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三人行
一
曆代文人多得江山之助。北宋文學家蘇轍說過:“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豪傑交遊,故其文疏宕,頗有奇氣。”清代學者顧亭林也有“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主張。到了詩人黃景仁那裏,就說得更直接也更明確了:“自憐詩少幽燕氣,故向冰天躍馬行。”
同樣,為了開拓詩文境界,全國作協也經常組織一些作家登山臨水,探美采風。這樣,我和詩人C君、小說家S君便結伴上了黃山。
黃山七十二峰,有蓮花、天都、光明頂三大主峰,海拔都在一千八百米以上,其中最著名、最險峻的是天都峰。古人在遊記中曾把它描繪成天上的都市。有的驚讚:“任他五嶽歸來客,一見天都也叫奇。”有的形容說,天都突出雲表,如旭陽出海,星月爝火一時無光;又如廟堂朝會,天子升禦,那些平素為兆民所瞻拜的公卿將相,都屏息俯伏。
清代大詩人錢謙益甚至發出過“不上天都死不休”的壯語,足見其傾慕之至,可是,說來遺憾,這種誓言並未兌現。當他看到天都峰壁立如屏,鳥道如線,“無繘受手,無凹受足,樵蘇絕跡,猿鳥悚栗”,就再也沒有勇氣攀登了。但他並不死心,望著層巒疊嶂,戀戀地說:“吾將買山桃源,朝夕浴於湯池,煉形度世。”然後,結伴山靈,複理遊屐,乘飆輪,駕雲車,直抵峰巔一為著登上天都,竟幻想要羽化成仙了。
難道天都峰就真的攀登不得嗎?我們決心闖它一下。
二
清晨起身,冒雨進發。開始時,登山路還比較平緩,小說家悠閑地吐著煙圈,走在前麵。詩人緊緊相隨,聽得見一對二兩裝的“雙溝佳釀”在背篼裏咣啷啷地響著。我照例揣著一本書,此外身無長物。想是為了破除攀山的寂悶吧,詩人扯開了話題:
“你們說,誰是黃山文學的開山祖師呢?”
我有意開他的玩笑,說:“那一定是個詩人了!”
“對,”詩人非常認真地說,“正是李白最先寫了讚詩:‘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峰,丹崖夾石柱,菡苔金芙蓉……’”以後,再沒有下文了,原來,前麵到了筆陡的石蹬,吟哦的興致已經消逝,隻有“呼呼”地喘大氣了。
越往上爬,石級越陡,每上升一步都要手足並用,動作稍不協調,前麵人的腳就會碰到後麵人的頭頂。有時遇到垂直九十度的絕壁,免不了要膝蓋貼腮,鼻頭碰壁。仰首翹望攀登頂峰的路線,遠哉遙遙,勢如懸瀑,不禁心旌震怖,兩腿發虛。特別是山樹鷹在枝頭一聲聲的鳴叫,聽來很像“回一回去”,更平添了三分退意,確像古人說的有點“望峰息心”的味道。
可是,當想到三百七十年前,徐霞客抓著樹枝、野藤,將肚皮貼在山上,蜿蜒向上爬行,終於登上天都峰的情景,又覺得眼前的難度和險度,正在大大減小一起碼我們有石頭鑿出的台階可登吧?
當然,險峻終究是事實。眼前,就到了險上加險的“鯽魚背”地段。十幾米長、溜平光滑的石脊,寬度隻有六七十厘米,兩邊懸崖萬丈,深不見底,人走在上麵像站在薄薄的刀背上,遇有流雲疾風,更是隨時都有滑下去的危險。我們總算勝利地度過了。
到達天都峰頂,放眼四望,頓覺天空野闊,心曠神怡。詩人掏出小酒瓶,慢慢地呷了一口酒,高聲朗吟著:“隻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小說家也不顧風高背涼,接連抽了兩支煙,興奮地發著議論:登山最有趣的是在上下、進退之中。比如,我們本來應該步步向上,可是,突然有一小段卻蜿蜒向下,使人產生了迷惑,走過這段,山路又步步向上了。這叫**跌宕,錯落有致。再比如,走到文殊台前,迎麵石壁高聳,刻著“不可階”三個大字,心想,這回可是“山重水複疑無路”了。
正在焦急中,忽然看到石壁下部鑽出兩個人來,原來,那裏有石洞可通,這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嗎?這種跌宕、懸疑,很像戲劇衝突、小說情節。生活中最能引發人們關心的,往往是那種矛盾接近頂點,將要解決但尚未解決的事物。
我一麵聽著他們的高吟妙喻,一麵欣賞著遠山近壑、奇石怪鬆的瑰麗景色,快然於心,真也要手舞足蹈起來。我想起了宋人吳古梅在《黃山紀遊》中講述的:暮秋之日,他同鮑魯齋、宋足庵登上丹崖萬仞之巔,“古梅談玄,魯齋論史,足庵歌遊仙、招隱之章,少焉,吹鐵笛,賦新詩,飄然有遺世獨立之興”。相對於他們而言,我們可說是現代的“黃山三人行”了。
正在我們縱情談笑時,倏忽濃霧彌漫,煙雲泛起,似乎滾滾波濤正向腳下湧來,甚至聽到了“刷刷”的流響。蒼茫四顧,迷蒙一片,一種夢幻般的感覺陡然襲上心頭,我們急步離開了頂巔。
