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青蓮盛綻(3)
眾人顧不得撲打她身上的火苗,抬頭便看見王女全身起火,趴在窪地中間隻是抽搐,早已沒了站起來的力氣。
大家一哄而上,趕緊扯下旁邊的樹枝,拚命拍打她身上的火苗。
可她身上的火早已遍及全身,連皮膚也灼燒了起來,極難撲滅。天空那點雨水和他們手上這些樹葉稀少的枝條,在短時間內根本無法奏效。等火苗終於熄滅時,王女也早已咽了氣,全身焦黑,死狀慘不忍睹。
說到這裏,那婆子早已老淚縱橫,其他人也是個個抹淚。畢竟,王女在路上出事,他們身為隨行人員,個個逃不了責任,等待他們的不知是何等淒慘下場。
而負責去玉門關外迎接王女的使者們,也是個個歎息,同時點頭表示婆子所說屬實,沒有虛言。
阿南琢磨著他們的述說,問:“王女在凹地裏呆了多久?”
“沒多久,大概就十幾息時間吧。”
十幾息,那就是十幾次呼吸而已,這麽短的時間,除了一個雷劈下來外,旁人能做什麽事情?
阿南思忖著,見楚元知在旁邊欲言又止,示意他先別說,又問婆子:“那個侍女瑙日布,如今身在何處?”
“她……她畏罪自盡了!”婆子哽咽道。
阿南倒是不意外,問:“怎麽死的?”
婆子目光落在一個中年婦人身上,道:“你把東西拿出來,給諸位大人瞧瞧。”
那婦人慌忙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戰戰兢兢道:“王女出事後,奴婢與瑙日布同住,發現她半夜偷偷去藏東西,我把它取出來給大家一看,就是這封信!”
阿南接過來,拆開看了看,上麵寫的赫然竟是漢文。隻是寫字者應是初學,寥寥數字在紙上歪歪扭扭。
“事已畢,求釋放吾家小弟,。”
“看起來,好像是有人以她的弟弟作為要挾,讓她去幹什麽事情?”而且,收信方應該還是漢人。
婦人頭如搗蒜:“奴婢們也是這麽想的,於是便立即盤問她。結果瑙日布無可抵賴下,居然畏罪跳井了!”
“跳井?哪口井?”
“就是那些個穿井啊!”
所謂穿井,後世也叫坎兒井。沙漠之中流水珍貴,露在外麵很快會被沙土吸走、被日曬蒸發,因此無法引流明渠。當地百姓便將龍勒水引到掏挖出來的地下暗渠之中,在地下形成一條條水道。為了取水方便,暗渠上頭每隔一段距離會鑿一眼豎井,人們可以從井中取水灌溉飲用,因此名為穿井。
若沒有穿井,敦煌周邊百姓便無水可喝,更不可能屯田造林,世代繁衍於此。
“那穿井口子極小,下方連通暗渠,水流湍急。瑙日布跳下去之後,我們拉不住她,眼看著她就被下方的水流衝走了!”婦人雖然梗著脖子覺得自己沒有大錯,但想起瑙日布跳下去的那一幕,還是心悸不已。
那領頭的婆子也歎氣道:“那地下河溝縱橫交錯,穿井又直上直下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這……必死無疑了!”
打發走這一群人,阿南問楚元知:“楚先生,我看你剛剛聽到他們說了現場狀況後,似乎想說什麽?”
楚元知點了點頭,道:“按理說,雷劈的必是高處之物,而且傘若被淋濕了,亦是導引雷電之物。”
阿南頓時就理解了,說:“可不是麽,結果撐傘的侍女沒被雷擊,反倒是傘下的王女被擊中而死。”
“可惜,那個侍女瑙日布已經自盡了,她本應是個重大的突破口。”
“她是王女死前唯一在場的人,說不定我們所有的疑問,都可以從她那兒得到解答。可如今這條線已經斷了,我們若要尋找突破口,除非……”阿南思索著,朝著楚元知露出詭秘的神情,“楚先生,一具屍體也是驗,兩具屍體也是查,要不……咱們再去驗一個和王女死得差不多的人?”
旁邊的朱聿恒一聽便知道她打得什麽主意,不由對她皺了皺眉。
單純無知的楚元知則詫異問:“什麽?敦煌這邊,還有一個死在雷雨中的人?”
