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八回 陸鳳陽決心雪公憤

字體:16+-

常德慶解餉報私恩

話說陸鳳陽正扭著常德慶不放,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陸鳳陽是在趙家坪,受了驚嚇的人,驚魂才定,又聽得有如千軍萬馬殺來的聲響,如何能不驚得連問怎麽呢?陸小青早已跑出客堂,朝大門口一望,隻見一大群的人,爭著向門裏擠進來。陸小青眼快,認得在前麵的幾個人,都是附近的大農戶,平日常和自己父親來往的。料知沒甚凶事,才放了心,急轉身告知陸鳳陽。

常德慶笑道:“你家有客來了,更用不著我在這裏。我這髒樣子,或者人家還要討厭呢。”說著,脫開了陸鳳陽的手,往外便走。陸鳳陽肩上的傷,此時已全不覺痛了。見常德慶執意要走,隻得立起身送出來,一麵看許多農戶來幹什麽。隻見大門以內,擠得滿滿的人,足有八九十個,一個個麵帶怒容,見陸鳳陽送一個叫化出來,都現出詫異的樣子。

立在前麵的幾個人,迎著陸鳳陽,略轉了些笑臉問道:“陸大哥不是受了重傷嗎?怎麽就好了呢,原來傷得不重麽?”陸鳳陽向說話的人指了指常德慶道:“等我送了客,回頭再和諸位詳說。”陸鳳陽直送到大門外,拉了常德慶的手,兩眼像要下淚的樣子,說道:“到舍間來的這許多人,不問可知是找我商量報複的事。我若不能報這回的仇,死在九泉之下的眾兄弟,也不能饒恕我。你老兄若不能幫我,我這仇就到死也報不了。”

常德慶摔開手不悅道:“太囉唕了!教人不耐煩。我既說了要報仇,也不能坐在你家中報,不是已經答應了你嗎?”陸鳳陽賠笑作揖道:“我委實是氣糊塗了。老兄雖不耐煩,但我仍得請問一句,老兄此去,何時再來?萬一有緊急的事,教我去哪裏尋找老兄?”常德慶一麵往前走著,一麵答道:“這也用不著問,你有緊急的事,我自然會來。我便說給你的地方,你也找尋我不著。”陸鳳陽不敢再說,望著他一偏一點地走得遠了,才回身進屋。

此時陸小青已教家下人,搬出許多椅凳,在大廳上,給眾農戶坐了。剛才問陸鳳陽話的幾個人,見陸鳳陽進來,先起身說道:“我等聽得大哥受了重傷,都放心不下,所以約齊了,來瞧大哥。”眾人也都立起身來。陸鳳陽讓座申謝了幾句,說道:“我的傷,已承剛才送出門的那位常大哥,給我治好了,並留下許多靈丹在這裏,教分給受傷的眾兄弟。”說時,取出那紙包藥粉,交給一個年老的人道:“往年的舊例,打勝了,得治酒大家痛飲一番;打敗了,各自歸家休養。死了的,歸家屬領埋;傷了的,歸自家醫治。唯今年不能依照往年的舊例,因平江人得了外來的人助陣,才能轉敗為勝,並不是我們鬥平江人不過。從來爭水陸碼頭,沒有外來人幫場的,況且他們這幫場的,不是尋常人。我們眾兄弟,都死傷在那人的梅花針底下,情形實在太慘。我這回拚著不要命了,總得設法報這番的仇恨。”

眾人都流下淚來,爭著說道:“我等到這裏來,一則為瞧大哥的傷勢,一則為要商量報前番的仇。我等多是目擊當時情形的人,若不是逃跑得快,也和眾兄弟一樣,死的死,傷的傷了。也不知平江人,從哪裏請來的那個妖人,用的什麽邪法?隻將手往兩邊一撒,我們這邊的人,就紛紛往地下栽倒。他們都回身,打跛腳老虎似的,一下一個。可憐死傷的眾兄弟,哪一個能明白,是如何死傷的呢?這仇不報,要我等活在這裏的何用!陸大哥尚肯拚著性命不要,我等中若有一個畏死貪生的,已死眾兄弟的英靈,絕不讓他活著。”

眾人說時,有放聲大哭的,陸鳳陽揚手止住道:“大丈夫做事,要做就拚著性命去做,哭是不中用的,徒然減了自己的威風。他們能請得著外來的幫場,我們也請得著人。剛才我送出門的常大哥,就是一個英雄豪傑之士。我已拜求了他,承他答應了,替我們報仇雪恨。諸位且回去,拿這藥粉將眾兄弟的傷治好了,隻等常大哥一來,商量了報複的方法,我即傳知諸位。”

眾人中有問常大哥是哪裏人,怎生到這裏來的?陸鳳陽將轎杠撞了常德慶,及自己跟人糾合長工去打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轉憂為喜,一個個眉飛色舞的,辭了陸鳳陽,帶著常德慶給的傷藥,醫眾人的傷去了。

