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貞觀之治1

寇仲、徐子陵策騎出城,朝渭水緩馳而去,太陽高掛中天,暖煦煦的令人舒適酣暢,尤其在解決了突利等眾兄弟的難題後。

寇仲道:“全賴達誌一句話,把整個形勢改變過來,而若非你阻止我和老跋與達誌正麵衝突,早反目成仇,達誌哪會提醒我們,我看這是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

徐子陵點頭道:“突利等確有入中土爭利霸地之野心,隻因頡利受挫,形勢急轉直下,否則眼前將是截然有異另一番的局麵。世民兄是個高瞻遠矚的治國長才,曉得須令塞外保持微妙的平衡,中土才有休養生息、恢複元氣的機會,你萬勿逞一時之快,壞他大事。”

寇仲點頭道:“子陵的話,小弟當然言聽計從,你放心回去陪伴青璿,順道為我向致致和秀芳傳達我對她們思念之情,待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找頡利談心。”

徐子陵搖頭道:“在如今的情況下,我們不用找頡利,他也會逼於無奈來找我們。你愈令他食糧無缺,愈添他的疑惑和恐懼。頡利會目睹我們的力量每一刻都在增長中,而他則不斷被削弱,變成士氣低落的一支孤軍。返回大草原後的頡利風光不再,黃金日子一去不返。”

一艘風帆泊在渭水北岸的碼頭,恭候徐子陵大駕,駐守碼頭的唐軍肅立致敬。

他們甩蹬下馬,寇仲拉起徐子陵的手,微笑道:“我心中再無半點仇恨,所以希望石之軒的事可以好好解決。他始終是青璿的親爹,你的嶽丈大人。”

徐子陵緊握他的手一下,放開,登船去了。

寇仲返回武功,本欲找回房休息的跋鋒寒和侯希白聊天,卻因親兵傳訊,世民想見他,遂往見李世民。

李世民獨坐總管府的書房內,正處理由長安送來堆積如山的案牘文件,見寇仲到,笑語道:“朕和你不用客氣拘禮,坐!”

寇仲把椅子拉到他麵前坐下,微笑道:“我從來是不懂守禮的人,幸好皇上不用容忍我多久,此間事了,我與子陵立即離京享受快樂逍遙生命去也。”

李世民歎道:“我愈來愈發覺你比朕聰明,看見這些奏章便學你以前所說般大感頭痛。處理妥你幾位兄弟的撤兵事宜後,朕須返長安辦幾件急不容緩的事,頡利全交由你老哥處理。”

寇仲笑道:“有個交換條件,請皇上垂允。”

李世民欣然道:“朕先答應你又如何?滿意嗎?少帥請賜示。”

寇仲道:“我希望率軍平定蕭銑者是李靖,這是我和子陵的心願。”

李世民笑罵道:“何用拿子陵來壓朕?還有比你們李大哥適合的人選嗎?賜準!他將在巴蜀集結大軍,乘船隊順流東下,討伐蕭銑,進圍江陵。”

寇仲笑吟吟道:“謝主隆恩!”

李世民沒好氣道:“勿要耍我!我還有幾件頭痛的事跟你商量。”

寇仲道:“皇上又忘記稱孤道寡,有違禮規。嘻!做皇帝真不易為。”

李世民不和他瞎纏,轉入正題道:“我準備為建成和元吉舉行葬禮。但在太上皇立我為皇的詔書中封建成為息王,謚曰‘隱’;元吉為海陵王,謚曰‘刺’。按照《謚法》,‘隱拂不成曰隱;暴戾無親曰刺。’,稱我則為‘孝惟德本,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以強調傳位於我的合法性。‘隱’和‘刺”不是什麽好的謚詞。現在當然沒有人敢說話,但我卻覺得不大妥當。”

寇仲明白過來,隱太子和刺王均非好的謚號,但因是李淵詔書內為兩人的定位,而傾向以和為貴、以親愛代替仇恨的李世民,很難隨意修改,故為此煩惱,且難給兩人舉行風光大葬,好彌補骨肉相殘遺留的深刻傷痕。沉吟片刻,說道:“讓魏征出手如何?”

