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青燈有味憶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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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我的經曆,有些朋友常常不解: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期,不管是鄉村、城市,早都辦起了學校,為什麽卻讀了那麽多年私塾?我的答複很簡單:環境、條件使然。

我的故鄉在遼西的醫巫閭山東麵一個名叫“大荒”的村落裏。當時的環境,是兵荒馬亂,土匪橫行,日本“皇軍”和偽保安隊不敢露麵,那裏便成了一處“化外”荒原,學校不要說興辦,當地人見都沒有見過。說到條件,就要提到我的一位外號“魔怔”的族叔。他很有學問,但由於性格骨鯁,不行於時;靠著家裏的一些資產,剛到四十歲便過上了鄉下隱居的生活。他有一個男孩,小名喚作“嘎子”,生性頑皮、好動,三天兩頭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沒有耐心管教,便想延聘一位學究來加以培養、造就。於是,就請到了有“關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國學功底深厚,做過府裏的督學和縣誌的總纂。隻因不願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還家了。由於對我有好感,魔怔叔同時說服我的父親,把我也送進了私塾。

這樣,我們這兩個無拘無管、瘋淘瘋炸的頑童,便從“百草園”來到了“三味書屋”。其時為1941年春,當時我剛滿六歲,嘎子哥大我一歲。學生最多時增至八人,但隨進隨出,堅持到底的隻有我們兩個。

私塾設在魔怔叔家的東廂房。這天,我們早早就趕到了,嘎子哥穿了一條紅長衫,我穿的是綠長衫,見麵後他就要用墨筆給我畫“關老爺”臉譜,理由是畫上的關公穿綠袍。拗他不過,隻好聽從擺布。幸好,魔怔叔陪著老先生進屋了。一照麵,首先我就嚇了一跳:我的媽呀,這個老先生怎麽這麽黑呀!黑臉龐,黑胡須,黑棉袍,高高的個子,簡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洗淨了臉盤,便開始舉行“拜師儀式”。程序很簡單,首先向北牆上的至聖先師像行三鞠躬禮,然後拜見先生,把魔怔叔事先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紅樓夢》裏稱之為“贄見禮”)雙手奉上,最後兩個門生拱手互拜,便算了事。接著,是先生給我們“開筆”。聽說我們在家都曾練習過字,他點了點頭,隨手在一張紅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個大字,然後,兩個學生各自在一張紙上摹寫一遍。這樣做的意義,我想,是為了掌握學生寫字的基礎情況,便於以後“按頭製帽”,有的放矢。

先生見我們每人都認得許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三字經》中“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聖”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然後,讓文學侍從周興嗣把它們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一個通宵過去,《千字文》出來了,周興嗣卻累得須發皆白。先生說,可不要小看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個基本的概念。

當時,外麵的學堂都要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和《國民訓》,劉老先生卻不去理會這一套。兩個月過後,接著給我們講授“四書”。書都是線裝的,文中沒有標點符號。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過,每一斷句都畫個“圈”,有的則在下麵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就是離析經理,使章句斷絕。也就是《三字經》裏說的“明句讀(‘讀’音為‘豆’)”。“句讀”相當於現代的標點符號。古人寫文章是不用標點符號的,他們認為,文章一經圈點,文氣就斷了,文意就僵了,文章就死了。但在讀解時,又必須“明句讀”,不然就無法理解文章的內容。有時一個標點點錯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原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束了,算作“句”,用圈(句號)來標記;語氣沒有結束,但需要頓一下,叫作“讀”,用點(逗號)來標記。

先生麵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人們就根據說書場上聽來的,送給他一個“劉黑塔”(實際應為“劉黑闥”)的綽號。其實,他為人正直、豪爽,古道熱腸,而且,饒有風趣。他喜歡通過一些笑話、故事,向學生講述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一

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發覺少了一個“得”字。一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張紙塊,上麵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裏。說著,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後,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書中奧義無窮無盡,盡管經過先生講解,也還是不懂的居多,我就一句句地請教。比如讀到《論語》,我問:夫子說的“四十而不惑”應該怎麽理解?他說,人到了四十歲就會洞明世事,也能夠認清自己了,何事做得何事做不得,何事辦得到何事辦不到,都能心中有數;再過一些年就是“五十而知天命”,便又進入一個新的境域。但有時問到了,他卻說,不妨先背下來,現在不懂的,隨著世事漸明,閱曆轉深,會逐漸理解的。

