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二世
公元1154年,亨利二世繼承大統,成為新的英格蘭之王。
如果說按照歐洲人的曆史記載方式,實際上亨利二世等於是開創了一個新的王朝。話說亨利二世的老爹若弗魯瓦五世,生前總是喜歡在帽子上插一枝金雀花(Plantagenet)。隻是沒曾想,當年的“一枝花”若弗魯瓦五世死後才三年,他的兒子亨利二世就成了一個幅員遼闊的王國一把手。因此這個新的王朝,就索性根據“一枝花”的淵源,被稱為“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
其實,說是金雀花王朝也並不是特別確切。
因為我們知道,亨利二世的身世背景,跟當年的私生子威廉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威廉一世背靠的是諾曼底公國這棵大樹,而亨利二世則是依托安茹伯國這個西法蘭克王國諸侯中的翹楚。兩位英格蘭先王之中無論哪一個,都更加“法蘭西”而不是更加“英格蘭”。對比於西法蘭克的繁華富庶,當時的英格蘭還更加像是一個苦寒之地。如果把當時的金雀花王朝版圖比作一個剃頭挑子的話,相對較熱的那一頭肯定是西法蘭克,或者說安茹伯國。
所以,早期的金雀花王朝,更應該被稱作“安茹王朝”(House of Anjou)。
對於英格蘭來講,異族統治者掌控權力金字塔的塔頂已經司空見慣。所不同的,隻是外來統治者能否早日進行英格蘭本地化。這種本地化,包括語言文化的本地化,也包括規章製度的本地化。往上數,早在威廉一世時期,就已經遇到了西法蘭克人統治英格蘭人的不便之處。在威廉一世的第一代領導集團之中,幾乎很少看到英格蘭本土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身影,絕大部分的行政與宗教核心權力層人員,都是威廉一世從歐洲大陸帶來的、說一口羅曼語(法語的前身)的西法蘭克人。這種情況雖然在威廉一世之後有所改觀,但隨著安茹王朝的建立,西法蘭克羅曼語又一次成為英格蘭王國宮廷與上流社會的共同語。
對於安茹王朝的貴族們來講,用羅曼語溝通起來並不難,但對廣大中下層老百姓們來講,又該如何呢?
外來貴族管理英格蘭本地老百姓,這種在英格蘭曆史長期存在的獨特現象,導致很多製度都是慢慢摸索出來的,從而具備很多鮮明的英格蘭本地特征,這是真正的摸著石頭過河。
比如在當時,西法蘭克王國境內的審判製度中,曾經流行過本地部落長老參與庭審。這種起源於遠古日耳曼部落的古老審判製,隨著諾曼征服的到來,在整個英格蘭範圍內被予以推廣。並且,因為統治者不會講中古英語,所以這個製度在英格蘭得到強化。說中古英語的本地長老進行初步裁定,說羅曼語的外來統治者進行最後量刑,就是最終的判決結果。這個製度慢慢演化,也就形成了今天的“陪審團”(Jury)製度。與之相反的,則是這個製度後來在歐洲大陸範圍內,慢慢走向消亡。
隨之而來的,還有習慣法(customary law)的采用。
習慣法和陪審團一樣,也是來自歐洲大陸,確切地講來自日耳曼習慣法。諾曼征服者的到來,造成法律書麵語言交流上的困難,如果跟英格蘭本地土著硬摳法律字眼,是一件十分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於是,用不成文的慣例來解決實際問題,成了當時英格蘭法律中一個行之有效的管理方式。這個習慣法的實施,最終形成了英格蘭後來獨特的普通法係(common law system)。
在當代,普通法係的典型代表,主要為英國以及前英國殖民地國家。因此,這個法係又被稱為“英美法係”或者“海洋法係”。與大陸法係(civil law system)相對應,構成了當今世界的兩大法律體係。
無論陪審團還是習慣法,都是在亨利二世這位西法蘭克外來戶在位期間,在英格蘭予以正式確立的。作為安茹王朝的創朝太祖,亨利二世的奠基人作用,被體現得無以複加。
除了法律體係之外,還有稅收體係。
同西法蘭克王國後來的集權化趨勢不同,英格蘭貴族體係在諾曼征服之後得到重組,因此先天基因中具備很強的分權傾向。為了更好地掌控英格蘭境內的大小貴族,亨利二世開始收“盾牌錢”(Scutage)。
原本英格蘭國王屬下的騎士階層,每年都要義務為國王服四十天的兵役。但這個製度具有先天缺陷,因為大小騎士們往往並不能夠招之即來,來之能戰,他們也要考慮到自己的實際情況,尤其是彼時彼地的經濟、交通、農忙等因素。所以即便是在烽火連三月的日子裏,國王也並不能夠保證迅速集結一支強大的武裝發動戰爭。而即便是願意應召的隊伍,也往往鬆鬆垮垮、稀稀拉拉,這事確實挺頭痛。
在亨利二世在位期間,規定騎士可以不用服役。國王發動的戰爭,願意來你就來,不願意來你就支付相對應的盾牌錢,用來抵消自己的兵役義務。而一旦擁有了不菲的“盾牌錢”,亨利二世則可以用這筆錢組建屬於自己的雇傭軍。有了雇傭軍這支有生力量,亨利二世就可以更好更舒服地在整個英格蘭範圍內實施王權統治。
