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安步當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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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我:工餘之暇有些什麽愛好:打麻將?下象棋?蒔花?養鳥?看電視?聊閑天?我一一搖頭。細想一下,要談業餘愛好,除了讀書,便是散步了。

住在一個人口六七百萬的大城市裏,車輛魚貫、穿梭,多得如“過江之鯽”,沒有事願意遛大街的人,恐怕不是很多的。我呢,倒不是喜歡上街,商店三五個月不去光顧一回;我的出行,意在散步。隻要時間允許,無論是辦事情,參加會,看節目,我都喜歡徒步而行,不想坐車。

至於晚飯後,信步徜徉於林蔭路上,湖畔河邊,花木扶疏的庭園曲徑,風俗畫麵一樣的僻巷街頭,默默地走,平靜地走,輕鬆地走,盡興地走,無意其他,無顧其他,半個小時,一個小時,更是早已成為習慣了。有時,夜間讀書、寫作,感到頭昏目眩,就寢之前,也要到院子裏走上幾圈。回來後,帶著幾分涼意鑽進被窩,很快便悠然人睡。

適量喝酒,到底好不好?吃紅燒肉,是否健腦強身?可說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但是,生命在於運動,散步有益身心,卻是古今中外從無異議。我國流傳已久的《十叟長壽歌》中就有“飯後百步走”“安步當車久”的經驗。古希臘哲人也曾講過:你要健壯嗎?走路吧!俄國大文豪果戈理說,走路永遠是祛病療疾的良藥。也許是這個緣故吧?據說,歐洲有的城市一直保持著這樣一種習俗:不論貧富、老幼,人城都必須步行;外地客人駕車來訪,也要停車郊外,而後徒步進城。

我的切身體會是:散步不僅能消耗掉多餘的熱量,增強身體的素質,而且,可以使心胸獲得擴展,神誌得到超脫,精神上進入一種新的境界。無論是精力高度集中造成的疲勞,案牘勞形沉積下的悶倦,還是“不虞之譽”“求全之毀”,以及錯綜複雜的矛盾、無法擺脫的幹擾所帶來的重重煩惱,都可以借助緩步徐行,拋諸腦後,排遣無遺。蘇東坡就有過這種體驗,他寫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古今中外,許多作家、學者都有散步的習慣。從某種意義上說,散步是他們特有的精神活動方式。古代的大思想家莊子,好像整天都在散步,濠間、濮上,郊野、田園,到處都有他的身影。詩人陸放翁更是隨時隨地策杖閑遊,翻開《劍南詩稿》,觸目皆是:“信步閑行遍四鄰,擁籬老稚看綸巾。”“端閑何以永今朝,拈得筇枝度野橋。”“不識如何喚作愁,東阡南陌且閑遊。”“旅飯風埃小市傍,卻呼拄杖踏斜陽。”當代著名作家巴金先生數十年如一日堅持散步,每當寫不下去或者需要深人思索的時候,他都要出去走走,實際上,散步已成了他創作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外國,也有類似情況。亞裏士多德的學派就喚作“散步學派”。列夫托爾斯泰經常穿一件肥大的外衫,在查謝卡林區,順著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幽徑、溪穀,走到他從未到過的地方。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回思著過去,審視著現在,憧憬著未來,品味著人生三昧,為自己的創作探尋種種新的路徑。車爾尼雪夫斯基在長達二十五年的流放、苦役生涯中,隻要健康允許,就堅持戶外散步,從未間斷過。他覺得,走路時的回憶是最溫馨可人的。盧梭認為,散步促進了他對問題的思考。歌德老人甚至說,他的最寶貴的思維及其最好的表達方式,都是在散步時出現的。

這種認識和感覺,有一定的科學根據。因為散步時心肌收縮加強,血液流動變快,供給大腦的氧氣和營養物質增多,使處於緊張狀態的大腦皮層逐漸鬆弛,思維自然隨之而重新活躍起來。人在散步中會產生一種美妙的情思。近代女詩人林蘊林暮春時節在濟寧郊外閑步,得句雲:“老樹深深俯碧泉,隔林依約起炊煙。再添一個黃鸝語,便是江南二月天。”詩人因心造境,化虛為實,構建一個詩意盎然的鮮活的新境界。