讀書生活十分緊張,不僅白天上課,晚上還要安排自習,溫習當天的課業,以增強理解,鞏固記憶。那時家裏都點豆油燈,魔怔叔特意買來一盞汽燈掛在課室,十分明亮。沒有時鍾,便燃香作記。一般複習三炷香的功課,大約等於兩個小時。散學後,家家都已熄了燈火,偶爾有一兩聲犬吠,顯得格外瘮人,我一溜煙地往回跑著,直到看見母親的身影,叫上一聲“媽媽”,然後撲在她的溫暖的懷裏。

早飯後上課,第一件事,便是背誦頭一天布置的課業,然後講授新書。私塾的讀書程序,與現今的學習方法不盡相同,它不是在理解的基礎上把它記牢,而是先大致地講解一遍,然後背誦,在背誦的基礎上,反複玩味,進而加深理解。魔怔叔說得很形象:“這種做法和竊賊偷東西類似,先把偷到的財物一股腦兒抱回家去,然後,待到消停下來,再打開包褓一一細看。”魔怔叔後來還對我說過,傳道解惑和知識技能的傳授,有不同的方法:比如,學數學,要一步步地來,不能跨越,初等的沒學習,中等、高等的就接受不了;學珠算,也要先學加減,後學乘除,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而一些人情道理,經史詩文,是可以隨著年齡、閱曆的增長逐步加深理解的。

記得魔怔叔說過這樣一個例子:《千字文》裏有“易輔攸畏,屬耳垣牆”這句話。他從小就會背,但不知什麽意思。後來,讀《詩經小雅》遇見了“君子無易由言,耳屬於垣”這句話,還是不懂得。直到出外做事了,一位好心的上司針對他說話隨便,出言無忌,勸誡他要多加小心,當時還引用了《千字文》中這句話。這時,他才明白了其中含義:說話輕率是可怕的,須知隔牆有耳呀!“輔”是古時的一種輕車,“易輔”就是輕易的意思。後來,我也逐漸體會到,這種反複背誦的功夫十分有益。隻要深深地印進腦子裏去,日後總會漸漸理解的;一當遇到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的具體問題,那些話語就會突然蹦出來,為你提供認識的參照係。這種背誦功夫,舊稱“童子功”,必須從小養成,長大以後再做就很難了。

說到童子功,有一句古語叫“熟讀成誦”。說的是,一句一句、一遍一遍地把詩文吞進口腔裏,然後再拖著一種腔調大聲地背誦出來。拙笨的方法常能帶來神奇的效果,漸漸領悟,終身受用。不過,這一關並不好過。到時候,先生端坐在炕上,學生背對著他站在地下,聽到一聲“起誦”,便左右搖晃著身子,朗聲地背誦起來。遇有錯訛,先生就用手拍一下桌麵,簡要地提示兩個字,意思是從這裏開始重背。背過一遍之後,還要打亂書中的次序,隨意挑出幾段來背。若是不做到爛熟於心,這種場麵是難以應付的。

我很喜歡背誦《詩經》,重章疊句,反複詠唱,朗朗上口,頗富節奏感和音樂感。誦讀本身就是一種欣賞,一種享受。可是,也最容易“串籠子”,要做到“倒背如流”,準確無誤,就須下笨功夫反複誦讀,拚力硬記。好在木版的《詩經》字大,每次背誦三頁左右,倒也覺得負擔不重,可以照玩不誤;後來,增加到五頁、八頁;特別是因為我淘氣,先生為了用課業壓住我,竟用訂書的細錐子來紮,一次帶起多少頁來就背誦多少頁。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止。

我原以為,隻有這位“黑先生”(平常稱他“劉先生”,賭氣以後就改口叫他“黑先生”,但也止於背後去叫)才會這樣整治生徒;後來,讀了國學大師錢穆的《八十憶雙親》的文章,方知“天下塾師一般黑”。錢先生是這樣記述的:“翌日上學,日讀生字二十,忽增為三十。餘幸能強記不忘,又增為四十。如是遞增,日讀生字至七八十,皆勉強記之。”塾師到底還有辦法,增加課業壓不住,就以錢穆離座小便為由,“重擊手心十掌”。“自是,不敢離座小便,溺褲中盡濕。”

