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文明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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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究曆史上每一個封建王朝,都會把握一個處於核心地位的話題。說到北宋,總也繞不開“重文輕武”“守內虛外”這個屬於戰略性的決策;而論及大明王朝,人們立刻會想到“宦官政治”“權閹肆,禍如林”。那麽,金源王朝的曆史,什麽是核心話題呢?恐怕非“漢化”莫屬了。

這個話題說來就長了。金太祖完顏阿骨打在創建大金國之前,女真族還處於部落聯盟的社會形態。對遼朝用兵之始,本民族尚未形成文字,由於言語不通,又沒有文字可以表達意向,遇事輒以射箭為號。民眾不明歲時節序,沒有紀年知識,見一次草青便算過去一年。即使是上層貴族,也沒有種種歲時活動,不知生日時辰。後來,受漢族風習影響,從皇帝、大臣開始,各自選擇吉日作為生辰,比如,金熙宗選定為七夕,粘罕選定的是元旦。

當時的上京,實際上隻是一個較大村寨聚落。“皇帝寨”之外,還有“太子莊”“國相寨”等,都是植木為柵,十分簡陋。都城外無城郭,內無宮室,四顧茫然,清一色都是茅草覆蓋的土房。居民隨意往來,車馬雜遝而過,自“前朝門”至“後朝門”盡為出人之路,並沒有什麽禁製。北宋使臣馬政等來到這裏,太祖首先安排他們隨駕出獵,歸來後,指令幾個兒郎各具酒肴,款待使者。待朝廷正式宴請時,太祖與大夫人於炕上設兩個金裝交椅,並肩而坐。他對使者解釋說:“我家自上祖留傳,即是如此風俗,不會奢侈;隻住此類房屋,冬暖夏涼,不另修宮殿,免得勞費百姓。請勿見笑。”

根源於原始的自然產生的民主製文化,金朝立國之初,仍然實行軍事民主製。史載:當時,“有事集議,君臣雜坐,議畢同歌合舞,攜手握臂,略無猜忌”。討論問題時,大家圍坐在一起,就著沙地隨畫隨議,討論完畢即全部塗掉。為了廣泛聽取各方麵意見,臣下發表看法時,由地位低、年紀輕者先講,各陳其策,君主最後擇善而從。

其時雖有君臣之稱,而無尊卑之別。太祖、太宗和普通的女真族臣民一樣,“浴於河,牧於野”,樂則同享,財可共用。至於車馬、屋舍、服飾、飲食之類,與一般臣僚均無明顯差異。皇帝唯一特殊的,是有一座供開會使用的乾元殿,也並非坐落於戒備森嚴的宮禁之中,僅栽植一道柳牆加以圍攏。大殿中環繞四壁搭置土炕,每逢開會,臣僚雜坐於四麵炕上,由太祖後妃恭侍飲食。在皇宮內廷裏,如遇下雨積水,後妃們即脫去鞋襪,赤腳走在“禦道”上。這些,都體現了當時完顏家族與普通臣下的平等關係,反映出當時的淳樸風尚。

在女真軍隊中,當時上自大元帥,下至百戶長,上下級之間,軍官與士兵之間,飲酒會食,有如父子兄弟,比較隨便,彼此情通意洽,很少產生隔閡和疑忌。行軍打仗之前,軍事首長召集部下官兵聚餐、會飲,一邊吃喝,一邊議事,主帥很注意聽取各類不同意見。戰役結束,長官主持全體大會,兵丁場上環坐,由參戰有功人員據實自述勞績,其他人員參與考核。偶爾出現賞罰失當,有欠公允,可以隨時更改、調整,準許當事人進行申訴,發表不同意見。

北方少數民族沒有太多的文化積澱,自然也不存在濃重的舊習的因襲和曆史的負累。除了野蠻、落後的一麵,在文化心理、社群關係上,還保持許多原始的健康成分的底蘊。苦寒的氣候,遼闊的原野,艱難的生計,賦予女真族以豪勇性格、強壯筋骨、質樸民風,和衝決一切的蠻勁,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他們刻苦耐勞,勇於進取,擅長騎射,能征慣戰。因而,在完顏阿骨打這個女真族的卓越的統帥指揮下,鐵騎所至,望風披靡,奇跡般地戰勝了軍事力量超過自己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強大對手。十一年間,即撲滅了立國二百零九年的遼朝。然後由太宗完顏晟接手,又吞噬了北宋王朝這個龐然大物,也隻用了兩三個年頭。