據我親身感受,散步也確能益智怡情,提高思維能力。多年來,我習慣在業餘時間,把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寫成散文、隨筆之類的作品,總共也有幾百篇了。回顧它們誕生的曆程,大部分都是在散步中完成構思的。現在,竟至出現這種情況:真要我靜坐桌旁,凝神結想,或者在品茗銜杯之際梳理文思,倒沒門兒了。即使是夜靜更深,絕無半點擾攘,有時也會出現文思遲滯的情況,不肯像平日那樣泉流、潮水般地湧來,這時,我便立即起身,出外散步,伴著風聲林籟,月色星光,展開點點、絲絲、片片、層層的遐想。此刻的散步,看似悠閑自在,散漫無羈,實則腦子裏進行著緊張的活動。思維空前活躍,注意力集中在某個興奮點上,上下古今,雲山萬裏,聯翩浮想,綿邈無窮。

當然,也不能認為,“踏遍青山人未老”,隻是革命家的豪情,“步隨流水赴前溪”,僅是詩人的雅興。今天,無論走在哪裏,無論是普通公務員,還是各級負責幹部,安步當車,隨處可見。可以說,散步現已成為日常生活中一種十分普遍的活動形式。但是,在舊時代的官場,出外辦事,卻必須乘車、坐轎,步行走路是不可想象的。唐代的李賀弱冠能詩,才名卓著,都官員外郎韓愈和侍禦皇甫提聽說後,想親自考察、了解一番,便坐著車子到家去看他,李賀當場作詩,題目就叫《高軒過》。所謂“高軒”,就是高車,“軒”是古代一種前頂較高而有帷幕的車子,專供大夫以上官職的人乘坐。後來,詩人劉迎吟詠這件盛事,有句雲:“正以高軒肯相過,免教書客感飄蓬。”

在封建時代,為著“謹出人之防,嚴尊卑之分”,讀書士子一經人仕,便與徒步絕緣。《聊齋夜叉國》中有個形象的描述:“問:何以為官?曰:出則輿馬,人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真是威風了得!據古籍詮釋,官者,管也,牧也,為民父母也。舊時代把長官治理下民看成牧人看管牛羊一樣,典型地反映出封建製度下處於對立狀態的官民關係。清末一首《京都竹枝詞》就是這樣描寫的:

一雙蔗棍轎前催,曲巷回過喊若雷。

更有雙鞭前叱吒,威風揚起滿城灰。

對於這種腐朽的官場習氣,在舊社會是不易擺脫的,包括杜甫那樣“恫瘰在抱”、體恤民瘼的偉大詩人在內。他曾在朝做過一任微官,人了仕自然就與普通士子不同了。在一首名為《逼側行贈畢四曜》的詩中,他是這樣寫的:

逼側何逼側,我居巷南子巷北。

可憐鄰裏間,十日不一見顏色。

自從官馬送還官,行路難行澀如棘。

我貧無乘非無足,昔者相過今不得。

不是愛微軀,非關足無力。

徒步翻愁官長怒,此心炯炯君應識。

過去還可以街頭徒步,常相過從,但做了微官之後就不能了,盡管住得非常的近。“不是愛微軀,非關足無力”,隻是因為徒步上街有礙官家體麵,那要惹官長生氣的。

其實,這種當了官就不能步行的規矩,早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形成了。據《論語》記載,孔子的高足顏淵死了,其父顏路請求孔子賣掉車子為顏淵置辦外槨。孔子說:“我兒子孔鯉死時,也隻有內棺,沒有外槨。我不能賣掉車子來替他買外槨,因為我也曾做過大夫,是不可以步行的。”

記得老作家曹靖華過去曾經寫過一篇散文《憶當年,穿著細事且莫等閑看》。嗟呼,艱難豈止穿著事,行路當年未等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