我的手心也挨過打,但不是用手掌,而是板子,榆木製作,不甚厚,一尺多長。聽人說,木板經尿液浸過,再用熱炕猛珞,便會變得酥碎。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製,可是,效果並不明顯。

塾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樹,柔軟的枝條上綴滿了紛披的葉片,平展展地對生著,到了傍晚,每對葉片都封合起來。六月前後,滿樹綻出粉紅色的鮮花,毛茸茸的,像翩飛的蝶陣,飄動的雲霞,映紅了半邊天宇,把清寂的塾齋裝點得濃鬱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後,葉片便全部脫落,花蒂處結成了黃褐色的莢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隻隻莢角就是接引花仙回歸夢境的金船,看著它們臨風**漾,心中總是湧動著幾分追念,幾分悵惘。魔怔叔說,這種樹的學名叫作“合歡”,由於開的花像馬鈴上的紅纓,所以,人們又稱它為馬纓花。

馬纓花樹上沒有掛著馬鈴,塾齋房簷下卻擺動著一串風鈴。在馬纓花的掩映中,微風拂動,風鈴便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聲響,日日夜夜,伴和著琅琅書聲,令人悠然意遠。棲遲在落花片片、黃葉紛紛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這種叮叮咚咚聲中,迭相變換,去去來來。

先生是一位造詣很深的書法家。他很重視書法教學,從第二年開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記得他曾經講過,學書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也是對藝術的欣賞。這兩方麵不能截然分開,比如,接到一封字體秀美、淵雅的書信,在了解信中內容的同時,也往往為它的優美的書藝所陶醉。

學寫楷書,本來應該嚴格按照摹書與臨書的次序進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鋪在薄紙下麵,一筆一筆地描紅,熟練了之後,再進入臨帖階段。由於我們都具備了一定的書寫基礎,先生就從臨帖教起。事先,他給我們寫好了兩張楷書的範字,記得是這樣幾句古文:“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囑咐我們,不要忙著動筆,先要用心琢磨,反複審視(他把這稱作“讀帖”),待到諳熟於心,再比照著範字,在旁邊一一去臨寫。他說,臨帖與摹帖不同,摹帖是簡單的模仿,臨帖是在借鑒的基礎上進行自我創作,必須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練習書法的訣竅在於心悟,讀帖是實現心悟的必由之路。

我們在臨帖上下過很大功夫。先是“對臨”,就是對著字帖臨寫。對臨以形為主,先生強調掌握運筆技巧,注意用筆的起止、轉折、頓挫,以及章法、結構。然後實行“背臨”,就是脫離字帖,根據自己的記憶和理解去臨寫。背臨以意為主,屆時盡力追憶讀帖時留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理解與領悟。爾後,他又從書局為我們選購了一些古人的碑帖範本,供我們臨摹、欣賞。他說,先一後眾,博觀約取,學書、學詩、作文都應該這樣。

老先生有個說法:“隻讀不作,終身鬱塞。”他不同意王筠《教童子法》中的觀點,認為王筠講的兒童不宜很早作文,才高者可從十六歲開始,魯鈍者二十歲也不晚,是“冬烘之言”。老先生說,作文就是表達情意,說話也是在作文,它是先於讀的。兒童如果一味地讀書、背書,頭腦裏的古書越積越多,就會食古不化,把思路堵塞得死死的。許多飽學的秀才寫不出好文章,和這有直接關係。小孩子也是有思路的,應該及時引導他們通過作文進行表達情意、思索問題的訓練。

為此,在“四書”結業後,講授《詩經》《左傳》《莊子》《綱鑒易知錄》之前,首先講授了《古文觀止》和《古唐詩合解》,強調要把其中的名篇一一背誦下來,爾後就練習作文和寫詩。他很重視對句,說對句最能顯示中國詩文的特點,有助於分別平仄聲、虛實字,豐富語藏,擴展思路,這是詩文寫作的基本功。他找出來明末清初李漁的《笠翁對韻》和康熙年間車萬育的《聲律啟蒙》,反複進行比較,最後確定講授李氏的《對韻》。這樣,書窗裏就不時地傳出“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的誦讀聲。

