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代書櫥
古有惠施“腹載五車”,邊韶“腹便便,五經笥”的佳話。《明史文苑傳》記載:周玄“嚐挾書數千卷,止高様家,讀十年,辭去,盡棄其書,曰:‘在吾腹笥矣。’”。腹笥繁富,自是令人豔羨,但其人終屬奇才異秉,而平凡如吾輩者流,大概是無法企及的。因此,自幼便渴望有個專門藏書的書櫥。
這個願望,在六十年代之初終於實現了。書櫥樣式,即在當時也談不上新穎,但十分寬大、堅固。抬將過來,居然有二三同道稱羨不已。他們幫我把二十年來積聚起來的書籍一一細心地存放進去。其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出版的新書居多,也有我在童蒙時期讀過的“四書五經”《綱鑒易知錄》《古唐詩合解》《昭明文選》等舊書數十種。
“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它們原來擠壓在幾個木箱裏,隨我出故裏、人縣城、進都市,曆盡流離轉徙之苦。於今,看到這些“故人”終於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心中頗覺暢然,甚至有一種“向平願了”之感。
當時書價低廉,但薪俸也少,去掉必要的開支,已經所餘無幾。每當走進書店,總是貪饞地望著琳琅滿架的新書,不想移步,無奈阮囊羞澀,隻能咽下唾涎,空飽一番眼福,無異於“過屠門而大嚼”。盡管如此,幾年過去,書櫥裏竟也座無虛席。工餘歸來,即使再累再乏,隻要啟開櫥門,瀏覽一番書卷,頓覺神怡目爽,倦意全消。
不料勝景不常,“文革”浩劫到了,“破四舊”的狂飆席卷全城。自忖櫥中書籍十之八九當在橫掃之列。為了安全渡過劫波,隻好將它們再度塞回木箱,放置樓頂天花板上。盡管有些過意不去,但形勢所逼,也隻好屈尊了。轉眼間三年過去,我從勞動鍛煉的工廠歸來,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從樓頂上搬下木箱,拂去蛛網塵灰,將書籍重新擺上書櫥。“故友”重逢,恍如夢寐,相對唏噓久之。
70年代後期,大批新書上市,許多舊版書也陸續重印。冷落已久的書店,又是熙熙攘攘,門庭若市了。我呢,由於十年間物資匱乏,開銷不大,手頭略有些許積蓄。這樣,幾乎每次從書店出來,都要帶回幾本新書。加之,在“海、北、天、南”等大都市工作的朋友,知我嗜書如命,也都紛紛為我代購。一時間,床頭、桌下,卷帙山積,竟然“書滿為患”。於是,我又添置了兩個新的書櫥,是為第二代。
80年代中期,散文集《柳蔭絮語》出版後,我開始了隨筆集《人才詩話》的創作。當時,做了兩方麵的準備:一是購置與借閱上百種曆代詩詞別、總群集,從中選出三百餘首與人才問題有關的詩詞;二是搜集、研讀各種人才學論著,以及古今中外關於人才問題的故實、逸聞、佳話。在此基礎上,兼顧“人才詩”(這是我杜撰的一個名詞)的內容與人才現象、人才思想、選才製度、成才規律等各方麵課題,擬定近百個題目,邊準備,邊構思,邊創作,以文學的形式、史論的筆法,把情與理、詩與史熔於一爐,每月可得五六篇。其中有些篇章,曾在《人民日報海外版》“望海樓隨筆”專欄中刊載過。通過這部書的寫作,使我有機會研究了大量詩文典籍,也積聚了相當數量的書籍。為此,我又新置了兩個書櫥,是為第三代。
進入90年代之後,新書出得更多,但書價之高昂,令人瞠目咋舌。這個期間,雖然我又出版了三本散文集、一本舊體詩詞,但稿費無多。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因工作之便,可以定期收到省內各出版社的樣書。日積月累,數量也頗為可觀。我還利用業餘時間,從事美學與清前史的研究,相應地置備一些有關學術著作。適應這些方麵的需要,我添置兩個高與梁齊、裝上有機玻璃拉門與鋁材滑道的現代化書櫥。後來居上,這第四代可稱是“佼佼者”了。
多年來,書籍隨進隨放,見縫插針,有些雜亂無章。最近,我運用宏觀調控手段,對它們進行一次綜合治理,實行分級管理,分類陳放。藏書中,以散文與詩詞為多,我讓它們進駐第四代書櫥;史書與理論、學術著作,由第三代書櫥安置;第二代書櫥中,一個用於存放詩詞、散文以外的文學著作,一個用於存放各類社會科學雜著,三教九流,百家諸子。
與上述三代書櫥相比,製作於六十年代的第一代書櫥,未免有些寒酸、陳舊,有的朋友勸我改作他用,另置新櫥,我卻敝帚自珍,割舍不得。算來,它已經與我同甘共苦三十年了,伴我由青春年少到綠鬢消磨,漸人老境,彼此結下了深厚的情誼。“貧賤之交不可忘”,我為它派下了特殊用場,專門陳放各地文友簽名、惠贈的書籍,現已達到幾百種了。
四代書櫥,比肩而立,占去了我的臥室與客廳的半壁江山,使原本就不寬敞的居室顯得更為褊窄。但環堵琳琅,確也蔚為壯觀。縱然談不上桂馥蘭馨,書香盈室,但,“四壁圖書中有我”,畢竟不失雅人深致。盡可以誌得意滿,顧盼自雄,說上一句:“丈夫擁書萬卷,何假南麵百城!”
清夜無眠,念及眾多古聖先賢、碩學鴻儒、騷人墨客,各以其佳篇名著,競技閑庭,頓覺蓬蓽生輝,蕭齋增色。慚愧的是,櫥中隻有部分書籍我曾認真讀過,餘則隻是匆匆過眼。我當在有生之年,焚膏繼晷,夕惕朝乾,加倍地黽勉向學,以不負諸賢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