李世民拍案叫絕道:“魏征是建成方麵的人,果然好計。我就先賞他作尚書右丞兼諫議大夫,讓他師出有名。”接著皺眉思索,思如泉湧地說道:“可著魏卿找幾個有高位的大臣聯名上表,先申明建成結宗社,勾結外敵,禍國殃民的罪狀,然後闡明我們為保中土和平不得不采取的措施。表內奏請為他們舉行大葬,並許舊屬送至墓所。如此將可安定人心,消除前朝留下的矛盾。”

寇仲讚道:“這方麵皇上確比我了得,若皇上可另追封他們為什麽什麽王,或可得到更佳效果。”

李世民搖頭道:“太上或會不高興,此事遲一步再說。另一個問題有關山東豪傑,建德和黑闥之死,引起該區域極大民憤。且他們並不清楚關中情況,聞玄武門之事後蠢蠢欲動者將大有人在,我已派屈突通為陝東道行台左仆射,往山東宣慰當地民眾,希望平息民憤。若你老哥幫忙說幾句話,憑你和建德與黑闥的關係,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山東若穩,河北將不會出亂子。”

寇仲沉吟片刻,說道:“隻要你公開處決諸葛德威,向天下宣示其出賣兄弟的罪狀,山東民怨自平。若果再加些立竿見影的德政,效果會更好。”

李世民道:“此正是我煩惱的事情之一。撇開你與劉黑闥兄弟情義,諸葛德威於我大唐有功無過,殺他當然招人議論。幸好他來長安日淺,影響不大,可是其罪狀必須仔細斟酌,不能以功為過。”

寇仲暗歎一口氣,說道:“皇上是否想我放過王伯當?落雁會非常不高興的。”

李世民凝望他半刻,放輕聲音道:“我是為大局著想,不得不拋開個人私怨,落雁方麵由我去安撫,我會把王伯當流放外地當個閑官,不過若你反對,我會順你的意思去處理。”

寇仲搖頭道:“坦白說,自從瞧著楊虛彥慘死箭下,我心中忽然一片空明,恨意全消。皇上如何處置王伯當,我絕無異議。當時皇上不是說過明白其中的原因嗎?”

李世民默然一會兒後,說道:“我當時想到的是你的目標改變了。以前你是一意爭霸天下,故而一切手段,均朝這方向進行,凡擋在你爭霸路上者,你可以毫不留情的除掉,貫徹‘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句話。我現在的情況也是如此,目標則是國家的長治久安,所以須保留王伯當之性命,以抵消處決諸葛德威的不良影響。所有人都明白我是因你殺諸葛德威,放過王伯當則顯示報複止於此,希望你能諒解我的苦衷。同時我會詔免關東地區賦稅一年,可惠及大河兩岸的人民,包括你的少帥國在內,讓人民享受到天下統一的成果。”

寇仲終露出笑容,點頭道:“明白了!小弟為此也有回報,從楊公寶庫、四大寇藏寶窟得來的財物,我隻花掉一半,餘寶盡獻皇上,以彌補皇上稅收上的損失。”

李世民大喜道:“得你諒解,我整個人輕鬆起來。你的大破慳囊,更令我少去財政緊絀的煩惱。另一件事是貞觀錢莊如滿張的弓弦,該如何收拾?”

寇仲聳肩道:“福榮爺當然是退位讓賢,由更懂做生意且具備俠義心腸的雷九指打理,好促進新朝的經濟。”

李世民微笑道:“你提起‘新朝’兩字,令我想起一事,我決定把年號改為‘貞觀’,以此頌揚你和子陵名垂千古的美德。”

寇仲大感愕然,然後開懷笑道:“皇上此著使我生出身在雲端的飄飄感覺,且連消帶打,就像我的井中八法,不但可令小弟的兒郎們深信皇上對我們的寬恩誠意,又可安撫太上皇的心,曉得皇上心存孝道,謹記他的訓誨。”

李世民正容道:“由武德進入貞觀,形勢異常複雜,難題堆積如山,為奠定新朝的基礎,我必須步步為營。前朝大臣,我一概酌才取用,不過有一個人是例外,就是裴寂,雖無法證實他是魔門的人,他當然矢口不認,但我們卻是心中有數。”

寇仲知他對裴寂害死劉文靜一事仍耿耿於懷。至於他蠱惑李淵、公開袒護李建成的事反不放在心上。皺眉道:“一刀幹掉他不就成嗎?”