當然,一切事物都是發展變化的。女真上層統治集團,也和前朝的契丹、身後的蒙古一樣,當他們從漠北的草原跨上奔騰的駿馬馳騁中原大地的時候,都在農耕文化與遊獵文化的撞擊與融合的浪潮中,自覺不自覺地經受著新的文明的洗禮,麵臨著一場勃興與衰頹、生存與毀滅的嚴峻考驗。

本來,女真人主要是生活在白山黑水的森林地帶,從事漁獵和粗放型的農耕以及作為經濟補充的定居型的畜牧生產,與生活在草原上的遊牧民族有很大的區別;而與漢族人生活方式則比較接近。這是他們接受“漢化”的重要背景條件。又兼隨著金人鐵騎的軍事擴張,以及作為金朝基本國策的大批漢人北遷和女真人的徙居中土,使他們有更多的機緣與漢文化接觸。這樣,他們便麵臨著一個極為嚴峻的現實課題,就是作為文明程度相對低下的女真族與經濟、文化高度發展的漢族自然融合與同化的問題。民族融合的首要條件,是必須各族人民在一起生活。而金代統治者挺進中原的軍事行為和“內遷外徙”的重要國策恰恰提供了這一條件。

北宋時期,高度發展的中原文化,對女真這個北方遊獵民族的吸引力和融攝力是巨大的。儒家思想是漢文化的核心。金太祖時,一批望風歸順或被迫羈留的遼、宋兩朝漢官,首先把儒家思想帶了進來,並為金王朝初步製定一套君臣朝儀製度,受到了舉朝歡迎。熙宗朝,正式確認儒家思想為其統治思想。鑒於熙宗和海陵王先後慘遭殺害,篡弑行為屢屢發生,金世宗踐位後,更把中原地區儒家的忠君、孝親的綱常倫理,視為維護統治、調協君臣關係的法寶。

從鐵一般的事實中,金朝君主逐漸領悟到,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之。要鞏固已經取得的統治地位,進而統一全國、君臨天下,還須在創建“劍與火”的赫赫武功的同時,有效地飽吸漢民族的文化乳汁,全麵借鑒曆代中原王朝治國馭民的統治經驗。

金朝統治者出於對文化載負者的敬重和對漢文化的認同,早在立國之初,就采取了“借才異代”的特殊政策。他們多方延攬中原文士,曾經委派專人赴山西訪尋北宋名臣富弼、文彥博、司馬光的子孫;還發出詔令,要求河北各州縣四出尋索進士、舉人。對於由宋人金的使者,特別是碩儒名士,他們都設法加以挽留。為了羅致人才,金太宗於天會元年實施開科取士。滅遼、侵宋過程中,女真統治者曾反複強調,必須盡力保護圖書典籍,並指名索要國子監博士和太學生。汴京城破,金廷明令戒殺儒士,說“秀才懣愨,忠孝為國,不要殺他”。

隨著北宋王朝傾覆,徽、欽二帝被擄,大量中原文物盡人女真鐵騎的囊橐。從顯形文化範疇的禮樂、儀仗、典籍,到隱形文化範疇的封建等級製度、儒家正統觀念以及講排場、圖闊氣的貴族生活方式,都受到了女真統治者的傾慕。他們並沒有把中原文明付之一炬,而是毫不遲疑地主動地接受了漢文化的浸染與熏陶。

其時,舉凡文字創立,教育、科舉、官製、典章、禮儀的實施,都大量吸收了漢文化的質素。在最高統治者的帶頭倡導下,通過與漢文化的融合,金源文化的形態與結構得以迅速改觀,政治、經濟和整個意識形態都發生了深刻變化,對於這個建立在馬背上的帝國的鞏固與走向成熟,起到了催化作用。當然,其間也包含著頗大的負麵效應。

