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蔭絮語
在市政協舉行的茶話會上,一位去春從台灣歸來的老先生告訴我,離開營口已經半個世紀了,踏上二十裏長街一看,樣樣都感到熟悉、親切,又樣樣覺得生疏、新鮮,觸目興懷,真有隔世之感。
我問他:“故鄉風物,哪一樣最使您動情呢?”
老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街道兩旁的綠柳。”
聽了這話我先是一怔,繼而有所領悟:先生當日含淚辭別鄉關的時候,這座日偽統治下的半殖民地城市,兵連禍結,瘡痍滿目,漫空卷著黃塵,遍地泛著白堿,蕭索破敗得很。而今頭白歸來,登車人市,首先映人眼簾的便是飽綻著春意的青青垂柳。它們像親人般笑立在東風裏,輕搖著翠發,漫閃著青睞,頻頻招手致意。又好似無數綠色甲兵,排成長長的儀仗隊,等候著遠道歸來的主人的檢閱。五代詩人孫光憲就寫過這樣的詠柳佳句:“恰似有人長檢點,著行排立向春風。”它們雋美的風姿,給遊子以歸鄉的慰藉,給勞人以親切的慰安,給遠方來客以清新的美感和多方麵的聯想。這一切,自然要使老人心旌搖**,欣然色喜了。
其實,不要說一別五十寒暑的天涯倦客,即使一直生活在市區內的人,當看到那滿城新綠時,又何嚐不為之動情呢?
提起城市的路樹,人們自然會想起福州的如雲似蓋,根須垂掛的古榕,伊寧的直聳雲天,蔥蔥鬱鬱的白楊,羊城的紅花似錦的英雄樹,上海的枝葉扶疏的法國梧桐……這些無疑都是頗饒韻致,多彩多姿的。但是,正如一首民歌中講的:“天是故鄉的藍,水是故鄉的甜,山是故鄉的青,月是故鄉的圓。”我總覺得,美化、綠化了遼濱之城的行行路柳,是更值得大書而特書的。
一排排的垂柳,清蔭翳日,翠帶牽風,著實給熙熙攘攘的鬧市創造了一種清新秀雅的氣氛。特別是營口街頭,由於靠海低窪,鹽堿度高,莫說參天的林木,就是鋪地的綠草,也一向很少。近年隨著城市建設事業的發展,市區主要街道兩旁全部栽植了翠柳,背後映襯著整齊的樓房,也稱得上是“風景如畫”。“楊柳非花樹,依樓自覺春。”梁元帝蕭繹的這兩句詩,用在這裏倒也貼切。
柳是報春的使者。當寒威退卻、冰雪消融的時節,癡情濃重的春風朝朝暮暮奏著催綠的曲子,鼓動得萬裏郊原生意蔥蘢。花叢草簇從酣睡中醒來,急忙抽芽吐葉,點染春光,頓時大地現出了層層新綠。然而,這一切與高樓櫛比、車輛穿梭的城內是不相幹的。那麽,是誰最先把“春之消息”報告給十丈紅塵中奔走道途之人的?正是街頭的翠柳。
溽暑炎蒸,驕陽噴火,行行路柳為過往行人撐起遮天綠傘,清涼涼的略帶鹹味的海風撲到臉上,你會感到燥氣潛消,無異人清涼國。清晨起來,你盡可以沿著柳林穿行,過了這棵迎來那棵,滿路清蔭,伴著幾聲清脆的鳥鳴,偶爾會有一兩滴露珠滾落下來,涼生頸際,於恬適、愜意中不覺走出了很遠很遠。
秋宵漫步,清爽宜人。在城市住房尚較緊張,許多人家還是三世同堂的情況下,這長長的林蔭路便成了翩翩情侶的“愛的長廊”。許多熱戀中的青年男女,挽手並肩,徜徉其間,悄聲地交流著濃情蜜意,一任多事的柳絲在鬢發間撩來**去。有人調侃地把它比作歐洲的談情勝地一“維也納森林”,這當然是過分的誇張。
即使是在寒風凜冽、滴水成冰的嚴冬,家家緊閉著門窗,地麵上滿鋪著積雪,這行行垂柳也不顯衰頹、沮喪之態,依舊溫存地擺**著枝條,似向行人問候,使人們記起往日撩人的春色,憧憬著充滿希望的未來。
柳在森林王國中平凡得很,登不上名貴樹種的殿堂。但以其特有的風姿和功用,一向受人青睞。柳樹是個大家族,世界各地約有五百多種,僅我國就擁有一百九十多個品種。舉凡垂柳、龍爪柳、觀音柳、饅頭柳、長葉柳、小葉柳、白柳、紫柳、旱柳、水柳、沙柳、杞柳等,都是比較好的綠化品種。它們適應性強,生命力旺盛,容易栽植,生長快,壽命長。其優勝之處,白樂天在《東澗種柳》一詩中描述得清清楚楚:“長短既不一,高下隨所宜。倚岸埋大幹,臨流插小枝。鬆柏不可待,榧楠固難移。不如種此樹,此樹易榮滋。無根亦可活,成陰況非遲。三年未離郡,可以見依依。”