李世民苦笑道:“你的提議當然最幹淨利落,可是會使元老大臣人人自危,且令太上不快。所以我決定放他一馬,食邑一千五百戶,這俸祿將高於所有功臣,再給他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待一切安穩下來慢慢收拾他。”

寇仲搖頭歎道:“皇上治國安民的策略,確比我沉著高明百倍。”

李世民道:“坐在這位置,如我剛才所說,不得不處處為大局著想,個人的恩怨隻好置諸腦後。若裴寂肯安安分分,應可安度餘生。不過他若是魔門中人,本性難移,終有一天闖禍,我們不妨放長眼光去看他的下場。”

寇仲道:“看來皇上正為新朝用人的問題傷腦筋,這方麵我可幫不上忙。”

李世民欣然道:“你肯聽朕吐苦水便成,子陵會更沒有聆聽的興趣。新朝必須有新朝的氣象,舊人不是不好,不過卻慣於依從皇父以前那套作風,缺乏進取精神。我已有初步構想,玄齡、如晦、宇文仕及、無忌、你的李大哥、魏征、知節、敬德、叔寶、世勣等均會被重用,卻不是立即把他們擺上最高的位置,而是在兩三年的時間內,看他們實際的表現,逐步擢升,取代以往太上的班子,使新舊朝交替不致出現權力的傾軋,且可與太上保持最好的關係,此為眼前的頭等大事。”

寇仲咋舌道:“皇上深謀遠慮,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換成是我,肯定前兩天已把整個天策府原裝不動的搬入太極宮。”

李世民笑道:“不要整蠱作怪,我知你已聽得不耐煩!最後一個煩惱是有關頡利的,我今天案上的表章裏,有份奏章由長安城三十多名將領聯名上奏,說什麽‘夷狄無信,盟後將兵,忽踐疆境,可乘其便,數以背約,因而討之,勿失良機’雲雲,你說該怎麽辦?”

寇仲戲言道:“茲事體大,臣不敢亂言。”

李世民正容道:“說到軍事形勢上的決策,朕隻服膺你寇仲一人,此事交由你全權處理,其他人說的話,朕當作耳邊風。”

寇仲失笑道:“皇上真厲害,我就逼頡利立誓以後不再支持梁師都,作為交換他安全撤退的先決條件如何?那皇上可以此安撫主戰的大臣們。”

李世民伸手與他相握,兩人對視會心微笑,一切盡在不言中。實力是一切政治、軍事和外交的根本,現在李世民正逐漸掌握能威懾四夷,統一天下的實力。當寇仲離開李世民的臨時辦公書房,心中百感交集,李世民那一套治國的手腕,是他永遠學不來的,師妃暄確沒看漏眼。頡利這次無功而回,將注定其敗亡的命運。李世民隻因根基未固,故把與頡利的決戰推後。終有一天,李世民會傾全力討伐頡利,一勞永逸地除掉此大患,以保大唐的長治久安,並收殺雞儆猴、馴服四夷之效。

徐子陵日落前抵達長安,李靖夫婦親來迎接,長安仍是處處歡樂熱鬧的氣氛情景。為免引起**,三人登上馬車,侍衛前後護行,朝東大寺的方向馳去。

紅拂歡喜地透窗張望,欣慰道:“從沒有一場戰事這麽臨近長安,可是卻一反慣例不用宵禁,沒有任何傷亡消息傳來,這對皇上初登九五之位非常有利,是天大的吉兆。”接著別過俏臉,正容道:“子陵和小仲為天下所做的事,沒有人會忘記的。”

徐子陵連忙謙讓,心忖愈快忘記愈好,萬眾矚目的日子,最不好過。

坐在後排的李靖道:“前線方麵情況如何?關內外來的先行隊伍,於午後經過長安,開往前線。據我估計,十七萬大軍將在三四天內齊集武功。聽說突利和其中幾個酋頭見過皇上,答應立即退返北塞,是否有這回事?”

徐子陵點頭道:“確有其事,頡利隻餘下他十萬人的金狼部隊,不過金狼軍平野戰名震塞內外,正麵交鋒,即使我方兵力占優,仍難言必勝。幸好頡利的勝算比我們更低,僵持下去,頡利始終要屈服,寇仲會讓他體麵地退走。”稍頓道:“宋二哥方麵有什麽消息?”

李靖道:“宋二公子一行人等,昨早全體安然歸來,香家十多個首腦人物落網,香貴自殺身亡。皇上到武功前曾吩咐,香家的人交由你們處置。”

徐子陵道:“國有國法,不應有太多例外。香家的事,交由刑部處理,隻追究罪魁元凶,勿要牽連無辜。盲從者予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紅拂喜道:“子陵真明白事理,宋公子等現在在興慶宮,宋公子被雷大哥纏得很慘,不住要為即將擇日開張的貞觀錢莊籌謀定計,小俊則在煩惱如何光榮引退。”

徐子陵心中湧起溫暖,抵長安後他們曾有過極艱苦失意的時刻,不過一切已成過去。與青璿相宿相棲的幸福日子正在前路迎接他,自離開揚州後,他還是首次感到美好的未來如此有血有肉地掌握在手心內。妃暄應為這理想的結果而欣悅。在李世民的統治下,中土將出現前所未有的盛世,民眾的苦難成為過去。

第一批先頭部隊乘飛輪船抵達,由跋野剛領軍,隨行的尚有陰顯鶴和小鶴兒,並為寇仲帶來愛鷹無名。李世民和寇仲攜手在武功城舉行歡迎儀式,代表著少帥軍被正式納入大唐軍,効忠唐室。最忙碌的人是王玄恕,既要應付久別重見的小鶴兒,又要指揮飛雲衛招呼西來的戰友,不過看他一直掩不住的笑容,當知他樂不可支。

寇仲摟著陰顯鶴笑道:“嫂子生下的兒子像你還是像她呢?”