“不但有,而且,他們的死因、死狀甚至時間都是一模一樣。我相信,其中必有關聯——就算沒有關聯,應該也能為此案提供重要線索。”
在楚元知迷惑的眼神中,朱聿恒終於對阿南皺起了眉,開口道:“但自古以來,蓋棺定論,入土為安。你覺得……阿晏會同意你們對他爹開棺驗屍嗎?”
楚元知頓時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阿南前一刻還卓晏稱兄道弟,下一刻就想把他爹的棺材蓋給掀了。
“是啊……這事可難搞。”阿南這種厚臉皮,也終於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所以,我想看看能不能和楚先生一起偷偷地把這事兒給辦了。”
楚元知埋頭一聲不吭,顯然並不想跟她偷偷摸摸幹這種損事。
“但是,阿晏父親之死,真的很可疑,尤其是和王女的案子聯係起來,確實值得一查!”阿南屈起手指,給他們點數,“第一,卓壽也是在那場雨中被雷電所擊;第二,他在眾目睽睽下全身著火,而且火勢一起便很劇烈,雨水仿佛還加強了火力;第三,王女去世時身旁唯一的侍女瑙日布死了,而唯一知道卓壽為何孤身冒雨離開礦場的目擊人劉五,也在我和阿晏過去探訪時,被活埋在了突發事故的礦下;第四,卓壽生前接到信件、王女生前做夢,似乎都知道自己要死於雷火之下。”
楚元知這個老實人,也被她列出來的疑點給打動了,臉上現出“確實值得一驗”的神情。
但還沒等他點頭答應,驛站外頭傳來夥計熱情的招呼聲。天色不早,金璧兒已經被梁家人護送回家了。
楚元知趕緊出去迎接妻子,看見送她回家的正是梁壘。
阿南和金璧兒打招呼,一邊笑著問梁壘:“梁小弟吃過了嗎?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梁壘上次與官兵動手的把柄還握在阿南手中呢,哪敢應她,趕緊搖了搖頭,告別了楚元知和金璧兒,轉身就走。
“這麽怕我啊?我還想從你身上挖點什麽出來呢……”見他們都走了,阿南抱臂望著他的背影,一臉笑嘻嘻。
朱聿恒淡淡道:“別為難這小兄弟了,青蓮宗我已遣人暗查,不日定會有消息的。”
“不單隻為青蓮宗的事,這小弟弟身上,肯定有什麽問題。”阿南湊近他,悄悄和他咬耳朵,把之前他看到卓晏的奇怪表現給繪聲繪色地形容了一番,“我覺得他啊,絕對有問題!”
“瞎操心。”朱聿恒哪會不知道她的意思,肯定是指梁壘對卓晏有異常情愫。
“哎,萬一阿晏家學淵源,也有斷袖之癖,那……你說卞存安會讚成還是反對?”
朱聿恒哪會搭理她這種見風就是雨的臆想,轉身就走。
阿南追了上去,又問:“如果不是我猜測的這樣,那你說,原因是什麽?”
朱聿恒腳步不停,隻道:“無論是什麽,我們在這兒猜測有什麽用?查一查不就行了?”
“哎,真無趣啊,猜猜未知的事情,探索未知的地域,這是人生一大樂事呀。”阿南跟在他身後,道,“我就很樂觀。我覺得,如果梁壘對阿晏不是那種心態的話,鑒於他根本不認識阿晏,那麽他或許與卓壽有關,而梁壘又與九玄門有關、九玄門與青蓮宗有關、青蓮宗與關先生有關、關先生與山河社稷圖有關……所以兜了一圈,這小弟弟啊,說不定和一切都有關!”
朱聿恒腳步略停了停:“我會加派人手去查。”
“就是嘛,這麽大一個突破口,不得好好查查?”阿南滿意地笑了,又想起一件事,忙道,“對了,還有卓壽生前收到的最後那封詛咒信,查到是誰寫的了嗎?”