柳是生機的象征。相傳黃巢起義時,曾規定戴柳為號,就是取其生機旺盛,易得成功的寓意。古時清明節民間有頭上簪柳的習俗。“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頭上插柳意味著嚴冬遁去,春天來臨。柳與蒼鬆、古槐不同,給人的印象是清麗、活潑的。本來,營口就是個比較年輕的城市,街市的形成不過百餘年曆史。市區絕大多數樓房又都是在1975年強烈地震後新建的,年輕的城市襯上這活潑、清麗的夾道垂柳,就更顯得生氣勃勃,欣欣向榮了。
在一般人心目中,夭桃豔李自是佳麗無比的春色。可是,那位寫過《陋室銘》的很有些辯證思想的劉禹錫,卻說:“城中桃李須臾盡,爭似垂楊無盡時!”在詩人的筆下,柳色是十分秀美的。陸放翁說:“楊柳春風綠萬條,憑鞍一望已魂銷。”孫魴說:“春來綠樹遍天涯,未見垂楊未可誇。”足見其推崇之至。
也許是這些原因吧,自古以來,從皇家到民戶,從軍營到田莊,灞橋,梁苑、隋堤、沈園,到處都喜歡栽植柳樹。文成公主遠嫁西藏,臨行時還珍重地帶上一株長安的翠柳,栽在大昭寺內,繁衍至今,許多去拉薩觀光的人,都願意一瞻“唐柳”的風采。清末愛國將領左宗棠率部西征,“新栽楊柳三千裏,引得春風度玉關”,後人記著他的“遺愛”,親昵地稱之為“左公柳”。
當然,就營口人來說,酷愛街頭綠柳,不僅僅是珍惜春光,珍惜綠蔭,也是珍視自己的繭花汗水,勞動果實。如果說,在其他地方,是“此樹易榮滋,無根亦可活”“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話,那麽,在這鹽堿低窪的遼濱之城,栽活養大一株翠柳卻絕非易事。這滿城路柳的榮滋,不知要費去幾載光陰,消耗多少人、財、物力。單是每年從外地運進城裏來的植樹用土,即當以數萬噸計。換土、栽培之後,還要細心培護一纏裹草繩,圍上木障,或護以石欄,定期灌水、噴藥,認真照管。
去年秋天,我曾親眼看到這樣一個場景:黃昏時分,一個六七歲的男孩舉著浸過煤油的火把,燒烤窗前路柳的枝幹。年輕的爸爸在樓上看到了,慌忙地跑下來,將火把奪過去踩滅,並厲聲斥責著:“再不許你糟蹋樹!”小男孩一麵委屈地辯解著,一麵用腳踩殺熏烤下來的毛蟲。爸爸低頭一看,知道錯怪了孩子,不好意思地重新點燃起火把,和兒子一道繼續捕燒其他樹幹上的害蟲。
我還聽人們講述過兩個青年教師結婚植樹的故事:
在新婚蜜月裏,小兩口商定在院裏栽幾棵柳樹作為紀念。丈夫喜愛陶詩,仰慕“五柳先生”,提議栽五株垂柳;妻子是現代史教員,主張栽植六棵,理由是:當年賀龍同誌趁戰爭空隙,在晉西北蔡家崖建立過“六柳亭”。正當這對小夫妻含笑爭執時,老祖母出來打了“圓場”,說:“也別吆五,也別喝六,我說栽它九棵。九柳——‘久留’,取個吉利。”就這樣,九株新柳綠化了整個庭院,一時傳為美談。
麵對著鵝黃嫩綠、老紫嬌紅的千般花木,人們總喜歡把它們人格化,賦予一定的主觀意念。其實,花木本身何嚐有什麽自覺的抱負、理想,無非是物競天擇的生存規律使然。但是,由於它們獨具的形象、素質,確確實實容易引起人們的聯想和寄托。蒼鬆使人想起堅貞不屈的誌士,古榕使人想起胸前飄著長髯的智慧老人,芭蕉使人想起濃妝豔抹的姝麗,而遼濱之城的翠柳,則使人想起具有高尚情懷和獻身精神,“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的“孺子牛”。
遼濱翠柳,植根於貧瘠的鹽漬土壤,自從綻出第一片嫩葉,便開始吸吮著苦鹹的乳汁,應該說,生計是艱難的。但它們自甘清苦,樂觀向上,帶著強烈的自豪感,盡心竭力裝點著大地母親,把滿路清蔭托獻給過往行人。
由於工作的關係,我常常同一些教師、醫生、作家、記者打交道,了解他們的生活,也熟悉他們的屬性。不知為什麽,每當我看到一片片一行行從異地移來,在遼濱之城成活長大的綠柳,都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身旁這些可敬可愛的知識分子。他們中有許多人來自“海、北、天、南”,告別了繁華、綺麗的家鄉,紮根在這座生活、工作條件都比較差,暫時還有許多困難的中小城市,為四化建設傾灑著汗水,所取者少,所予者多。這種風格,不正像那些遼濱翠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