陰顯鶴老臉通紅地苦笑道:“哪有這麽快?”

寇仲還要幫他計算日子,陰顯鶴求饒道:“放過我吧!”

寇仲大笑道:“嫂子真了得,竟能把陰兄如此硬漢化作繞指柔。”

另一邊的跋鋒寒笑道:“幸好陰兄受教聽話的沒有隨我們一道來,否則怕要白走一趟,我和小侯連指頭都沒機會動過半根,事情便告了結。”

侯希白苦笑道:“勿要拉我和你相提並論,你至少拉過弓射過箭,我則隻是跳高躍低,左奔右馳。”

哄笑聲中,李世民派人來請寇仲往見。寇仲吩咐王玄恕犒賞慰勞在城外立營的軍隊,肩托無名,入城見駕。

總管府大堂內,李世民接見長安來的房玄齡、杜如晦和魏征,見寇仲到,先對無名讚不絕口,然後把一份表章交給寇仲,欣然道:“少帥過目!”然後與房杜三人繼續說話。

寇仲大馬關刀的到一旁坐下,捧表細閱,詞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宮結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實錄周行,徒竭生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說道冠前王,陟岡有感,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

寇仲苦笑道:“我頂多隻明白其中一半的意思,不過仍肯定是高手筆下的好文章。”把表章遞回給李世民,杜如晦慌忙為李世民接過,恭敬放回桌上。

李世民忍俊不禁地地說道:“朕須立即返長安處理此事,並向太上麵陳現今形勢,這裏須勞少帥費神。”接著道:“杜卿會留在武功,與少帥商量如何把少帥手下兵將編納入軍隊諸事細節,例如官司何職,該治何地,全照少帥意思處理。”

寇仲欣然道:“謝主隆恩!這方麵可否稍延一天,待我方人馬陸續齊集,安頓後我會派出適當人選,與杜公從詳計議。”

李世民微笑道:“那人選是否虛行之虛先生呢?”

寇仲愕然道:“皇上對我的情況確了如指掌,沒有虛行之我肯定沒有今天。”

李世民目光投往堂外漸黑的天色,淡然自若道:“少帥能有今天震古爍今的成就,全在能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朕當引以為鑒。用人之道,似易實難,己之所謂賢,未必盡善;眾之所謂毀,未必全惡。知能不舉,則為失材;舍短取長,然後為美。知人難,用人更難。”

寇仲待要回答,親兵來報,尚秀芳船抵武功城。

東大寺的法事仍然日夜不停的繼續進行,由四大聖僧不眠不休的親自主持,格外令人生出不尋常的感覺。徐子陵雖不曉得無邊的佛法是否能拂照沉溺人世苦海的眾生,卻隱隱感到這場法事標識著一個祥和世代的開始。石青璿在他抵達前離開東大寺,徐子陵謹記石青璿的叮囑,懇辭李靖夫婦陪行,獨自進入隔鄰的玉鶴庵。忽然寒風陣陣,綿綿春雨從天灑下,把靜穆的庵堂籠罩在如真如幻的雨霧中,徐子陵並沒有被天氣的變異惹起愁思哀緒,心中充滿小別重逢的美妙感覺。玉鶴庵靜悄無聲,隻佛堂處射出黯淡的燈火,在雨霧裏形成一團充盈水分的光蒙。穿過蜿蜒竹林間的小徑,他的心在想,會不會碰上石之軒呢?可是直至步入石青璿寄居的小院子,石之軒仍是蹤影杳杳。

石青璿站在門口,一身素白,頭戴白花,像溶在雨夜裏的幽靈。想起今夜何夜,再聯想到她淒涼的身世,一陣比以前任何時刻更強烈的感覺潮水般掠過、緊攫他心靈,令他更毫無保留、願用盡所有氣力去愛護她。但他卻發覺自己一雙腿有若生根般釘立登門的石階前,艱澀地吐出一句“青璿”的呼喚。石青璿玉容蒼白,凝望他好半晌,然後似乎認出他是徐子陵,低呼道:“徐子陵!你終於來了!”接著緩緩扭轉嬌軀,進入屋內。

