使他沒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但更吃驚的卻是雲帥,他雖占盡上風,可是寇仲卻每能在毫厘之差間,以玄奧奇異的身法從他本有十成把握的指隙間閃溢出去。他眼力高明,判斷出寇仲是借體內真氣巧妙的運轉和變換,產生正反兩股力道,致能任意移形換位。不過知道歸知道,偏是毫無對付辦法,不驚奇才是怪事。要知他乃波斯的武學宗師,入事西突厥後兼采突厥武學之長,豈同小可,怎知遇上寇仲這年輕小子,全力下仍收拾不了他。假以時日,這還了得,想到這裏,不由更生殺機。

“當!”寇仲仰身避過他橫削的一刀後,拗腰彈起,照頭一刀往他猛劈過來。雲帥回刀格擋,隻覺寇仲的力勁如暴發的山洪般狂湧過來,冷哼一聲,拖刀卸勁,同時旋身。寇仲哈哈笑道:“早知你有此一招。”

雲帥隻覺寇仲的井中月由貫滿氣勁、重逾萬斤突變為虛虛****,不但無力可卸,還使他用錯力道,心中大懍,倏地後移,避過寇仲接踵而來的另一刀,手上彎月刃化作萬卷金茫,以水銀瀉地、無隙不入的強攻猛擊,向寇仲展開另一輪激烈的攻勢。這套刃法乃雲帥壓箱底的本領,名為“豔陽刃法”,意即陽光般的刀法,像天上的豔陽那樣君臨大地,普照天下,燦爛光明,無可抗避。整套刃法由一百零三式組成,每出一招,均有特別的心法、身法和步法配合,自他四十歲創成此法,從未遇上敵手。最特異處是每提一口真氣連續施出十刀,然後才換氣,所以刀法迅疾,宛似陽光,縱使對手功力比他更深厚,也要因速度比不上他而敗亡。寇仲能迫他不惜耗費真元,使出這套“豔陽刃法”,實足可自豪。

但寇仲卻無暇得意,勉強爭取回來的少許優勢立即冰消瓦解,一時間金芒處處,刀氣迫麵而來,不要說看清楚對方的招數手法,連確認何者為虛,何者為實亦大有問題。雲帥則像化成一縷沒有重量的輕煙,隨呼呼吹來的山風飄移晃動,每一刻都不斷變換位置,每一刻都從他意想不到卻針對他弱點破綻的空隙攻來。寇仲再不依靠眼睛,隻能倚賴感覺,施盡渾身解數,抵擋他鋪天蓋地攻來的怪刃,並頂著他龐大無匹,逐漸增強的氣勁壓迫。兵刃交擊之音不絕如縷。寇仲像一口釘子般緊守方尺之地,死也不肯退避躲閃,心中深知若和這可怕的對手比拚身法,隻會加速落敗的時間。

雲帥在換第五口氣劈出第四十一式時,驟聽到愛女蓮柔的嬌呼傳來,無奈下雲帥狠劈一刀,舍下寇仲騰身而起,暗叫可惜。不過即使殺死寇仲,若女兒小命不保,豈是劃算。一向以來,他憑高明的眼力,迅速看破對手的虛實,再以奇招敗敵。但直至此刻,寇仲仍像個摸不到底的深潭,往往使他自以為是必殺的刀招,結果仍徒勞無功,損不到對方半根毫毛。這種窩囊的感覺,最使自負的他感到難受。他占著主動之勢,要退便退,寇仲根本沒有辦法攔阻。

徐子陵剛追至崖上,淩空下擊,豈知蓮柔自知不敵,竟退至崖邊,嬌呼道:“不要逼過來,否則奴家躍下去死給你看。”

徐子陵落在她身前丈許處,尚未有機會說話,蓮柔竟兩掌翻飛,全力反擊。

同一時間背後上空刃氣壓體,寇仲的大叫傳過來道:“陵少小心,老雲來哩!”