朱聿恒道:“這個倒很簡單。卓壽是被流放的,而敦煌又是軍鎮,寄給軍中司倉的信,驛站必有登記造冊的,稍等一等吧,很快就能有結果了。”
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但玉門關今年地氣倒是暖和,前幾日一場小雪下過,很快又是晴好天氣。
玉門關遙遙在望,周圍一片荒涼,風吹起沙子如流水般湧來。
阿南趕緊背過身去,拉起紗巾蒙在頭上。
道旁草木已徹底絕跡,眼前再也沒有任何綠色,天地隻剩下蒼茫黃沙,令阿南想起被關先生刻在陣法中的那千古名句——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驀的,一隻金碧色的孔雀在灰黃沙漠的半空翱翔而過,那鮮明亮眼的色彩,在日光下熠熠生輝,猶如神鳥降臨。
駝隊一行人都因為這亮眼的孔雀而精神一振,以為是神跡。唯有阿南抬眼看了看,目光隨之轉向孔雀下方的玉門關。
連天相接的黃沙平原中,玉門關殘存的方形城牆之下,傅準正一身黑衣站在日光的背後,靜靜等待她到來。
他的肌膚蒼白得發光,在衣服又是純黑,站在蒼黃的背景之前,天地灰黃,而他如一幅水墨畫,溫潤而詭異,與這個衰敗的世界格格不入。
那雙比常人要幽深許多的黑瞳,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微微眯起,露出攫人的光彩。
阿南從馬上躍下,將蒙在頭上的紗巾一把掀開,透了口氣。
在這無遮無掩的沙漠上,唯一可以擋風沙的地方,隻有傅準所處那片殘垣背後。
但阿南可不敢往他旁邊站,隻抱臂靠在牆邊,寧可吹點風沙。
傅準抬手讓吉祥天落回到自己肩上,似笑非笑地捋著吉祥天的尾羽,斜睨著她:“如此千辛萬苦來找我,我一時倒有些感動了。”
“哼,誰找你?”阿南翻他一個白眼,“要不是看在殿下的麵子上,你以為我願意來這兒奔波?”
“口口聲聲殿下,嘖……一門心思隻有他,明明我認識你的時間可比他早多了。”傅準捂胸輕咳,有點幽怨道,“可憐我拖著這副殘軀,勞心勞力孤苦伶仃在這兒辦事,結果你連個好臉色都不肯給我,我心中這委屈也不知道該與何人說……”
“少給我裝模作樣,趕緊帶我看看玉門關這邊的情況。”阿南看見他這模樣就來氣,“禍害遺千年,區區沙漠,能奈你何?”
說著,她拉上頭巾遮住日頭,抬腳向著方形的小城內走去。
當年宏偉的玉門關,如今已隻剩了殘垣斷壁。千百年前沙土夯築的城牆依舊佇立在風沙之間,殘破不堪,不再有人駐守。
登上城門,阿南朝四下望去,隻見長風呼嘯中,黃沙漫漫。天地相接處唯見昏黃起伏,盡是沙漠。
明知道青蓮盛放就在玉門關百裏方圓,可一時要找到,談何容易。
“此次西來人手充足,這幾日我們便以這玉門關為中心,四麵八方每日向外梳篦輻照,尋找陣法痕跡。不過目前尚未有什麽發現。”傅準撫著吉祥天的翅膀,問,“你不是一向與殿下形影不離的嗎?怎麽今日一人大駕光臨?”
“他要去祭奠前幾次北伐時犧牲的烈士,我不便跟隨,左右無事,先過來了。”阿南手扶城牆,四下張望,“畢竟這裏是地圖上明確標記的方位,很可能是一個突破口。”
“南姑娘說什麽,我們就遵照你的意願行事吧。”傅準微微笑著,慢條斯理道,“畢竟,你與殿下關係可不一般,別說我這種掛個虛名的,就算是韋杭之諸葛嘉這種正經官身,也得聽你的。”
阿南揉著自己的手肘傷處,覺得它依然在隱隱作痛:“怎麽,殿下看重我,傅閣主不開心?”
傅準雲淡風輕道:“怎會,世間種種自有因果,各取所需而已。”
阿南冷哼一聲,想說阿琰與她關係非比一般,可話未出口,心下忽然一跳,升起了一絲疑竇。
阿琰素日如此謹慎自持,為何竟能將三大營的令信交予她這個女海匪?他在順天才將此物送給她,說明是得到皇帝許可了的。他所做一切的背後,應該是得到了皇帝的支持。
可……若說阿琰可以為她不顧一切,那麽皇帝又是為什麽而首肯呢?