油燈剔亮,火光勾描出石青璿優美的體態,小廳一端安奉著碧秀心的神位,自有一股莊嚴神聖的氣氛。油燈那點火燄,就像連接幽冥和人間的媒介。石青璿別首朝他瞧來,那雙他每在孤寂的深夜禁不住思憶,可以是沉鬱哀愁,又可以變得天真俏皮的明眸,露出嗔怪神色,秀額輕蹙,現出幾條微細而可愛的波紋,輕柔地道:“呆子!待在那裏幹啥?還不進來給娘磕頭請安?”

令徐子陵不敢妄動突如其來的陌生感與冰冷的距離立即冰雪遇上烈火般融解,忙急步登階入室,來至她旁,隨石青璿下跪。

徐子陵恭恭敬地的叩三個響頭,耳邊響起石青璿甜美的聲音道:“娘!徐子陵來見你了!”

徐子陵的目光從供奉在靈位前的玉簫轉往跪在他旁肩並肩的石青璿處,她美麗的側臉輪廓顯現一種不可名狀的哀傷,似半點不覺察到徐子陵在看她,續向碧秀心的靈牌道:“你不是說過,當愛情破門而來,是無路可逃嗎?女兒終於明白你的意思,因為那道門是設在心內的。所以女兒決定嫁與徐子陵為妻,今晚在你靈前結為夫婦,縱使將來被他無情拋棄,永不言悔。”

徐子陵劇顫道:“青璿!”

石青璿仍沒朝他瞧來,柔聲道:“有什麽話,直接對娘說,娘在聽著哩!”

徐子陵深吸一口氣,壓下巨浪滔天的激烈情緒,誠心誠意地說道:“娘!我徐子陵在有生之年全心全意愛護青璿,我和青璿將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一對。能得青璿垂青,委身下嫁,是上天賜我徐子陵最大的恩寵。”

石青璿道:“娘聽到嗎?娘以後該安息哩!”

一陣清風從門口卷進來,帶來一蓬春雨,灑落他們身上。

石青璿喜滋滋地朝他望來,說道:“娘同意了!”

夜雨連綿中,寇仲飛馬出城,截著尚秀芳的車隊,登上她的香車,無名則任它翱翔夜空。尚秀芳坐直嬌軀目不轉睛地瞧著他關上車門,挨到她身旁。馬車繼續行程。

寇仲無法移開目光地瞧著尚秀芳酥胸起伏,她忽然像感覺到什麽似的,顧左右而言他道:“城外密密麻麻盡是軍營,岸旁泊滿戰船,他們是否開往前線的軍隊,很多人哩!”

四目相對,寇仲愛憐地細審她那對會說話的眼睛,微笑道:“這次保證不會出現血流成河的駭人情況,隻是互相嚇唬,虛張聲勢,看誰撐不下去,卻肯定非我寇仲。”

尚秀芳美眸射出喜悅中帶點慌亂和疑惑的神色,有些想避開寇仲灼灼目光的嬌羞神態,偏又無法辦到。寇仲可聽到她芳心在忐忑亂跳,心中一熱,雙手把她整個摟抱膝上,這動人的美女輕呼一聲,玉手纏上他強壯的脖子,摸著他的黑發和麵頰,歎息道:“寇仲啊!別忘記這是大街大巷。”

寇仲的嘴巴雨點般落在她的臉蛋、鼻子、香唇,心底再無半分內疚,熾熱激烈的情緒推動他的心魂,滿足地歎道:“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了!致致答應了我們的事。”

尚秀芳愕然仰後,皺眉道:“少帥有些誤會了!誰要嫁給你呢?”

寇仲像給一盆冷水照頭淋下,呆瞪著她道:“你不願嫁給我嗎?”

尚秀芳溫馴地伏入他懷內,貼上他臉頰,輕輕道:“你忘記刮胡須。”

寇仲焦急地捧起她臉蛋,逼她四目交投,重複道:“說!你是否肯嫁給我?”

尚秀芳抓著他雙手,又緩緩放下,微歎道:“人家不是早說清楚,想嫁你是過去的事。”

寇仲的心直沉下去,頹然垂手,說道:“這個誤會真大,原來尚秀芳再不愛我寇仲。”

尚秀芳緩緩搖頭,說道:“人家若不愛你,哪肯任你放肆?因秀芳另有想法,求取的隻是少帥一夜恩情。”

寇仲搖頭生氣地說道:“不!你根本不愛我。”

尚秀芳哄孩子般柔聲道:“還記得秀芳說過嗎?世上並沒有恒久不變的愛情,永恒隻能從樂藝中尋覓,那才是秀芳托付終身之所。秀芳從小對相夫教子、生兒育女沒有興趣……”

寇仲繃緊著臉截斷她道:“我從沒聽過!”

