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淹城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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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知道淹城的信息,源於《文匯報》的一則簡要的報道。報載,在素有“八邑名都”之譽的常州市南九公裏的武進區湖塘鄉,有一處重要文物古跡,是大約三千年前的商朝淹國都城遺址,三城三河,環環相繞,為我國以至世界所獨有,而且在現存的地麵城池中,最古老,保存得也最完整。

關於淹城的文字記載,最早見於東漢袁康的《越絕書吳地傳》:“峨陵(常州古稱)縣南故城,古淹君地也。東南大塚,淹君子女塚也,去縣十八裏,吳所葬。”這一帶,春秋時期稱為延陵,為吳王壽夢第四子季劄的封邑。《公羊傳》有“季子去之延陵”的記載。《史記吳泰伯世家》雲:“季劄封於延陵,故號曰延陵季子。”古代類書之祖、三國魏時編輯的《皇覽》記載:“延陵季子塚在峨陵縣暨陽鄉,至今吏民皆祀之。”正是依據上述古代典籍,史學界對於淹城遺址的來曆,做出如下兩方麵的推測:

一說,淹城曾是商末周初奄國的國都。商周時期,在今山東曲阜、泗水一帶曾有一個諸侯國奄國。商周遞嬗,它曾聯合徐、淮和東方其他邦國進行抵抗。《越絕書》中提到的淹君,乃是奄國被平服之後流竄東南的殘部的首領。他們鑿河為塹,堆土作城,仍然沿用“奄”字為其國名。古代“淹”“奄”二字通用(甲骨文中,有“弇”而無“淹”“奄”二字),其臨時國都遂以“淹城”名之。

二說,春秋時期,吳國公子季劄三讓王位,被吳王諸樊封於延陵(即今常州),吳語中“延”“淹”諧音,因而認定淹君即季劄公子,淹城為季劄所築。也有的說,公子季劄因不滿闔閭刺殺王僚攫取王位,遂毅然脫離他的統治,於封地延陵築壘修城,以示淹留之決心。“淹城”之名本此。

上述兩種推測,我認為各有所據,都說得通,一時難於判斷其是非。實際上,還有一種說法,它來自當地的民間傳說。作為遠古記憶的口頭傳承,我覺得其可信度同樣很高,不應忽視。

關於淹城遺址的第三說,我是在實地訪察武進區湖塘鄉時直接聽到的。

詩文中有神遊、臥遊之說,我就是身尚未到淹城,心卻早已向它敞開了。腦子裏帶著一大堆問題,驅車前往。正是收獲時節。武(進)宜(興)公路兩旁,稻海連天,推湧著起伏的金浪,展現出錦繡江南的豐年勝景。向導小章是一位健談而博雅的姑娘,沿途做著有關故實的解說。過了湖塘橋,在西向拐彎處,小章指著一個村落說:“這裏距淹城五裏,是古代留城的遺址。”接著,她講述了一個有趣的古老的傳說:

商朝末年,淹、留都是諸侯小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兩國君主常相過從,還成了兒女親家。後來,留君聽說淹君得到兩隻白色靈龜,屬於稀世之珍,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借回去與妃嬪傳觀,但始終未獲準諾,於是起了並吞淹國之心。察知了留君的用心,淹君一怒之下,把歸家省親的女兒扣住,不許她再返留城。同時築設三城三河,嚴加防守。城外烽墩羅列,用以登高瞭望和升煙報警。城牆外側種滿倒鉤、蒺藜、唐球、彎角毛樹等帶刺的灌木叢,形成了防禦敵軍偷襲的天然屏障。留軍幾次強攻,都沒有得手。

說話間,淹城到了。轎車開進了外城,停在三座高墩前麵的廣場上。由小章導引,我們順著傳說是淹君的跑馬崗往裏走去。原來,城凡三重,均為泥土堆砌。外城略呈圓形,周長五裏,城郭約為七裏;內城呈方形,周長三裏。恰和《孟子》中“三裏之城,七裏之郭”的說法相符。宮城,俗稱紫羅城,周長一裏。每道城隻開一門,外城門朝西北,內城門向西南,宮城門對正南,這也符合中國古代統治者對自己權力的傳統表示方式。