除了文治,還有武功。
亨利二世在位期間,對威爾士的征服成效不大,但北伐蘇格蘭,西征愛爾蘭,取得了十分顯著的戰果。尤其是對愛爾蘭,亨利二世禦駕親征,占領了愛爾蘭東岸大片領土。在此基礎上,亨利二世獲得了羅馬教皇的首肯,正式獲得了愛爾蘭領主權。
然而,如此神通廣大的安茹太祖亨利二世,卻依然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亨利二世頭上的這個如來佛,就是教權。
首先,就是教士們的“治外法權”問題。也就是說,在英格蘭國王的版圖治下,所有的教士修士都享有犯罪豁免權。這些人即便是在民間胡作非為,國王也不能用世俗法庭來進行判決,而是要移交到教會法庭,由教權處置。這種特權,讓世俗政權的國王感到無可奈何,尤其是對亨利二世這樣自詡英雄的人物而言。
當然,天賦異稟的國王,也並非沒有嚐試過一舉推翻教士們的特權。
在位九年之後,公元1163年,羽翼漸豐的國王亨利二世,開始向教權宣戰。要求教士犯法,與庶民同罪,先解除神職,再交由世俗政權審判。古代歐洲國王們的命令,當然不能同中國皇帝們的相提並論,但亨利二世這樣的君主則另當別論。國王發難,教權一方首當其衝的,就是全英格蘭首席主教,坎特伯雷(Archbishop of Canterbury)大主教托馬斯·貝克特(Thomas à Becket)。
其實當年亨利二世推薦貝克特出任英格蘭的大主教,正是因為兩個人私交甚密。然而,一旦貝克特坐在了大主教的位置上,就注定了屁股決定腦袋的最終結局。古代一神宗教對於世俗政權的鉗製能力,可見一斑。
王權與教權,火星撞地球,兩位老朋友到底還是撕破了臉。
公元1170年,亨利二世的四位屬下,合謀殺掉了貝克特。
國王的耳根子,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寧靜。
然而,後遺症隨之而來。
貝克特未死之前,也無非就是個偏處一隅的大主教。不過在天主教範疇內,一旦以如此悲壯的方式離開世間,殉道者們就被賦予了神的力量。就像當年的耶穌·基督,雖然肉身受到了百般折磨,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因此成了天選之人。並且捎帶腳的,把那個惹事的十字架都幻化成了後世天主教徒們的護身符。貝克特光榮地為上帝獻身,從而得以羽化成仙。在此以後,貝克特的名字之前被冠以“聖”,就像當年死於羅馬城的聖彼得與聖保羅一樣,成了後世天主教徒們的指路明燈。當時在遙遠的中東戰場上,教徒們甚至參考條頓騎士團的建軍模式,成立了聖托馬斯騎士團。當然,這支騎士團也直接聽命於羅馬教廷。
羅馬教廷對亨利二世進行了口誅筆伐,並且威脅要開除亨利二世的教籍。
要知道,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貝克特之死是亨利二世直接授意的。
即便如此,亨利二世依然怕了。
在那個教權猖獗的年代裏,被開除教籍是天大的事情,不管是對平民還是國王。
公元1172年,業已四十九歲的亨利二世向羅馬教廷請罪,希望上帝能夠讓他參戰,以洗刷自己的罪孽。並且,國王來到坎特伯雷,以極其羞辱的方式對貝克特之死表達了懺悔之情。根據目前掌握的史料來看,當時亨利二世的卑微演出,並不比《權力的遊戲》中瑟曦女王**遊街強到哪裏去。此後不久,關於英格蘭教士們的治外法權,統統被亨利二世重新允準。
亨利二世退步之後,羅馬教廷正式授予貝克特以“殉教聖徒”的光榮稱號。
看上去,這一切似乎都告一段落。
不過,教權對亨利二世的折磨,尚未結束。
我們在卡佩王朝一節中曾經講到過,阿基坦公主埃莉諾,為亨利二世帶來了價值連城的嫁妝——阿基坦公國。並且在此後,埃莉諾一掃之前嫁給路易七世的陰霾,爭分奪秒地為亨利二世生下了五男三女八個孩子。但是,他們並不消停,以理查一世為代表的幾個兒子,同亨利二世之間明爭暗鬥。而卡佩王朝的腓力二世也替老爹路易七世解氣,不斷地在一旁搬弄是非,煽風點火。所有這一切,都讓亨利二世的晚年生活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
在政治軍事領域無法占太多便宜的情況下,亨利二世隻能曲線救國,他想同埃莉諾離婚,以此來從宗教角度,讓自己的孩子變成私生子的身份,從而在名分與道義上失去合法性。
遺憾的是,這一次羅馬教廷依然沒有同意亨利二世的請求。
理查一世與腓力二世內外夾攻,軟硬兼施,目的就是為了拿到亨利二世親口答應的英格蘭國王第一順位繼承權。亨利二世硬著頭皮跟著兩位晚生後輩周旋,鞍馬勞頓,氣恨難消。
公元1189年,五十六歲的亨利二世病死,理查一世自行宣布成為新國王。
卡佩家族的大仇已報。
當年的路易七世在天有靈,不知道是為失去男人自尊而感到無地自容,還是該為沒有後代的煩擾而暗自慶幸。
金雀花王朝與卡佩王朝,圍繞阿基坦公主埃莉諾,又是一個神奇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