尚秀芳不解地審視他,忽然發覺他嘴角逐漸擴張的笑意,粉拳驟雨般落在他寬敞的胸膛,大發嬌嗔道:“你詭詐!”

寇仲不理她的拳擊,忽然掀簾探頭往車窗外,大喝道:“誰告訴我?武功城最好景觀的房子在哪裏?我今晚要在那裏借宿一宵。”

尚秀芳“嚶嚀”嬌呼,霞生玉頰、紅透耳根,狠狠用盡全力在他臂膀扭了一記。前後眾侍衛給他問個措手不及,啞口以對。

李世民的聲音從城門方向傳過來道:“肯定是朕出生的武功別館,在武功城南十八裏渭水之濱,碼頭東的山林內,少帥肯借宿一宵,當令別館蓬蓽生輝。”

寇仲大笑道:“謝主隆恩!兒郎們給我改道。”頭縮回來,向羞得無地自容的尚秀芳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吸收一下真龍生地的活龍氣應是不錯吧!”又籲一口氣喃喃道:“幸好適逢天子出巡,問路問對人。”

漫天雨粉,層層飄舞,降往大地,玉鶴庵融化成幻境般的天地,水霧把殿舍和林木罩沒,模糊了物與物間的分野,愈顯得供奉在靈位孤燈滴燄的淒清冷美。石青璿與徐子陵十指緊扣,另一手拿起玉簫,倚著徐子陵跨步出門。“當!當!當!”禪鍾聲響,從隔鄰的東大寺傳過來,於此時此刻,尤使徐子陵感受到悠揚鍾音的禪機深意。

忽然庵內某處傳來歌聲,有人唱道:“大風卷兮,林木為摧,意苦若死,招憩不來。百歲如流,富貴冷灰,大道日往,苦為雄才。壯士拂劍,浩然彌哀,蕭蕭落葉,漏雨蒼苔。”歌聲疲憊嘶啞、情深悲慨,彷似畢生飄**,孤獨賣藝於街頭的歌者,又若浪跡天涯無有著落的浪子,曆經千山萬水,心疲力累地回到最後歸宿之地,唱出懺情的悲歌,而歲月已滌盡他曾一度擁有的光輝。石青璿抓著他的手更緊,卻沒有說半句話,美目一瞬不瞬地盯著雨霧迷茫的院門,花容轉白。石之軒終於來了。

“空潭瀝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歌聲漸近,徐子陵心中暗歎,不論才情武功,石之軒肯定是魔門第一人,沒有人能超越他。若非與碧秀心苦戀,他大有機會振興魔門,主宰中土。歌音一轉,變得荒涼悲壯,彷似旅者在荒漠不毛之地,失去一切希望後,如蠶吐絲的獻上命運終結的悲曲。“三十年來尋刀劍,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徐子陵心神劇顫,此曲正是石之軒自身的真實寫照,而他終闖不過青璿這唯一的破綻,向碧秀心俯首稱臣,表白衷情。

石青璿輕輕把手抽出,舉簫湊唇,令徐子陵心弦顫抖的簫音像時光般在她指起指落間流轉,破入漫夜綿雨中,一切就像個濃得化不開的夢,彷似蒼天正為簫曲愴然淚下。石青璿奏起的簫曲與夜空和春雨交錯成哀美虛無的旋律,醞釀著充滿沉鬱壓抑的感情風暴,使徐子陵感覺著生命的長河,正作著滄海桑田的轉移,一時峭拔挺峻、一時溫柔如枕,疊砌出石青璿的獨白,備受宿命的包圍、纏繞的生命,又隱含令人心顫的靜滌之美。他終於現身,初時是院門外一個模糊的輪廓,逐漸清晰,最後竟是滿臉熱淚,曾縱橫天下從沒有人能奈何他的“邪王”石之軒。簫音消去,天地恢複先前的寧靜。徐子陵溫柔地握上石青璿下垂、抖顫、冰冷的玉手。

石之軒於丈許外直勾勾地瞧著石青璿,雙目射出心若粉碎的悲傷神色,兩唇輕顫,說不出半句話來。“當!當!當!”禪鍾聲響二度從東大寺傳來。石之軒軀體劇顫,忽然舉步朝他們走過來。徐子陵直覺感到他是要到碧秀心靈前致祭,拉著石青璿移向一旁,出奇地石青璿柔順的遵從。

