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文化的異國

我年輕時就很喜歡桑德堡的詩,特別是那首《霧》。我去參觀桑德堡的故居,在果園裏發現兩棵鳳仙花,我很興奮,覺得很親切,問陪同我們參觀的一位女士:“這是什麽花?”她說:“不知道。”在中國到處都有的花,美國人竟然不認識。

美國也有**,我所見的隻有兩種,紫紅色的和黃色的,都是短瓣,頭狀花序。沒有卷瓣的、管瓣的、長瓣的、抱成一個圓球的。當然更不會有“懶梳妝”、“十丈珠簾”、“曉色”、“墨菊”……這樣許多名目。美國的插花以多為勝,一大把,插在一個廣口玻璃瓶裏,不像中國講究花、葉、枝、梗,傾側取勢,互相掩映。

美國也有荷花,但美國人似乎並不很欣賞。他們沒有讀過周敦頤的《愛蓮說》,不懂得什麽“香遠益清”,“出淤泥而不染”。

美國似乎沒有梅花。有一個詩人翻譯中國詩,把梅花譯成了杏花。美國人不了解中國人為什麽那樣喜愛梅花。他們不懂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懂得這樣的意境,不懂得中國人欣賞花,是欣賞花的高潔,欣賞在花之中所寄寓的人格的美。

中國和西方的審美觀念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比較起來,中國對西方的了解比西方對中國的了解要多一些。

我在芝加哥參觀美術館,正趕上專題繪畫展覽,我看了莫奈、梵高、畢加索的原作,很為驚異,我自信我對莫奈、梵高、畢加索是能看懂的,會欣賞的。

我看了亨利·摩爾的雕塑,不覺得和我有不可逾越的距離。

但是西方對中國藝術卻是相當陌生的。

中國“昭陵六駿”的“拳毛”、“颯露紫”都在美國的費城大學博物館,我曾特意去看過,真了不起!可是除我之外,沒有別人駐足讚歎。

波士頓博物館陳列著兩幅中國名畫,關仝的《雪山行旅圖》和傳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雪山圖》氣勢雄偉,《搗練圖》線條勁細,彩墨如新,堪稱中國的國寶。但是美國參觀的人似乎不屑一顧。

要一般外國人學會欣賞中國的書法,真是太難了,讓他們體會王羲之和王獻之有什麽不同,那是絕對辦不到的。

文學上也如此。

中國人對美國的作家,從惠特曼、霍桑、馬克·吐溫,到斯坦倍克、海明威……都是相當熟悉的。尤其是海明威。不少中國作家是受了海明威的影響的,包括我。但是美國人知道幾個中國作家?有多少人知道魯迅、沈從文?這公平麽?

是不是中國作家水平低?不見得吧!拿沈從文來說,他的作品比日本的川端康成總還要高一些吧!但是川端康成得了諾貝爾獎,沈從文卻一直未獲提名通過。這公平麽?中國文學沒有在世界範圍內得到公平的評價,一方麵是因為缺乏了解,另一方麵,不能不說,全世界的文學界對中國文學存在著偏見。有人甚至說:“中國無文學”,這不僅是狂妄,而且是無知!

我在國外時間極短,與一般華人接觸甚少,不能了解他們的心態。與在國外的文化、文學工作者也少交談。但我可以體會,在不公平的、存偏見的環境中,華人作家、藝術家,他們的心情是寂寞的,而且充滿了無可申說的憤懣。

誰教咱們是中國人呢!

一九九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