刹那間他從占盡上風,陷入腹背受敵的劣境。換過是一般高手,此際定會往橫閃移,先避此燃眉之劫,但如此一來,他父女乘勢而來的聯手攻擊必然非常難擋,極可能未挨到寇仲來援,他早一命嗚呼。兼且他清楚隻要擋過他們父女這天衣無縫的一下夾擊,寇仲將會及時趕至。

徐子陵冷哼一聲,轉身背向,往從崖邊攻來的蓮柔硬撞過去,像要把自己送上去給她練掌勁似的。以蓮柔的刁鑽多詐,亦不由愕然,天下哪有如此自盡式的招數。徐子陵一對虎目頓時給雲帥彎月刃的金芒注滿,這把怪異的金刃正依從一道能把其特異形製性能發揮致盡的弧形軌跡,從上而下畫破山風,挾著可把人經脈摧毀壓裂的龐大氣勁,隨雲帥臨空而來。徐子陵不由心叫僥幸,若隻分出一半精神和氣力來應付這高速玄奧兼且是雲帥全力出手的一刀,必是非死即傷的結局。

蓮柔的一對纖掌,亦來至背後三尺許處,若給她印實背脊,保證什麽護體真氣都不管用。“咄!”真言猛吐,仿似從九天之外傳來,又像平地起個轟雷,雲帥和蓮柔猝不及防下,無不耳鼓震鳴,心神受製。蓮柔受的影響明顯比雲帥大得多,嬌軀劇顫,身法一滯,在比原來速度緩了一線下才印上徐子陵的背脊。徐子陵重施故技,先學羅漢的四肢伸張,把侵體的真氣從四肢指尖散發大半,再一旋身,神跡的轉到蓮柔的粉背之後。蓮柔登時魂飛魄散,剛才仍是餘音震耳之際,她兩掌同時擊在徐子陵的寬背上,最令她難明白的事發生了。徐子陵的外袍在眨眼的高速下似是輕震三下,但蓮柔靈敏的手卻清楚感覺到,這清秀俊偉懾人的漢族年輕高手的衣袍,事實上是連續漲滿和緊縮達三次之多,每次震**均把她的掌勁消解了部分,到她雙掌拍到他背脊處時,她僅餘的掌勁竟不到原本的五成。尤有甚者,是無法擊個結實,就像想用力去抓泥淖裏的泥鰍,愈用力鰍兒溜出掌握愈快。來不及變招下,她眼前一花,麵對的再非徐子陵的背部,而是乃父迎麵劈來仿似天上太陽的彎月刃。

徐子陵暗叫僥幸,他若非學曉大金剛輪印法,又借體內奇異的真氣把大金剛輪“轉動”三次,絕無可能化解蓮柔淩厲的掌勁,趁與蓮柔互相錯開的短暫光景,他迅速運轉體內真氣,化去蓮柔所有入侵的氣勁,在離開蓮柔嬌軀五尺許遠時,他的真氣已完全恢複過來。哪肯錯過這千載一時的擒敵良機,倏地停步轉身,右手探出,往正朝乃父迎去的蓮柔隔空展爪,五指生出吸攝之力,隻要蓮柔對乃父刃光作出本能的退閃反應,他將可因勢成事地把她手到擒來,在這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完成這極有可能的“美事”,反守為攻。寇仲則人刀合一,正從三丈外的高空流星般投過來。

雲帥陷入措手不及的狼狽情況下,哪想得到陷身絕境的徐子陵能一下子把整個劣勢完全扭轉過來。不過他乃武學的大宗師,一眼瞧穿徐子陵欲擒愛女的企圖,臨危不亂,外袍暴振,竟臨時改向,直飛變為回飛,微繞一個彎,避過愛女,原式不變地往愛女背後的年輕敵手攻去。金芒大振,直朝徐子陵卷至。

徐子陵思慮無遺,更因早見過他淩空回飛的絕技,心中已有預防,當機立斷下,改抓為掌,暗捏寶瓶印訣,氣勁驟改,化吸扯為推撞,寶瓶氣勁透掌湧出,推得蓮柔腳步踉蹌身不由主地往前衝去。又大喝一聲“咄”,兩手變化出萬千印影,最後反複使出內外獅子印,迎上雲帥的金刃。“當當”連聲,刹那間徐子陵連擋雲帥劈來的十刀,寸步不移地抵著這輕功蓋世的波斯武學大師。蓮柔嬌呼傳來。雲帥借力彈上半空,再落下時,蓮柔早落入寇仲的掌握中。風聲連響,十多道人影,出現在崖後的樹石之間,已是來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