石之軒在兩人身旁止步,不敢望向石青璿,目光投往供奉在屋內小廳的靈牌,歎息道:“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穀,時見美人。青璿此曲《纖穠》,深得秀心太華夜碧、月出東鬥之旨,且青出於藍,我石之軒尚有何話可說?何憾可言?”說罷負手登階,步履輕鬆。

徐子陵仰望夜空,涼浸浸的夜雨灑到他臉上去,心中百感交集,幾可想見當年碧秀心遇上石之軒這知音人時才子佳人邂逅的景況,隻可惜卻是悲劇收場!而糾纏多年的事已抵終結的一刻!因為石青璿終向石之軒吹奏出碧秀心遺曲,而他更掌握到石之軒立下死誌,將自絕於碧秀心靈前,而他卻沒法阻止,也找不到阻止石之軒這唯一解脫方法的理由。石青璿的手抖顫得更厲害,神色仍然平靜得教人心碎。

石之軒在靈前止步,搖頭吟道:“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東君第一枝。秀心啊!還記得當年我問你‘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你答我道:‘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你一直明白,我一直不明白。現在你已抵無憂患的淨土,我石之軒仍在人間世的苦海浮沉,這是否我必須為自己的愚蠢付出的代價?”

徐子陵再忍不住,叫道:“前輩!”

石之軒聞喚一震,背著他們慘然道:“我多麽希望子陵叫的是嶽丈大人。”

石青璿死命抓緊徐子陵的手,不斷搖頭,一對美眸神色茫然,雖是示意徐子陵勿要依從,自己卻是六神無主。

石之軒緩緩轉身,臉上老淚滂沱,苦澀地說道:“我的小青璿,爹去陪你的娘啦!小青璿沒有詞組送爹一程嗎?”

石青璿軟弱地靠著徐子陵,全憑他的手輕托粉背,垂首咬著下唇,好一會櫻唇輕吐道:“娘到死前一刻仍沒有半句怪責你的話,她……”接著淚水淌流,再說不出話來。

石之軒全身抖顫,本是不可一世的魔道霸主卻似無法依賴自己的力量立穩,前後搖晃,雙目射出悔疚交集的神色。徐子陵知道不妙,就在此時,梵唄聲起,佛誦之聲從東大寺遙傳而至,念念道:“圓覺妙心幻空花,空花滅已金剛性;依幻說覺亦名幻,幻覺無覺未離幻;知幻即離離方便,離幻即覺未漸次;一切眾生本來佛,無修無證現金剛;輪回空花本無生,空花滅時無所滅。”竟是四大聖僧齊聲誦唱,於此關鍵時刻清晰傳來,充滿佛法無邊、普度眾生的禪機意境。石之軒這苦海夢裏迷人露出驚慌錯愕神色,彷似如夢初醒。

“非性性有圓覺性,循諸性起無取證;實相無無無無無,幻化現滅無證者;如來寂滅隨順得,實無寂滅寂滅者;一切障礙究竟覺,得念失念皆解脫。”禪音消去,石之軒恢複往昔神采,但又異於平常,跨步出門,往梵唱來處的茫茫雨夜仰首瞧去,雙目閃閃生輝。徐子陵生出似曾見過他這神態的感覺,倏地心中一動,記起此正為他化身為大德聖僧,於無量寺主持法事時寶相莊嚴的神態。石之軒忽然立定,雙手合什,目光投往石青璿,忽又哈哈一笑,垂下雙手,步下台階,筆直朝院門走去。

“爹!”石之軒安然立定,頂上頭發在細雨飄灑中紛紛連根落下,隨著風雨四散飄飛,轉眼成禿,雙手合什道:“成法破法名涅槃,智慧愚癡通般若;菩薩外道同菩提,無明真如無差異。他日石之軒能得證正果,全賴小青璿喚這句爹。”仰天一陣長笑,灑然而去,消失在院門外雨霧深迷處。

石青璿的玉手不再顫抖,神色恢複平靜。徐子陵暗呼一口氣,對石青璿,對石之軒,對他,這該是最好的了結。

石青璿柔聲道:“子陵啊!我們找個地方埋葬娘的玉簫好嗎?青璿為娘守孝七天,以後將再無牽掛,可以好好作子陵的好妻子。”

春雨仍下個不休,卻再沒有先前淒風苦雨的況味。耳鼓裏似又響起石之軒得法前的悲歌:“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連續五天,水師船載著中土的聯合軍隊,開赴武功城西渭水北岸的前線戰場,到李世勣把八弓弩箭機和大礮飛石送至,大局已定,孤軍作戰的頡利,已乏扭轉乾坤之力。徐子陵回抵前線,寇仲正和李世勣、麻常、宣永、白文原、卜天誌、尉遲敬德、長孫無忌等一眾大將於主帳內商議軍情,見徐子陵到,寇仲結束會議,與他並騎馳出壘寨外,來到可遠眺敵營的一座山丘上,互道離情。無名在高空緩緩盤旋,翱翔於日沒前的霞雲底下。

寇仲道:“老跋和小侯剛返長安,你碰到他們嗎?”