抬頭看見傅準似笑非笑的神情,阿南又察覺他如此發問肯定沒安什麽好心,哼了一聲便將隱約的不安拋諸腦後,隻指著周邊荒漠中依稀呈現的一痕村落,問,“那邊有人居住?”
傅準眯眼看了看:“有數十戶人家住在那兒,靠山後綠洲活下來的。”
“有人就好。”阿南喝了兩口水,轉身便往下走,“我過去看看。”
傅準見她蒙好麵巾,騎上駱駝便向那邊出發,他追了上來,問:“難道說,因為地上的實物難尋,你們想找找那些看不到的痕跡?”
“若真是土陣法,那麽很可能會藏在地下,我們在這片荒漠之上,如何才能定位?”阿南眼望前方,隨口問,“你帶人在這兒搜尋好多天了,還不是一無所獲?”
傅準無奈望她一眼,正要訴苦,她已經“哼”了一聲,道:“我看,就算你有發現,也不會告訴我們的。”
“南姑娘怎麽可以冤枉我這般赤膽忠心為國為民的人?你知道這些天,我這虛弱的身子是怎麽在沙漠中熬下來的嗎?”
阿南一拍駱駝,懶得搭理他。
傅準又問:“所以,你們想找的,是人,而不是物?”
“六十年一甲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當年關先生在這邊設置陣法,若有年輕人目擊,未必不可能記到現在。”
“有道理,果然是冰雪聰明的南姑娘。”傅準拊掌,皮笑肉不笑道,“隻是,這茫茫沙漠,活著就不容易,要活到七老八十的,那就更難了吧?”
“那也比你在這兒無所事事消磨時間好!”
到了村子中,阿南驚喜地發現,原來村子翻過兩座沙丘就有片綠洲,甚至拜穿井所賜,村後平原還能墾出幾塊麥地,是以村中人能一直在此繁衍生息,如今有七八十戶人家,年逾古稀的也有五六個人。
排除了兩個五十多年前嫁來此處的老婆婆,村長請來了三個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問起六十年前附近有沒有異常所見所聞,眾人都是搖頭。
“那麽,附近有沒有什麽花,或者像花的景色之類的?尤其是像蓮花的。”
阿南細細詢問,可惜一無所獲。她隻能起身請村長送幾位老人回去。
其中落在最後的一個老頭,傴僂著背走了幾步,停下了腳步,又慢慢走了回來,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旱煙,欲言又止。
阿南記得這老人是村裏一個羊倌,如今已經七十有三。他飽經風霜,臉皮皺得跟老樹根似的,倒是精神矍鑠。
阿南看他這模樣,忙問:“老人家是想起了什麽嗎?”
他坐回阿南麵前,遲疑道:“小娃兒,俺活了七十三咧,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可俺心裏有件事兒啊,記了六十四年,怕是到了閻羅殿,俺也忘不了嘞。”
阿南一聽,這老頭話裏似乎有戲,當即追問:“難道說,您小時候見過什麽怪事?”
“要說怪,倒也不怪,隻是恁說到花兒朵兒的,俺就想起來了。”老頭說著,把旱煙杆在桌上磕了磕,歎道,“哎呀,俺在這活了老久嘞,這沙漠啊,俺有時候也挺咬牙。昨兒風沙,把俺的羊跑沒了兩頭,那可是今年開春剛出的兩頭羔羊,長得壯壯實實……”
阿南啼笑皆非,道:“行,隻要您想起的事兒確實與我們要尋的有關,我必定叫人給您把羊找回來,就算找不到,也給您牽兩頭去。”
老頭登時咧嘴樂了,說:“恁這女娃兒真像俺當年遇到的仙女,一樣漂亮一樣良善,唔……就是恁比她黑點!”
本以為是關先生線索的阿南,頓時有些詫異:“仙女?”
“是嘞……”老頭眯眼想了想,然後才抽著旱煙道,“老頭姓秦,打小住這塊,從記事起就放羊,最遠隻去過敦煌。八九歲那年青黃不接時候,俺娘餓得躺在**下不來,俺那時年紀小不知怕,半夜偷偷摸到人家地裏,想薅幾把未熟的麥穗,給俺娘弄點青麥嗦兒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