他還給我們講,對句講究虛字、實字。按傳統說法,名詞算實字,一部分動詞、形容詞也可以算是實字,其餘的就算虛字。這種界限往往不是很分明的。一句詩裏多用實字,顯得凝重,但過多則流於沉悶;多用虛字,顯得飄逸,過多則流於浮滑。唐代詩人在這方麵處理得最好。

先生還常常從古詩中找出一個成句,讓我們給配對。一次,正值外麵下雪,他便出了個“急雪舞回風”的下聯,讓我們對出上聯。我麵對窗前場景,想了一句“衰桐搖敗葉”,先生看了說,也還可以,順手翻開《杜詩鏡輇》,指著《對雪》這首五律讓我看,原句是:“亂雲低薄暮。”先生說,古人作詩,講究層次,先寫黃昏時的亂雲浮動,次寫回旋的風中飛轉的急雪,暗示詩人懷著一腔愁緒,已經獨坐鬥室,對雪多時了。後來,又這樣對過多次。覺得通過對比中的學習,更容易領略詩中三昧和看到自己的差距。

秋初,一個響晴天,先生領我們到草場野遊,回來後,讓以《巧雲》為題,寫一篇五百字的短文。我把卷子交上去,就注意觀察先生的表情。他細細地看了一遍,擺手讓我退下。第二天,正值舊曆八月初一,民間有“搶秋膘”的習俗,父親請先生和魔怔叔吃飯。坐定後,先生便拿出我的作文讓他們看,我也湊過去,看到文中畫滿了圈圈,父親現出欣慰的神色。

原來,塾師批改作文,都用墨筆勾勒,一般句子每句一圈,較好的每句雙圈,更好的全句連圈,特好的圈上套圈。對欠妥的句子,勾掉或者改寫,凡文理不通、文不對題的都用墨筆抹去。所以,卷子發還,隻要看圈圈多少和有無塗抹,就知道作文成績如何了。

先生年輕時就吸鴉片煙,久吸成癮,每到煙癮上來之後,茶飯無心,精神頹靡,甚至涕泗交流,隻好躺下來點上煙燈,趕緊吸上幾口,才能振作起精神來。後來,鴉片煙也覺得不夠勁了,便換上由鴉片裏提煉出來的嗎啡,吸了兩年,又覺得不過癮了,隻好注射嗎啡的醋酸基衍生物一海洛因(俗稱“白麵”),每天一次。先生寫得一手漂亮的行草,凡是前來求他寫字的,都帶上幾支“白麵”作為贐禮。隻要紮上一針,立刻神采飛揚,連著寫上十張八張,也沒有問題,而且,筆酣墨飽,力透紙背。

由於資金有限,他每次隻能買回四支、五支,這樣,隔上幾天,就得去一次高升鎮。“閻王不在,小鬼翻天。”他一出門,我們就可以放膽地鬧學了,這真是快活無比的日子。這天,我眼見著先生夾個包褓走出去了,便急急忙忙把我和嘎子哥的書桌摞在一起,然後爬到上麵去,算是登上了皇位,讓嘎子哥給我叩頭請安,山呼萬歲。他便跪拜如儀,喊著“謝主隆恩”。我也洋洋自得地一揮手,剛說出“愛卿平身”,就見老先生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這是我絕對沒有料到的。原來,他忘記了帶錢,走出二裏地才忽然想起。往屋一進,正趕上我“大鬧天宮”,據說,當時他也隻是說了一句:“謔!小日子又起來了。”可是,卻嚇得我冷汗淋淋,後來,足足病倒了三個多月。

病好了以後,略通醫道的魔怔叔說我臉色蒼白,還沒有恢複元氣。嘎子哥聽了,便悄悄地帶我去“滋補”,要燒小雞給我吃。他家後院有塊韭菜地,幾隻小雞正低著頭在裏麵找蟲子吃。他從後麵走過去,冷不防騰起一腳,小雞就糊裏糊塗地命歸了西天。弄到幾隻以後,拿到一個壕溝裏,逐個糊上黃泥,再撿一些幹樹枝來燒烤。熟了之後摔掉泥巴,外焦裏嫩的小燒雞就成了我們豐盛的美餐。

