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國風文叢”總序

為什麽要編這樣一套“國風文叢”?無非是介紹各地的風土人情、山川景色,乃至瓜果吃食而已。對讀者說起來,可以獲得一點知識,增加一分對吾土吾民的理解和感情,更愛我們這個國,而已。

中國很大,處處不乏佳山水。長江三峽、泰山、黃山、青城、峨嵋……的確很美,足為“平生壯觀”。除了自然景觀,還有眾多的人文景觀。“天下名山僧占多”,有山必有廟,廟多宏偉莊嚴。四大道場,各具一格。道教的山,比起佛教的山似稍遜,因為道教的神本來就比較雜亂。我在國外似乎見到人文景觀較少。故宮、頤和園令外國人稱讚不置。像網師園那樣的蘇州園林幾乎沒有。把人文景觀和自然景觀結合起來,是中國文化心理的一個特點。

中國人很會寫遊記。酈道元《水經注》記三峽:“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把一個絕大的境界用幾句話就概括出來了,真是大手筆!柳宗元《至小丘西至小石潭記》:“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用魚的動寫出環境的靜,開創了遊記的新寫法。柳文之法成了詩文的一種傳統。能繼承酈道元的傳統則很難,沒有這樣大的筆力。

當代散文延續了古典散文的餘緒,有些是寫得很好的。這套叢書的一些篇可以證明。

華夏諸神的神際關係很複雜,很亂。如泰山碧霞元君,一會兒說她是泰山神的侍女、女兒;一會兒又說她是玉皇大帝的女兒,又說她是玉皇大帝的妹妹。她後來實際上取代了東嶽大帝,成為泰山的主神。關雲長的地位不斷提升。他在黃河以北一直做到“伏魔大帝”,但沒有聽說像華南那樣是財神。關雲長和發財不知道怎麽會拉扯在一起。沿海幾省乃至東南亞敬奉的媽祖,北方人對她卻相當陌生。黃河以北有些城裏有天後宮,天後是不是就是媽祖,很難說。北方比較重視城隍。屬於城隍係統的官員有城隍—土地—灶王。有的地方在城隍以下,土地以上,還有個級別在兩者之間的“都土地”。這一官列的幹部大都有名有姓,但其說不一。拿城隍來說,宋初姓孫名本;明永樂時是周新。灶王也有名有姓,《荊楚歲時記》說此公姓蘇名吉利,婦姓王名搏頰,但是民間卻說他叫張三。北方俗曲雲:“灶王爺本姓張”,他好像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鑽進了灶洞,弄得臉上烏七抹黑。我不想勸散文作家對民間神祇作一些繁瑣的羅列考證(那本是一篇糊塗帳),但是建議寫地域散文的作家從民間文化的角度,審視這些無稽之談所折射出來的心理文化素質,這不是簡單的事。比如媽祖是海的保護神,這是無可懷疑的。海之神是女性,順理成章。但是山之神碧霞元君卻也是女性,是很耐人尋味的。民間封神的男男女女或多或少都是女權主義者。

與神鬼佛道有密切關係的是過年過節。各地年、節互有異同。如送灶,各地皆然,但日期不一樣。北京是臘月二十三,我們那裏則是二十四。軍民也不一樣,“軍三民四龜五”。沒有人家是二十五送灶的,這等於告訴人這家是妓女。過年是全國的假日,自初一至初五,不能掃地,也不能動針線。這可使辛苦一年的婦女得到一個徹底的休息,用意至善。對孩子來說,過年就是吃好吃的。“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北方過年大都吃餃子,“好吃不過餃子,舒坦不過倒著”。不過不能頓頓吃餃子,得變變花樣。東北人的興奮點是“初一的餃子初二的麵,初三的餄子往家攥”。從北京到廈門,都興吃春餅,以醬肉、醬雞、醬鴨、炒雞蛋,裹甜麵醬、青韭、羊肉、蔥、炒綠豆芽,卷而食之,同時必有一盤生蘿卜細切絲。過年吃脆蘿卜,謂之“咬春”。春餅很好吃,“咬春”的名字也起得好!正餐之外有零吃,花生、葵花籽、柿餅、風幹栗子。北京家家有一堂蜜供。不到初五,供尖兒就叫孩子偷偷掰掉了。我們那裏家家有果盒,亦稱“蓋盒”,漆製圓盒,底層分好幾格,裝核桃雲片糕、“交結糖”、豬油花生糖、青梅、金橘餅、荔枝幹、桂圓。這本是待客作茶用的(故又稱“茶食盒”),但都為孩子一點一點拈到嘴裏吃掉了。