據《大金國誌》記載,太祖之孫、第三代君主熙宗完顏亶,自幼即十分聰悟,後來跟隨長輩南征中原,接受燕人韓昉和中原儒士的教誨,遂醉心於漢文化,平日儒服打扮,喜歡詩詞、書法和弈棋、象戲,所交遊的都是一些文墨之士,這種生活環境決定了他的文化選擇,從而完全丟掉了女真族固有的文化傳統。他對女真的開國舊臣竟斥之為“無知夷狄”;而他在這些耆宿舊臣眼中,則“宛然一漢戶少年子也”。

熙宗非常明朗地表示:“太平之世,當尚文物,自古致治,皆由是也。”他可以算是金朝第一代的漢化女真人。登極之後,出巡燕京,長達八九個月,流連忘返,樂不思歸。古老而豐富的幽燕文明,包括中原皇帝威儀萬方的無上尊榮,漢族士子詩禮蔚然的儒雅風流,以及樓閣的巍峨,弦歌的優美,街市的繁華,生活的瀟灑,都使他如飲醇醪,既愉悅了身心,又大開了眼界。

曆史上,從陳勝到劉邦,這類草莽英雄初踐皇位時,都曾遇到過如何製定禮儀以建威嚴的現實問題。陳勝剛剛稱王,原來一起傭工的夥伴跑來要見他,門衛不給通報,他們便在街頭攔住陳王的乘車,並大聲呼叫著他的名字。沒奈何,陳勝隻好載上他們一起回來。進了王宮,看到宮室之美、陳設之精,這些人又指手畫腳,議論短長,鬧鬧嚷嚷,不成體統;不僅隨便進進出出,而且講些陳王的不盡光彩的舊事。為了維護王者的尊嚴,陳勝接受侍臣們的建議,索性把他們殺掉了事。結果呢,很糟很糟,一些老朋友都相繼走開,躲得遠遠的,再也沒有人親近他了。

劉邦即皇帝位,雖然也曾遇到過類似麻煩,但是,由於身旁有幾個懂得“周公之禮”的儒生幫忙,情況便大不一樣。當時群臣喝醉了酒,個個爭功邀賞,有的狂吼亂叫,有的拔劍擊柱,弄得高祖十分煩苦。儒生叔孫通便為劉邦出主意:依照先王舊製,明尊卑之序,定君臣之禮。禮儀一定,有章可循,人們的行為受到了規範,朝廷內外立刻井然有序。那些共同起事的將領,無拘無束慣了,這回都變得服服帖帖,一個個規行矩步,跪拜如儀。劉邦高興地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

金熙宗同樣嚐到了這個甜頭。在燕京期間,身旁的一大批儒臣,每天都投其所好,大唱讚歌,講些諂諛媚上的話,教之以宮室之麗,府庫之盈,服禦之美,燕樂之侈,妃嬪之盛,乘輿之貴,禁衛之嚴,禮儀之尊。這樣,熙宗便接受了群臣所上封號,初禦袞冕,始備法駕,美得“不亦樂乎”,光是儀仗隊就動用士卒一萬四千多人。

返駕回鑾之後,熙宗也在會寧府設立儀衛將軍,禁止親王以下佩刀人宮,出則清道警蹕,人則端居九重,大臣勳戚要到規定時間方得朝見,而且也效仿漢家製度,臣下麵君必須拜伏階墀。早在幾百年前,唐代詩人駱賓王就曾詠歎過:“山河千裏國,宮闕九重門。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熙宗此刻也正是這樣,安坐在金鑾殿上,飽享天子的安富尊榮。自此,君臣上下迥分霄壤,確立了皇帝的專製威儀,擯棄了建國之初君臣、尊卑、貴賤混同的禮俗。在爾後的八九年間,熙宗對朝廷的職官製度、地方行政製度、法律製度、禮製、儀製、服製,以及曆法、宗廟製度,都進行了全盤改革,呈現出“政教號令,一切不異於中國”的局麵。