徐子陵搖頭道:“渭河戰船往來頻繁,應是失之交臂。頡利方麵情況如何?聽說他仍按兵不動,怎會變得這麽乖的,小心他另有計劃。”

寇仲微笑道:“頡利失去平反敗局的機會,在他後方的三座城池,正大幅增強兵力,且由薛萬徹和馮立本率領一支三萬人的精銳部隊,駐紮於岐山城外,假若頡利敢分兵西襲,保證他吃不完兜著走。”

徐子陵皺眉道:“薛萬徹和馮立本?”

寇仲道:“這招夠絕吧?沒有任何話和行動比委他們以重任更可顯示我們對以往敵對派係的信任;不但可以安投誠者的心,兼可穩定一眾軍心民心。現在突利一眾兄弟安然撤走,即使老薛和老馮蠢得向頡利投誠,下麵的將士肯跟隨他們嗎?頡利更會不敢接受,因怕招來我們的攻擊。現在頡利陣腳大亂,士氣低落,進退維穀,要求的是一個體麵下台的機會。”接著道:“石之軒有沒有出現?”

徐子陵把事情說出來,歎道:“他老人家隻此一個破綻,而恰好是這個破綻,令他最後得悟正道,離苦得樂,青璿也因此原諒他。”

寇仲陪他欷歔不已。仰望晴空,心中浮現尚秀芳的玉容嬌姿,徐徐道:“還記得當年在洛陽,我們偷進皇宮,旁聽秀芳為王世充和世民兄獻曲,其時我生出奇異的感受,秀芳人雖在那裏以她的曲藝顛倒眾生,我卻像瞧到她整理好行裝,準備開始另一段漂泊江湖的旅程。唉!她不屬於任何地方,不屬於某一個人!她是屬於曲藝和歌道、藝術的追求,使她不住尋覓內心深處的某一目標。”

徐子陵一呆道:“她不肯嫁你嗎?”

寇仲道:“可以這麽說。那晚在武功別館,我一邊聽著一隊又一隊水師戰船駛經渭水的破浪聲,一邊享受著她全心全意的奉獻和溫柔,切身體會最難消受的美人恩寵,心中既哀傷又快樂!肯定畢生難忘。她清晨離我而去時,我故意裝睡,卻沒漏過她下床穿衣梳妝的每一點每一滴的聲音。唉!我的娘,當時真怕忍不住像個孩子般痛哭流涕求她不要離開我。”

徐子陵為他心中一陣惆悵,湧起難言的感慨,想起遠在慈航靜齋的師妃暄,說道:“終有一天,她倦了,自然會回到你的身旁來。”

寇仲遙察敵寨,說道:“致致有什麽話說?”

徐子陵道:“我來前,楚楚、小陵仲和魯叔剛抵長安,皇上親到碼頭迎接魯叔。玉致囑我告訴你,會靜心等待她的大英雄凱旋榮歸。雷大哥的錢莊在朱雀大街找到理想鋪位,正大興土木,趕在幾天內開張,著你滾回去參加由皇上主持的開張大典。”

寇仲啞然笑道:“他老哥終於找到在賭桌外的樂趣。照你看,青青姊是否真的對他有意思呢?”

徐子陵道:“毫無疑問,你可以放心。若你看到雷大哥見到青青姊那耗子見到貓,被管得貼貼服服卻又甘之如飴的表情,包保你笑破肚皮。”

寇仲伸個懶腰道:“苦盡甘來,我們終挨到好日子。李世民的確是我們的好兄弟,全盤接受行之的提議,我方諸人各得其所。行之要在鍾離開學堂的事亦有著落,他定比白老夫子出色百倍,肯定不會被官家煩擾,因為管城的是誌叔。”

徐子陵心中一暖,說道:“我對戰爭非常厭倦,要不要主動找頡利說話,徹底把僵持不下的局麵解決。否則讓頡利無所著落的流竄回北塞,會造成嚴重的破壞。”

寇仲哈哈一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把事情解決,明天我們返回長安,免得雷老哥怪我們缺席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