三
走到玉屏樓,迎麵見到石壁上刻有“觀止”二字。我們議論說,黃山多壯美之景,恐怕到過天都峰、玉屏樓,也就算“觀止”了。不料,這番話馬上遭到身後幾位同誌的駁斥。這是來自內蒙古的遊客。
他們說,黃山之美,險隻是一個方麵,更主要的還在於奇,不到西海、北海,就談黃山之美,實在為時過早。他們已經來了三天,今晚要爬上黃山另一個主峰一光明頂,晚間宿在那裏,以便翌晨觀賞雲海、日出。於是,我們便尾隨著他們開始了新的探索。
黃山有很多地方,可以看到雲海,就中以光明頂為最佳的景點。泰山的雲海是壯觀的,但孤峰特立,風吹雲湧,為時短暫,常常感到不滿足。飛機上可以居高臨下,廣覽雲海奇觀,可是,置身萬米高空之上,終有可望而不可即的隔膜之感。而光明頂的雲海,層層疊疊,汁漫無涯,仿佛就在腳下。
這天,我們起得很早,登高四望,但見山峰的前後左右,到處都是煙雲繚繞,浮浮****,如帛如絮,如縷如帶,有的像輕紗薄霧,有的如怒潮奔馬。眼前隻有蓮花、天都、玉屏諸峰,如盆景,如螺髻,錯出其間,其餘的峰巒、峽壑統統淹沒在雲海裏。此刻,才真正體會到清人詠黃山雲海的詩句:“白雲倒海忽平鋪,三十六峰遭吞屠。風帆煙艇雖不見,點點螺髻時有無。”確實是狀景傳神,惟妙惟肖。
忽然,東邊的雲腳慢慢移動,露出了一線曙光,逐漸由銀灰色幻化為淺紅色,形成一條寬闊的彩帶。漸漸地在天地交接處,冒出來一個紅色的光點,隨之金光四射,光點很快變成了弧形的光盤,並且逐漸地增大,不斷地擴展,霎時,一輪閃著金光的旭日跳躍著鑽了出來。
幾乎在同一時刻,分別在玉屏樓、北海賓館、排雲樓、白鵝嶺等處觀賞日出的遊人,都一齊歡呼起來。套用一句唐詩,叫作:“海上生紅日,天涯共此時!”在朝暾普照下,雲海閃動著萬頃金波,整個光明頂罩上一層耀眼的光華。這時我才醒悟,“光明頂”的名字,原來就是根據這個起的。
四
吃過了早飯,我們向西海、北海進發,深人到黃山風景區的腹地。一幅神奇的畫卷逐步在我們眼前攤開。奇峰千疊,盡態極妍;怪石紛呈,琳琅滿目。千百年來,人們根據它們的形態,起出了達摩麵壁、仙女鼓琴、文王拉車、武鬆打虎、仙人指路、老翁釣魚、喜鵲登梅、金龜探海、雄雞叫天門、孔雀戲蓮花等各種名字。
作為大自然的另一傑作,黃山鬆更是獨具一格,頗富創造性。它打破了一般樹木對稱與平衡的常規,枝條側向一方,產生一種特殊的魅力。它冠平如掌,枝伸似臂,以低矮堅實的軀幹,迎擊著雷霆、暴風的挑戰。靠著無堅不摧的鑽勁,哪怕是生在筍尖、劍芒、蓮蕊般的方寸之地,也要覓出一點縫隙,紮根成長。特別是作為黃山標誌的高壽千秋的“迎客鬆”,站在玉屏樓前,朝朝暮暮,平伸出手臂,彬彬有禮、儀態從容地迎接著來往行人,給人一種親切、凝重的感覺,成為中國人民熱情好客的象征。
黃山,確如人們所讚譽的,是巧雲的家鄉,奇石的陳列館,怪鬆的博覽會。而且,諸多景觀,錯落有致,具備整體上的美感。我想,黃賓虹老人之所以九上黃山,劉海粟先生八十六歲高齡還要策杖登臨,定是因為它達到了美的極致。可惜黑格爾老人缺乏這個眼福,不然,也許他對自然美就不會那麽輕蔑了。
小說家議論說:“看過一些以黃山為題材的美術作品,覺得多數都沒能表達出它的姿態。我倒以為,畫黃山應該細針密縷做女兒繡,搞一些須眉畢現的工筆畫,不然,恐怕畫不出它的豐姿俊采來。”詩人對此頗不以為然。笑著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古人的這種審美觀點,於黃山也同樣適用。”
對於小說家的論畫,我也持不同看法。記得一本書上講過,古希臘畫家阿貝列斯曾把自己的畫作放在街頭,然後躲在後麵聽取行人的意見。旁邊一個鞋匠,批評人物的鞋子畫得不對,畫家馬上按照他的意見改了過來。鞋匠受到了鼓舞,又滔滔不絕地評論起其他的部位來,實在都沒有道理,畫家聽了,忍耐不住,便從畫的後麵閃出來,說:“你還是隻談鞋子吧。”我們的小說家講起小說、戲劇的矛盾衝突來,頭頭是道,可是,對於繪畫一事,則不見得內行。
“看!”詩人忽然發現了新的景觀。順著他的指向,我們看到散花塢前有一塊挺拔的巨石矗立在鬆海之間,上麵長著一棵古鬆,望去酷似一枝飽蘸著濃墨的毛筆。這就是著名的“夢筆生花”。
傳說,李白少時夢見所用之筆頭上生花,後遂“天才贍遠,名聞天下”。現在,我們正苦於“眼前有景道不得”,如果也能筆上生花,一定首先用來描繪黃山,同時,為那些曆險犯難,探索黃山風景區奧秘的先行者,為灑血揮汗、給千百奇峰鋪設石階、巧架天梯的英雄石工,寫一首壯麗的讚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