海陵王完顏亮也是太祖之孫,從小就接受了係統的漢文化教育,有很高的文學修養。其父完顏宗幹為熙宗朝推動女真族學習漢製、改革女真舊俗最為得力的權臣政要。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完顏亮,殺掉熙宗,登上皇帝寶座之後,自然會在女真“漢化”方麵邁出更大的步子。遷都燕京是其決定性的一步。這一舉措,表明了他以最大的決心加速推進改革,強化中央集權;並主動介人漢人居住地區,與漢族地主、官僚進一步結合,消除民族間的對立,鏟削氏族貴族的特權,徹底同女真舊勢力決裂,走中原封建製的道路。

爾後,海陵王為部下所殺,由同是太祖之孫的完顏雍踐位,是為金世宗。初始階段,他對完顏亮遷都燕京和女真急劇“漢化”所帶來的種種後果是深感不安的,他擔心長此下去,女真族的子孫後代會“數典忘祖”。接受前朝教訓,為了籠絡宗室貴族,他一上台即聲討海陵王搗毀上京的罪行,恢複上京名號,重建宮室、宗廟,並親臨上京巡幸,同據守在這裏的本族元老派勢力一道,進行抵製全盤“漢化”的鬥爭。世宗強調宗室子弟必須說女真話,學習本民族文字。當時,女真人改漢姓、著漢服、習漢俗的現象極為普遍。世宗痛斥說:“習學漢人風俗,是忘本也。”通過開展各種活動,倡導恢複女真古風,並於大定十三年、十七年先後兩次頒布禁令,不許女真人改用漢姓和著南人衣裝,犯者抵罪。

世宗對於恢複女真族習武、騎射,尤為重視。他多次號召,要通過整軍經武,重振故國雄風。一次,南宋賀生辰使到達燕京,按慣例,雙方要舉行宴射活動。宋使射中五十,而金廷衛士隻射中其七。世宗當場批評他們“飽食安臥,專務遊惰”,從這裏可以看出他的良苦用心。

但是,當時“漢化”傾向已成不可遏止之勢,不管如何下令製止,都無法阻止這種社會風尚的蔓延。而世宗本人,認識與實踐也並不一致。雖然他嚴苛指責海陵王忘本棄祖,而他自己卻也同樣醉心於中原文化。他和前麵的完顏亮以及後來繼承大統的金章宗完顏璟,都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君主帶頭吟詩填詞,無疑會產生強大的號召力,成為風行全國的“詩教”,從而逐漸形成強勁的尚文崇儒風氣。

其實,這種浸染漢習、修文偃武的風尚,主要還是由金朝幾代皇帝帶動起來的。原來,在“漢化”方麵,金朝與遼朝有所不同。遼朝吸收漢族士子,主要著眼於政治體製的改革,而不在於借鑒文化;遼朝的帝王對於漢文化也並沒有頗大的興趣;而金朝則不然,漢族士子對於吏治並沒有太多的建樹,隻是在文學方麵大顯身手,而這方麵,恰恰得到了中、後期的金朝最高統治者的重視。

對於君王們一意崇文尚儒,一些女真軍事貴族早就產生了強烈的不滿情緒。一天,金世宗正在與諸王、大臣賦詩唱和,著名軍事家完顏兀術的兒子、武將完顏偉實在抑製不住內心的不滿,闖進去叩首直言,說:

我國起自漠北,君臣將帥憑借著強大的武力與雄才偉略,得以滅遼吞宋,諸番懼服。近年來,遼、宋亡國遺臣,以華文麗采敗壞我們的淳厚土俗,不能不引起應有的警惕。當前,南宋誌在恢複,蒙古更不受調役,西夏亦複屢次犯邊,而本朝的軍威與武備,已經大不如往時。可是,皇帝卻從來不談論兵事,把戰將們拋在一邊,認為同這些人無話可說;隻是讓文士們朝夕守在身旁,難道要靠那些整天玩弄詩詞的人去上陣殺敵嗎?