且慢!在下寫到這裏,料定看官們心裏,必然有些納悶,不知常德慶畢竟是個什麽人,如何來得這般湊巧?這其間的原委,也正是說來話長。而且說出來,在現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了,說不定要罵在下所說的,全是麵壁虛造,鬼話連篇。以為於今的湖南,並不曾搬到外國去,何嚐聽人說過這些奇奇怪怪的事跡,又何嚐見過這些奇奇怪怪的人物,不都是些憑空捏造的鬼話嗎?其實不然。於今的湖南,實在不是四五十年前的湖南。隻要是年在六十以上的湖南人,聽了在下這些話,大概都得含笑點頭,不罵在下搗鬼。至於平、瀏人爭趙家坪的事,直到民國紀元前三四年,才革除了這種爭水陸碼頭的惡習慣。洞庭湖的大俠、大盜,素以南荊橋、北荊橋、魚磯、羅山幾處為淵藪。遜清光緒年間,還猖獗得了不得。這回常德慶出頭,正是光緒初年的事。趁這時將常德慶的來曆交代一番,方好騰出筆來,寫以下爭水陸碼頭的正傳。

常德慶原是江西撫州人,他父親常保和,是一個做木排生意的人。湖南人稱做木排生意的,謂之“排客”。照例當排客的,不是有絕高的武藝,便得有絕高的法術。湖南辰州地方,本來產木料,風習又最迷信神權,會符咒治病的極多。所以,“辰州符”是全國有名的。辰州的排客,沒一個不是有極靈驗、極高強法術的。因為湖南人迷信,相傳說:洞庭湖的龍王,最是氣度仄狹,手下的蝦兵、蟹將,更最喜興風作浪的,危害行船。不論來往的船隻,預備過湖的前一日,總得齋戒沐浴,鳴鑼放炮,跪拜船頭,求龍王爺保佑。在經過湖心的時候,船中老幼男女,都得寂靜無嘩,不但不敢在湖中有猥褻的行為,便是略近不敬不謹的話,也不敢說出半句。說是隻要有一言半語,觸犯了龍王爺或蝦兵蟹將,立時風波大起,那船就或翻或沉,那排就或散或停,在湖心打盤旋,和被人牽住了一般,再也行走不動。法術好的排客到了這種時候,就要有本領和龍王爺抵抗。排客駕著木排,到湖北銷售了,得了現金,須搭帆船回家。在洞庭湖經過的時候,就得防備大盜。會武藝的排客在這種關頭,便能保全自己的生命財產。常保和雖是江西人,卻很會辰州的法術,武藝更是好到絕頂。常德慶才得十歲的時候,常保和就將他帶在跟前,教他的武藝。隻因常保和所會的武藝,是陰勁功夫,常德慶的身量又天賦的瘦小,練到一十五歲,形象便活是一隻猴猿,身子比猴猿還快。十八歲上,常保和死了,他不願意繼續做那木排生意,在湖南藩司衙門裏,謀了一份口糧。

那時的藩台,獨具隻眼,能看出常德慶是個好身手的漢子來,格外提拔他,當了一名貼身的護衛。每次有重要的差遣,總是教常德慶去,從來不曾失過事。那時解赴都門的丁漕銀兩,若沒有水陸兩路的英雄保護著,出了湖南界,就不得過湖北界;過了湖北界,又不得過河南界;隻要能過了河南界,便可望平安無事地解進北京了。湖南專保解丁漕銀兩的,姓羅,名有才,獨身保了五十年,水陸兩道的強人,從不敢過問。這時羅有才的年紀,已有八十多歲了。他兒子羅春霖,不忍八十多歲的父親再去飽受風霜,飽擔驚恐,力勸羅有才遞辭呈,乞休養。羅有才每年一次地力辭,辭到第三年,病了下來,實在再不能奉命了,藩台隻得準了,因此才極力地物色人才。兩三年提拔常德慶在跟前,隨時留心觀察,知道是個可靠的人。羅有才既是病了,藩台便叫常德慶到簽押房裏,問他能不能保解丁漕銀兩。

此時常德慶的年紀,隻二十二歲。少年人練了一身本領,目空一切,哪知道江湖上的厲害!當下便隨口答道:“小的承大人格外栽培,雖教小的赴湯蹈火,小的也得奉命。何況於今是太平盛世,不過要小的在沿途照顧照顧,哪裏真有目無王法的賊子,敢冒死來盜竊?羅有才保解了五十年,何嚐有一次曾有賊子敢出來侵犯過?小的情願保解,以報大人格外栽培的恩。”藩台聽了,異常歡喜,即交了三十萬兩丁漕銀給常德慶,點了三十名精壯兵士,隨船照顧,送出湖南地界。

常德慶結束停當,帶了應用兵器,押著一號大官船的銀兩,從長沙動身,往湖北進發。下水船行迅速,隻兩日就過了洞庭湖。次日又安然無事地經過了魚磯。魚磯以下三十裏,便是羅山。隨船的三十名兵士,隻待過了羅山,即回長沙銷差。