這類事幹了幾次,終於被看青的“大個子”叔叔(實際是個矬子)發覺了,告訴了魔怔叔,為此嘎子哥遭到了一通毒打。這樣一來,我們便和“大個子”結下了冤仇,決心實行嚴厲的報複。那天,我們趁老先生上街,兩人跑到村外一個爛泥塘邊,脫光了衣裳,滾進泥坑裏,把臉上、身上連同帶去的棍棒通通塗滿了黑泥,然後,一頭鑽進青紗帳,揀“大個子”必經的毛毛道,兩個黑孩拄著黝黑的棍棒分左右兩邊站定。隻見他漫不經心地低頭走了過來,嘴裏還哼著小曲。我們突然大吼一聲:“站住!拿出買路錢!”竟把他嚇得打了個大趔趄。

與這類帶有報複性質的惡作劇不同,有時候兒童淘氣,純粹出於頑皮的天性,可以說,沒有任何前因後果。住在我家西鄰的伯母,平時待我們很好,桃子熟了,常常往我們小手裏塞上一兩個。我們對她的唯一不滿,就是她一天不住嘴,老是“嘞嘞嘞”,一件事叨咕起來沒完,怪煩人的。

這天,我發現她家的南瓜蔓爬到了我們這麵牆上,上麵結了一個小盆大的南瓜,便和嘎子哥一起給它動了“手術”:先在上麵切一個四四方方的開口,然後用匙子把裏麵的瓜瓢掏出來,填充進去一些大糞,再用那個四方塊把窟窿堵上。經過我們觀察,認為“刀口”已經長好了,便把它翻牆送過伯母那麵去。隔上一些天,我們就要找個事由過去望一望,發現它已經長到臉盆一般大了,顏色也由青翠轉作深黑,知道過不了多久,伯母就會用它燉魚吃了。

一天,見到伯母拎了幾條河魚進了院子,隨後,又把南瓜摘了下來,搬回屋裏。估摸著將要動刀切了,我和嘎子哥立刻趕到現場去看“好戲”。結果,一刀下去,糞湯“嘩嘩”地流滿了灶台,還散發著臭味。伯母一賭氣,就把整個南瓜扔到了豬圈裏。院裏院外罵個不停,從正午一直罵到日頭栽西。我們卻早已蹦著跳著,“得勝還朝”了。

在外麵跑餓了,我和嘎子哥就回到他家菜園子裏啃茄子吃。我們不是站在地上,把茄子摘下來一個一個吃掉,而是平身仰臥在壟溝裏,一點點地往前移動,用嘴從茄秧下麵去咬那最甜最嫩的小茄苞兒。麵對著茄秧上那些半截的小茄子,魔怔叔和園工竟猜不出這是受了什麽災害。直到半個月以後,我們在那裏故伎重演,當場被園工抓住,才揭開了謎底。告到魔怔叔那裏,罰我們把半截茄子全部摘下來,然後一個一個吃掉,直弄得我們腸胃脹痛,下巴酸疼,暗中發誓以後再也不幹這類“蝕本生意”了。

但是,正如一位心理學家所說,頑童是沒有記憶的。沒過多久,我們又“作禍”了,而且,情節更為惡劣。那天,我的書包裏裝了一把炒熟的黃豆,放學後忘記帶回家去,第二天發現書包被老鼠咬個大窟窿。這是媽媽花了兩天工夫精心縫製的,我心疼得流出了眼淚。嘎子哥說,別哭別哭,看我怎樣收拾它們。

他的本事也真大,不知道怎麽弄來的,一隻大老鼠已經被關進小箱子裏。晚上自習結束,他引我到馬棚裏,就著風燈的亮光,用一塊麻布罩住老鼠的腦袋,讓我用手掐住,他把事先準備好的半把生黃豆一粒粒塞進老鼠的肛門裏,再用針線縫死,然後放出門外。當夜,院子裏發生了一場群鼠大戰。原來,那個老鼠因腹中黃豆膨脹而感到幹渴,就拚命喝水,水喝得越多就越是膨脹,憋得實在忍受不住了,便發瘋似的追咬它的同類,結果,當場就有三隻老鼠送了命。

私塾不放寒假,理由是“心似平原野馬,易放難收”。但進了臘月門之後,課業安排相對地寬鬆一些。因為這段時間沒有背誦,晚自習也取消了,我便天天晚上去逛燈會,看高蹺。但有時,先生還要拉我們命題作詩,或者臨機對句,也是很難應付的。