這一席酸中帶苦的悻悻之言,充分暴露了一些軍事貴族久積胸臆的憤懣情懷和憂患心理。

金世宗號稱中興令主,在舊代史書中有“小堯舜”之譽。盡管其中不無溢美的成分,但此後的二十餘年,確曾出現過治平景象。當然,裏麵也隱伏著深重的危機,晏安鴆毒,軍無鬥誌,正在逐漸成為金朝中、晚期的不治之症。世宗之後,整個國運就開始走下坡路了。一個帶有規律性的曆史現象,就是:頹勢一經形成,便如病人膏肓,不但無法逆挽,而且總是愈演愈烈,直到最後徹底垮台。

回過頭來看,當日女真貴族從本集團的切身利益出發,種種憂慮和不安都不是無謂的。盡管以他們所處的社會時代和認知能力,不可能解讀深藏其中的文化價值哲學的底蘊和社會曆史發展規律,但直觀的感覺在提醒他們注意:作為勝利者,女真貴族集團在充分獲取、享用漢、遼文化碩果的同時,也在吸收這兩個封建王朝的消極、腐朽的東西,而把本民族所固有的健康質素漸漸地丟掉。此之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者也。

是的,從茫茫塞野的“弓刀夜雪三千騎”,到繁華都會的“燈火春風十萬家”,對於一個世代生長在艱苦環境中的質樸的民族來說,無疑是十分嚴峻的生存考驗。作為統治集團利益的代表,他們當然不能忽視這樣一個至關重大而又無法回避的課題:在政治製度、民族素質、文化情境、社會心理方麵,如何割除腐敗、奢靡的腫瘤,振作民族精神,克服晏安積習,保持本民族所固有的優勢?

女真人的全盤“漢化”,徹底改變了其傳統的生活方式,養成他們驕惰奢靡、晏安逸樂的生活作風,從而使這個一度生氣勃勃的民族最終走向衰落。正如金世宗對臣僚所說的,山東、大名一帶的一些軍事貴族,驕縱成性,本人不親稼穡,也不讓家人從事農作,而是全部交給漢人去耕作,坐取租金而已。富裕之家盡服紈綺,酒食遊宴,而生活尚不富裕的也爭相效仿。有的則“種而不耘,聽其荒蕪”,甚至靠出賣奴婢和土地來維持其寄生生活。即使是生活在金源內地的女真人也同樣染上了懶惰奢靡之風,“宗室子往往不事生業”,而女真官僚“隨仕之子,父沒不還本土,以此多好遊**”。

女真人的全盤“漢化”,徹底銷蝕了其傳統的尚武精神,使得這個昔日強大無比的馬上民族,在蒙古人的鐵蹄下變得不堪一擊。當日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的完顏阿骨打,僅用了十一年的時間,就將遼、宋兩大帝國徹底征服。那時的女真人何以如此強大?《金史兵誌》上說:“原其成功之速,俗本鷙勁,人多沉雄,兄弟子姓,才皆良將,部落保伍,技皆銳兵。”然而,僅僅三四十年之後,隨著南遷內地,女真人就漸漸浸染了中原浮靡驕惰的積習,而盡失其昔日的勇銳。女真人的“漢化”,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昔日的好戰精神和勇敢無畏的性格。宋人對此做過比較:

金人之初甚微,……當時止知殺敵,不知畏死,戰勝則財物、子女、玉帛盡均分之,其所以每戰輒勝也。今則久居南地,識上下之分,知有妻孥、親戚之愛,視去就、死生甚重,無複有昔時輕銳果敢之氣。

更有甚者,是到了金朝晚期,宣宗完顏珣經受不住蒙古鐵騎的襲擊,從燕京倉皇逃竄到汴京。像當年的宋徽宗一樣,整日間醉生夢死,縱情聲色,倚紅偎翠,笙歌不絕,似乎強敵的威脅根本就不存在。主荒於上,臣嬉於下,把一個好端端的江山弄得一塌糊塗,不但武備虛弱不堪,而且,文治也無從談起。

女真人從尚武到不武的轉變,給大金王朝的國運興衰帶來了決定性的影響。借用一句元人的話來說,就是“金以兵得國,亦以兵失國”。

人,既是社會文化的創造者,也是社會文化的製成品。一方麵,人們在社會生活中不時地接受一定文化的傳播,又必然不時地擯棄著某種文化;另一方麵,人類創造的文化,無一不包含著自我相關的價值、功能上的悖謬,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地做反向的運動與轉化。這種文化上的悖論,似乎有意地開人類的玩笑一創造的結果、最後的效應,恰好同原初的願望悖反。

