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詞曲的方言與官話

我的家鄉,宋代出了個大詞人秦觀,明代出了個散曲大家王磐。我讀他們的作品,有一點外鄉人不大會有的興趣,想看看他們的作品裏有沒有高郵話。結果是,秦少遊的詞裏有,王西樓的散曲裏沒有。

夏敬觀《手批山穀詞》謂:“以市井語入詞,始於柳耆卿,少遊、山穀各有數篇。”今檢《淮海居士長短句》,“以市井語入詞”者似隻三首。一首《滿園花》,兩首《品令》。《滿園花》不知用的是什麽地方的俚語,《品令》則大體上可以斷定用的是高郵話。《品令》二首錄如下:

一、幸自得。一分索強,教人難吃。好好地,惡了十來日。恰而今、較些不?須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須肐織!衠倚賴,臉兒得人惜。放軟頑、道不得!

二、掉又臞。天然個品格,於中壓一。簾兒下,時把鞋兒踢。語低低、笑咭咭。每每秦樓相見,見了無門憐惜。人前強,不欲相沾識。把不定、臉兒赤。

首先是這首詞的用韻。劉師培《論文雜記》:“宋人作詞亦多葉韻,……(秦觀《品令》用織、吃、日、不、惜為韻,則職、錫、質、物、陌五韻可通用矣)。”劉師培是把官修詩韻的概念套用到詞上來了。“職、錫、質、物、陌”五韻大概到宋代已經分不清,無所謂“通用”。毛西河謂“詞本無韻”,不是說不押韻,是說詞本沒有官定的,或具有權威的韻書,所押的隻是“大致相近”的韻。張玉田謂:“詞以協律,當以口舌相調。”隻要唱起來順口,聽起來順耳,就行。《品令》所押的是入聲韻,入聲韻短促,調值相近,幾乎可以歸為一大類,很難區別。用今天的高郵話讀《品令》,覺得很自然,沒有一點別扭。

焦循《雕菰樓詞話》:“秦少遊《品令》‘掉又臞,天然個品格’,此正秦郵土音,今高郵人皆然也。”焦循是甘泉人,於高郵為鄰縣,所言當有據。其實不隻這一個“個”字,憑直覺,我覺得這兩首詞通篇都是用高郵話寫的。“肐織”舊注以為“即‘胳’,意猶多曲折,不順遂”,不可通。朱延慶君以為“肐織”即“胳肢”,今高郵人猶有讀第二字為入聲者,其說近是。“啜持”是用甜言蜜語哄哄。整句意思是:說兩句好聽的話哄哄你,準能教你笑,也用不著胳肢你!這兩首詞皆以方言寫豔情,似是寫給同一個人的,這人是一個慣會撒嬌使小性兒的妓女。《淮海居士長短句·附錄二,秦觀詞年表》推測二詞寫於熙寧九年,這年少遊二十八歲,在家鄉閑居,時作冶遊,所相與的妓女當也是高郵人,故以高郵方言寫詞狀其嬌癡,這也是很自然的。詞的語句,雖如夏敬觀所說:“時移世易,語言變遷,後之閱者漸不能明”,很難逐句解釋,但用今天的高郵話讀起來,大體上還是能體味到它的情趣的,高郵人對這兩首詞會感到格外親切。

少遊有《醉鄉春》,如下:

喚起一聲人悄,衾冷夢覺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缺椰瓢共舀。覺頃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

此詞是元符元年於橫州作,用的是通行的官話,非高郵土音。但有一個字有點高郵話的痕跡:“舀”。王本補遺案曰“地誌作‘酌’,出韻,誤”。《詞品》卷三:“此詞本集不載,見於地誌。而修《一統誌》者不識‘舀’字,妄改可笑。”《雨村詞話》:“舀,音咬,以瓢取水也。”《詞林紀事》卷六按:“換頭第二句‘舀’字,《廣韻》上聲三十‘小’部有此字,以治切,正與‘悄’字押。”看來有不少人不認識這個字,但在高郵,這不是什麽冷字。高郵人謂以器取水皆曰舀,不一定是用瓢。用一節竹筒旁安一長把,以取水,就叫做“水舀子”。用磁勺取湯,也叫做“舀一勺湯”。這個字不是高郵所獨有,但少遊是高郵人,對這個字很熟悉,故能押得自然省力耳。

王磐寫散曲,我一直覺得有些奇怪。在他以前和以後,都不曾聽說高郵還有什麽人寫過散曲。一個高郵人,怎麽會掌握這種北方的歌曲形式,熟悉北方語言呢?

《康熙揚州府誌》雲:“王磐,字鴻漸,高郵人,……與金陵陳大聲並為南曲之冠。”這“南曲”易為人誤會。其實這裏所說的“南曲”,是指南方的曲家。王磐所寫,都是北曲。王驥德《曲律·論詠物》雲“小令北調,王西樓最佳”。又《雜論》舉當世之為北調者,謂“維揚則王山人西樓”。又雲“客問詞人之冠,餘曰:於北詞得一人,曰高郵王西樓”。任中敏校閱《王西樓樂府》後記:“觀於此本內無一南曲。”

寫北曲得用北方語言,押北方韻。王西樓對此極內行。如《久雪》:

亂飄來燕塞邊,密灑向程門外,恰飛還梁苑去,又舞過灞橋來。攘攘皚皚,顛倒把乾坤礙,分明將造化埋。**磨的紅日無光,隈逼的青山失色。

“色”字有兩讀,一讀se,而在我們家鄉是讀入聲的;一讀shai,上聲,這是河北、山東語音,我的家鄉沒有這樣的讀音。然而王磐用的這個“色”字分明應該讀(或唱)成shai的,否則就不押韻。王磐能用shai押韻,押得很穩,北曲的味道很濃,這是什麽道理呢?是他對《中原音韻》翻得爛熟,還是他會說北方話,即官話?我看後一種可能更大一些,否則不會這樣運用自如。然而王西樓似未到過北方,而且好像足跡未出高郵一步,他怎能說北方話?這又頗為奇怪。有一種可能是當時官話已在全國流行,高郵人也能操北語了。我很難想象這位“構樓於城西僻地,坐臥其間”的王老先生說的是怎樣的一口官話。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