三城外側均有護城河,寬五六十米不等,互不通流。宮城河已湮為農田,內河、外河靜水無波,作蛙綠色。宮城地勢高聳,內城、外城漸低,遠望之形似旋螺。城牆雖已傾圮,但基址仍高出水麵十米左右。

小章念了一首民謠,基本上勾勒出淹城當日的勝概:“裏羅城,外羅城,中間方形紫羅城,三套環河四套城;內高墩,外高墩,周圍林立百高墩,城中兀立王女墩;內河壩,外河壩,通道唯有河西壩,獨木舟渡古無壩。”現在,除墩台有所減少外,餘者大體如是。

《武進縣誌》記載了明代詩人陳常道的兩首淹城紀遊詩。其一曰:“誰叱馮夷去巨兵,鑿開湖埠壯南營?山藏孤島圍千嶂,塹挾重湯控一坪。盤穀蛇形森踞虎,昆池疊影浩翻鯨。可憐王氣今蒿莽,落日群踏空自盟。”於茲可見,在數百年前,雖然城池早已籠罩在荒煙蔓草之間,但氣魄還是十分壯偉的。

我們踏看了城牆上下,共同讚歎古昔工程的浩巨。遙想淹國當年,深溝高壘,憑險固守。三道城門不在一個方向,該是考慮了城堡防禦的要求;而唯獨東麵無門,又似乎標示出當時主要敵人的方位。

“但是,偏偏沒有守住。”說著,小章續講了前麵剩下的半截故事:

且說留國的軍隊圍困淹城近一個月,也沒有攻下。正在無計可施之時,留國的軍師給太子出了個主意,讓他以過去慣用的“飛箭傳書”的方式,與年輕貌美的妻子(淹君之女)相約在城外會麵,麵訴兩地相思、纏綿悱惻之情,說明照此死守下去,夫妻永無團圓之日;進而誘使她提供破城之策。太子甚以為是,遂依計而行。

淹君女對父王早有腹誹,認為不值得為了兩隻小小的白龜而斬斷親情,刀兵相見;此刻,為了一己的情愛,便將社稷存亡置諸腦後,當即答複了丈夫的請求,在城外會麵中偷偷泄漏了淹國的機密。她說:“冬令祭臘之時,父親將帶兵出巡,城裏兵力空虛。屆時可在城外放火,燒掉牆上的棘刺,然後,你們偷偷地架橋設梯,攀上城頭,我在裏麵按時接應。”

屆時,留君太子一一照行不誤。結果,五百精兵一夜之間盡數擁進宮城,劫走了白龜和大量財寶。淹君歸來,知是女兒裏通外國,勾引敵兵所致,未容分說,便手揮青銅劍將女兒碎屍三段,分別埋葬三處,上築高墩,一則讓她永世不得翻身,一則用以警戒臣民。後人稱它們為頭墩、肚墩、腳墩。

盡管這隻是傳說,未必實有其事,但經當地民眾世世代代的口耳相傳,淹君女便成了不見諸史傳的千古罪人。

“揖讓征伐幾廢興,陳年史影費猜評。”隔著曆史的重重帷幕,有些史疑一時很難廓清,還是請曆史學家去論證吧。我想的是這個古老的傳說留給後人的深刻教訓。

中國古代城堡的形製,多數比較簡單。滬南奉賢區的柘林古城,不過是個土圍子。即使春秋戰國時期的鄭、韓故城和趙邯鄲、齊臨淄等古代名城,也隻有兩重方城,有的部分還互相重合。像淹城這樣內外三層,層層相套,高達數丈,實屬少見。但因隱患未除,“變生肘腋”,堡壘被從內部攻破,高壘深池,統歸於塵土。

歸途上,感謝小章為我上了一堂生動的教育課。小章卻搖了搖頭,嫣然一笑說:“功不在我。曆史本身就是一部生活的教科書。”

後來,我陸續看到報道,這裏先後出土了獨木舟和多種青銅器具、原始青瓷和幾何印紋陶器。被稱為“開天辟地第一舟”的獨木船,全國現今隻發現十幾隻,而淹城一處就出土了五隻。最大的長十一米,口寬零點九米,係用整段楠木刳空而成。科學鑒定證明,這隻船公元前一千多年即已投人使用,現陳列於中國曆史博物館。而淹城遺址已經被列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