這裏,我想到十九世紀初發生在歐洲的一則軼事。在沙皇亞曆山大的親自率領下,帝俄軍隊與奧、普等反法聯軍一起追擊拿破侖的部隊,馳騁在歐洲大地上,並以勝利者的身份進駐巴黎,算是徹底打敗了法國。可是,當俄軍撤離法國凱旋時,人們卻驚奇地發現,這支軍隊已為被征服的土地上的新的思潮所濡染。戰士們回到俄國,見到城鄉中依然盛行著農奴買賣製度和殘酷的肉刑,不禁為之義憤填膺,紛紛起來抗議。這又是沙皇亞曆山大始料未及的。

類似問題也出現在蒙古帝國。開國的成吉思汗大帝,武功赫赫,橫掃亞歐大陸,那該是何等強盛啊!可是,幾代傳承之後,就一步步走向式微。蒙古軍一旦住進繁華的農耕區,很快便在歌舞狂歡、酒肉征逐中敗下陣來。不出百年,就腐敗得將軍拉不開弓,戰士跑不動馬,麵對著漢族的起義軍一觸即潰,最後,末代皇帝隻好從繁華的大都狼狽地逃回草原,逐漸地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成吉思汗及其子孫的光華奪目的軍威,在人類古代戰爭史上,終於像彗星般一掠而過的事實表明,文化落後者是不可能長久保持武力征服成果的,到頭來終將在思想上、文化上潰敗於被征服者。

上述情況也說明了,彌漫於當日金廷上下的種種殷憂是無濟於事的。某種文化世界一經被創造出來,便不以某些個人的意誌為轉移,而是作為一種超越自我的異己力量客觀地存在著,它不為堯存,也不為桀亡。這裏反映了一種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

金章宗完顏璟是他的祖父金世宗在世時親自指定和培養的繼承人。完顏璟由金源郡王晉封為原王,操女真語人朝謝封。其時,世宗正在大力倡導保持女真舊俗,見狀大喜,對群臣說:“朕曾詔命諸王習本朝語,惟原王習之最力,朕甚嘉之。”可是,正是這個原王,即位後,大倡文治,崇尚儒雅,整天談經論道,寄興吟哦,每當發現群臣中工於詩文者,必定記下姓名,拔擢到要害部位;正是這個原王,推行漢化最堅定,也最見成效;正是在他當政時期,最後完成了女真社會的封建化;也正是這個原王,像宋徽宗一樣醉心文藝,偏好宋徽宗的痩金體,書法專學徽宗,筆跡酷似,以至後人難分彼此。因而宋人傳說:金章宗的母親,原是徽宗一位公主的女兒。所以,章宗“凡嗜好書劄,悉效宣和,字畫尤為逼真。金國之典章文物,惟明昌(章宗年號)為盛”。

女真漢化,亦即封建化的進程,直接推進了金源文化的發展。不過幾十年時間,就從建國之初尚無文字,發展到大定、明昌之際文化上的巨大躍遷,以至自立於唐、宋之林,以文治見稱於史冊。有金一代,不僅詩詞創作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峰,而且,院本、雜劇與諸宮調也在後來的文學史上放出了異彩,為北曲和元人雜劇的發展與繁榮創造了條件。通過異質文化的融合滲透、優勢互補,更使多元一體、具有豐富內涵的中華文明獲得了不斷發展的契機與活力,形成了兼收並蓄,集多種民族文化之長的完整體係。

金人侵宋是野蠻的,非正義的,它給中原大地帶來了一場災難。而中原文化與北方文化的融合,卻主要是在戰爭過程中實現的,戰爭的勝利者在征服敵國的過程中接受了新的異質的文明;這種新的文明最後又反過來使它變成了被征服者。從這一點來說,卻又是文明的征服。誠如馬克思所說,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民族的較高文明所征服,這是一條永恒的曆史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