古製:“嘉平封篆後即設燈官,至開篆日止。”意思是,官府衙門到了臘月(嘉平月)二十前後便要封存印信,停止辦公,臨時設置燈官,由民眾中產生,俗稱“燈籠太守”,管理民事。到了正月下旬,官府衙門印信啟封,燈官即自行解職。鄉村結合本地的實際,對這種習俗做了變通處理。燈官的差使盡管能夠增加一些收人,但舊時有個說法“當了燈官的要倒黴三年”,因此,一般的都不願意幹。村上隻好說服動員那種平時懶惰、生活無著的“二混子”來擔任,幫助他們解決一些生計中的困難。

到了舊曆除夕,在秧歌隊的簇擁下,燈官身著知府戲裝,頭戴烏紗亮翅,端坐於八抬大轎之中,前有健夫搖旗喝道,兩旁有青紅皂隸護衛,鬧鬧嚷嚷地到全村各地巡察。遇有哪家燈籠不明,道路不平,或者隨地倒置垃圾,“大老爺”便走出官轎,當眾訓斥、罰款;街頭實在找不著岔子,就要走進院子,故意在冰雪上滑溜一下,然後,就以“閃了老爺的腰”為名罰一筆款。

這筆錢,一般用來支付春節期間各項活動開支,同時給予燈官這類特困戶以適當的補助。被罰的對象多為殷實富戶,農村所謂“土財主”者,往往都是事先物色好了對象,到時候找個名堂,走走過場。這樣,既解決了一些實際困難,又帶有鮮明的娛樂性質,頗受民眾歡迎。

每當燈官出巡,人們都前呼後擁,幾乎是全村出動。這天晚上,劉先生也拄著拐杖出來,隨著隊伍觀看。第二天,就叫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記敘文和一首即事詩。嘎子哥寫了什麽,忘記了;我寫的散文,名曰《“燈籠太守”記》,詩是一首七絕:

聲威赫赫勢如狂,查夜巡更太守忙。

畢竟可憐官運短,到頭富貴等黃粱!

先生看過文章,在題目旁邊寫了“清順可讀”四個字;對這首七絕,好像也說了點什麽,記不清楚了。散學時,先生把這兩篇文字交還給我,讓帶回家去,給父親看。

記得還有一次,那天是元宵節,我坐在塾齋裏溫習功課,忽聽外麵鑼鼓聲越來越近,知道是高蹺隊(俗稱“高腳子”)過來了。見老先生已經回到臥室休息,我便悄悄地溜出門外。不料,到底還是把他驚動了。隻聽得一聲喝令:“過來!”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進臥室,見他正與魔怔叔共枕一條三尺長的枕頭,湊在煙燈底下,麵對麵地吸著鴉片煙。由於零工不在,喚我來給他們沏茶。我因急於去看高蹺,忙中出錯,過門時把茶壺嘴撞破了,一時嚇得呆若木雞。先生並未加以斥責,隻是說了一句:“放下吧。”

這時,外麵鑼鼓響得更歡,想是已經進了院裏。我剛要抽身溜走,卻聽見先生喊我“對句”。我便規規矩矩地站在地下。他隨口說出上聯:

歌鼓喧闐,窗外腳高高腳腳;

讓我也用眼前情事對出下聯。我正愁著找不出恰當的對句,憋得額頭滲出了汗津,忽然見到魔怔叔把腦袋往枕頭邊上挪了挪,便靈機一動,對出了下句:

雲煙吐納,燈前頭枕枕頭頭。

魔怔叔與塾師齊聲讚道:“對得好,對得好!”且不說當時那種得意勁兒,真是筆墨難以形容,隻講這種臨時應答的對句訓練,使我後來從事詩詞創作獲益頗深。

我從六歲到十三歲,像頑猿箍鎖、野鳥關籠一般,在私塾裏整整度過了八個春秋,情狀難以一一縷述。但是,經過數十載的歲月衝蝕、風霜染洗,當時的那種淒清與苦悶,於今已在記憶中消融淨盡,沉澱下來的倒是青燈有味、書卷多情了。而兩位老師幫我造就的好學不倦與迷戀自然的情結,則久而益堅,彌足珍視。

“少年子弟江湖老。”半個世紀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裏,那繁英滿樹的馬纓花,那屋簷下空靈、清脆的風鈴聲,仿佛時時飄動在眼前,回響在耳邊。馬纓一風鈴,風鈴一馬纓,永遠守候著我的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