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溪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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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俞曲園在《春在堂隨筆》中說過:“九溪十八澗乃西湖最勝處。”特別是他那首描寫九溪十八澗的詩:

重重疊疊山,曲曲環環路,

丁丁東東泉,高高下下樹。

更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這次來到杭州,行囊甫解,我們就尋訪了九溪十八澗。

看地圖,九溪十八澗位於西湖西邊的雞冠壟下,地形像個“丫”字。上端一方起自風光秀麗的龍井,一方連接著名的煙霞三洞;下端與錢塘江貫通,全長十數華裏。

明人張岱盛讚“其地徑路崎嶇,草木蔚秀”“別有天地,自非人間”,同時強調指出:那裏“人煙曠絕,幽闃靜悄”“老於西湖者各勝地尋訪無遺,問及九溪十八澗,皆茫然不能置對”。三百年過去了,現在,這裏也還是“幽闃靜悄”,人跡稀少。一路上,我們問過許多人,有的“茫然不能置對”,有的表現了善意的詫愕,意思是:到杭州來,不去遊湖賞景,偏要到那個僻塞地方去,怪哉!隻是他們很客氣,沒有明說出來。

走出龍井之後,就踏上了九溪十八澗的“崎嶇徑路”。迎麵遇到一個青年,主動告訴我們:“我來杭州十幾天了,西湖遊過了多少遍,以為九溪一帶肯定好玩,誰知一點意思也沒有,走到半路就折回來了。”我們一聽,心裏也涼了半截。但是,總覺得“名下無虛”,古人不會無故說瞎話的。於是,便硬著頭皮徑直地走下去。

山回路轉,前麵果然出現了幽邃的勝境,兩旁竹木蔥鬱,綠蔭四合,蒼茫中頗有佳致。中間清流一線,紆曲彎環,琮琮淨淨,聲若鳴琴。有時,同我們捉迷藏,隱身叢林峽穀之中,隻留下一片清脆的流響;有時,又大大方方地流過我們腳下,露出明亮的姿容;有時,調皮似的橫在我們麵前,從左邊跳向右邊,一會兒又從右邊奔向左邊,拖累得我們經常要履石穿流而過。

這裏的地形也十分奇特,四麵山巒環抱,每架山巒多呈饅頭形。放眼四望,酷似綠色的巨大花環,行人被圍在中間的“井”裏。眼望著前麵的去路已斷,可是,循著溪流走去,又轉遊出來了。誰知,剛剛轉出了這個“井”,很快又邁進了另一口“井”。怪不得清代的隨園老人說:“我愛九溪十八澗,把人引去又勾留。”我們就這樣,轉呀轉,勾留在一個個“葫蘆峪”裏。愈轉山色愈深,愈轉溪流愈闊。雖然已是暮秋,但山中氣溫還比較高。鳴蟬在樹,山鳥啁啾,此刻,真正體會到了“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這兩句古詩的妙諦。

同行的詩人C君說道:看到這裏的景物,我想起了泰戈爾的一段論述:詩像一條小溪,緊束在兩岸之間,岸邊叢林、村落,景色萬般。詩歌格律很像小溪的兩岸,使它流得曲折,流得絢美。散文則像漲大水時的沼澤,汪洋一片,散漫不羈。所以,寫詩是一種快樂,而寫散文則是痛苦。高爾基也認為,散文比詩更難寫。

我說,泰翁講的自有他的道理。其實,會寫詩的一般都擅長散文創作。就說泰翁這番話吧,還不是一篇絕妙的散文!……

突然,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原來,一對青年男女正在前麵溪石上照相。女青年對著清澈的溪流梳理著秀發,一不小心踏在水裏,卻並不急著走出,隻是大聲嚷道:“哎,怎麽水還發溫呢?”男青年放下照相機,將女郎拉到自己身邊,伏身一試,說:“真的,說不定哪一條溪就是溫泉。你聞聞,還有硫黃氣味呢!”

我們繼續在“葫蘆峪”裏穿行著。小說家S君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舍棄六橋三竺,肯到這個深穀幽澗中漫遊,我想,大概隻有兩種人:一種是情人,談情說愛,是最喜歡幽靜的。古人遊西湖,有詩雲:‘人自乞晴儂乞雨,要它微雨散行人。’說的正是這種情況。再一種就是詩人,攬勝尋幽,更饒詩興。這兩種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不避艱險,不憚勞苦。哪怕炎陽流火,或者風雪載途,也不說半個‘難’字,照樣堅持著,忍受著,甘之如飴。都有一種‘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獻身精神。”說罷,小說家自己也不禁笑了起來。

“而且,”我補充說,“這兩樣都是事必躬親,再苦再累再險再難,也不能煩請他人代勞。不然,愛神維納斯就不會光臨,詩神繆斯也見不到蹤影了。設想,當日李白如果不‘流落楚漢’‘仗劍去蜀’,《蜀道難》這千古名篇就無從問世;同樣,徐霞客隻有曆經三十年,走遍大半個中國,才留下那部被稱為‘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的兩百萬言的皇皇巨著。”

說話間,我們已經到了“溪中溪”,這是九溪十八洞的最佳處。往前再走一段,就將告別九溪,踏上大路了。照通常心理,離開了崎嶇小路,走上通衢坦途,一定會欣然色喜的。可是,我卻有些悵然。後悔前段路走得太匆忙了,沒有仔細瀏覽溪山勝境。賞景好似讀書,“讀書切忌太匆忙,涵泳工夫意味長”,囫圇吞棗,收獲不大。無奈,天已向晚,沒有可能再回去重溫勝跡了。

小說家談到有一年他在蘇州,住在人民橋附近,每天上街都要繞過一段很長的路。離開蘇州這天早晨,他突然發現一條捷徑,但也隻能走這麽一次。當時,他頗有感慨地想:小路啊小路,發現了你,也離開了你。事物常常是這樣的。

幾句簡單的話,引起了我一路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