過節各有時令食品。清明吃槐葉涼麵、蕎麥扒糕。依次為煮螺螄、“喜蛋”——孵不出殼的毛雞蛋;紫白桑椹、枇杷(白沙)、麥黃杏;粽子、新醃鴨蛋、熗白蝦、黃瓜魚、車螯(即花蛤);藕、蓮蓬、煮芋艿、毛豆、新蠶豆、菱、水晶月餅(素油)、臭莧菜稈、(一種水鳥)、燒野鴨、糟魚;最後為五香野兔、羊膏(山羊大塊連皮,凍實後切片)……這些都是對於旅居的遊子的蠱惑,足以引起對於童年生活的回憶。地域文學實際上是兒童文學,——一切文學達到極致,都是兒童文學。

搞地域文學都會遇到一個棘手的問題,——語言。中國地大山深,各地語言差別很大,彼此隔絕,幾乎不能成為斯大林所說的“人類交際的工具”。福建的大名縣召開解放後第一次黨代會,台上的翻譯竟有七個!推廣普通話勢在必行,刻不容緩。這也影響到文學。現在的文學都是用普通話寫的,但這是怎樣的普通話?張奚若先生在擔任教育部長時曾說過:普通話並不是普普通通的話。文學語言不是莫裏哀喜劇裏的一個人物“說了一輩子散文”的那種散文。散文的語言總還得經過藝術加工。加工得有個基礎,除了“官話”,基礎是作家的母語,也就是一種方言。作家最好不要丟掉自己的母語。母語的生動性隻有作家最能體會,最能掌握。文叢中有些散文看來是用普通話寫的,但“話裏話外”都還有作家母語——方言的痕跡。這增加了地域的色彩,這是好事。普通話是“以北方話為基礎,以北京音為標準音”的,從曆史發展看,“官話”有一個不小的問題,即入聲的失去。入聲是怎麽失去的?周德清以為入聲派入平上去三聲。“派入”,有點人為的意思,誰來“人為”了?這變化恐怕還是自然形成的。沒有入聲,我覺得是一個很大的損失。唐宋以前的詩詞是有入聲的。沒有入聲,中國語言的“調”就從五個(陰、陽、上、去、入)變成四個(陰陽上去),少了一個。這在學舊詩詞和寫舊詩詞的人都很不便。老舍先生是北京人,很“怕”入聲,他寫的舊詩遇有入聲,都要請南方人聽聽,他說:“我對入聲玩不轉”。我聽過一段評彈:一個道士到人家做法事,發現桌子下麵有一雙釘鞋,想叫小道士拿回去,在經文裏加了幾句:

“台子底下,

有雙釘靴。

拿俚轉去,

落雨著著,

也是好格。”

“落雨”的“落”、“著著”的“著”都是入聲,老道士念得有板有眼,味道十足。如果改成北京話:“把它拿回去,下雨天穿穿,倒也不賴”,就失去原來滑稽的神韻了。我覺得散文作家最好多會幾種語言,至少三種:一普通話;二母語;三母語以外的有入聲的一種方言,如吳語、粵語,這實在相當困難。但是我們是幹什麽的?不是寫地域性文學的作家麽?一個搞地域文學的散文作家不掌握幾個地區的語言,就有點說不過去。

寫散文,寫地域性的散文既可使讀者受到詩的感染,美的浸潤,有益於人,對自己也是一種精神的享受。我覺得寫這樣的散文是最大的快樂。不知道文叢的作家以為如何。

是為序。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