這夜船泊在羅山底下。常德慶在童年的時候,就隨著他父親常保和,往來兩湖之間。湘江沿岸的強人俠士,雖見識得不多,然什麽所在是強人出沒的地方,耳裏時常聽得常保和說,腦筋裏是能記憶的。羅山本是湘江岸強人的第一個巢穴,裏麵好本領之人極多。常德慶也就不敢怠慢,教眾兵士不要解裝休息,真是弓上弦,刀出鞘的防護,但是都坐在船艙裏麵,船棚仍遮蓋得嚴密。常德慶背上插了一把三尺長的單刀,這單刀還是常保和傳給他的。雖沒有吹毛斷玉的那般犀利,然在常保和手裏用了幾十年,江湖上沒有不知道這單刀厲害的。稍微輕弱些兒的兵器,一遇這刀,莫不登時兩段。刀重有九斤半,尋常無人能使得他動。常德慶自幼使用慣了,舞動起來,刀光如鏡,耀得人兩眼發花。這時插了這把刀,吩咐眾兵士不要高聲言語,若聽得外麵有呼殺的聲音,須同時立起來,一齊動手,將船艙揭開。各人守住各人的地位,不可亂走亂動,強人到了跟前,方可動手。船上不比陸地,人多一走動,船身就搖晃,立腳不住。凡事有我擔當,不要害怕。

眾兵士聽了常德慶的話,雖教他們不害怕,其實他們是承平時候的兵,不曾見過陣。這時又在夜間,又在不好施展、不能逃跑的船上,如何真能不害怕呢?口裏不敢說什麽,心裏卻都存了個若果有強人來了,就大家跪在船板上求饒的念頭。常德慶吩咐好了,猿猴一般地爬上桅杆顛上坐了,用眼向四麵張望。此時並無月色,十丈以外,便看不出人影。

坐等二更以後,忽聽得遠遠地有犬吠之聲,近處人家的犬,也立時接聲吠起來。常德慶定睛向犬吠的地方望去,窮極目力,看不出一些兒人影來。正待飛身上岸,用耳貼地去聽,聽有無腳步的聲音,並聲音的輕重多少,忽覺三四丈以內,有一條黑影一晃,向自己船上射箭一般地奔來。船身登時往下一沉,竟似有千斤重量,隻是一些兒響聲沒有。常德慶即知道來者不是等閑的人物,趁著那人上船立足未定的時候,從桅顛上一個“鷂子翻身”,頭朝下,腳朝上,對準那人頭上,直刺下來。那人閃讓不及,舉手中鐵尺來擋。怎當得常德慶從上殺下來勢凶猛?鐵尺碰在單刀上,截去了半段。順勢收束不住,將那人右膀連肩削去了一半。常德慶腳才踏著船板,那人也不喊痛,一麵用左手的鐵尺來招架,一麵口中打了一聲呼哨。常德慶恐來多了,地方仄狹,抵敵不過,正把手中的刀緊了一緊,想先將來的殺倒。

可是作怪!船身猛然向水中直沉下去,艙裏的兵士,都慌張大叫進水了。常德慶來不及拔步,水已淹了大腿。虧得他小時在河江裏長大的,很識得水性,然身上擔著這多銀兩的幹係,心中怎免得了驚慌?一個不留神,左肩上被人打了一下,身體才一偏,右腿上又受了一暗器。覺得這兩下都很有些分兩,哪敢留戀,連忙泅水向上流逃生,耳裏還聽得眾兵士哀號的聲音,和強人哈哈大笑的聲音,嚇得頭都不敢回,直泅了十多裏水程。

見魚磯這邊河岸,隱隱有幾點火星,料想不是人家,便是停泊的船隻,且去借宿了,再作計較。便泅過江,近有火星的地方一看,哪裏是人家,也不是船隻。原來是漁人,架著大罾,在河邊撈魚,用蘆席搭蓋著一間船棚也似的小房子。漁人坐在裏麵,旁邊掛著一盞油燈。這種漁棚,相離十來丈遠近一個。常德慶在水中逃生的時候,肩腿上的傷,都不覺得疼痛,此時一爬上岸,便痛得不能忍受了。走到一個漁棚跟前,見裏麵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的漁人,正合著雙眼打盹。常德慶“喂”了一聲說道:“借光,借光。我是被難逃生的人,身上受了重傷,要借你這漁棚,休息一夜,明日算錢給你。”口中說著,身體已不由自主地進漁棚倒了下來。

那漁人張眼望了一望微笑著問道:“你是幹什麽事的?在哪裏被難,卻逃生到這裏來?”常德慶痛得哼聲不止,哪有精神回答,隻閉著眼不睬。漁人連問了幾聲,常德慶心裏煩躁道:“你管我這些作甚?我借了你的漁棚,說了明早算錢給你,要你多什麽閑事,尋根覓蒂地來問?”漁人聽了,倒不生氣,反打了一個哈哈道:“怪道你被難逃生,身上受了重傷。你年紀輕輕的人,對年老的人說話,竟敢這般不遜?你身上的重傷,就受得不虧了,隻可惜沒把性命送了。你是好漢,痛起來就不要這麽蒼蠅似的隻哼。”

這幾句話不打緊,卻把個少年氣盛的常德慶,幾乎氣死過去了。也顧不了身上的痛苦,翻身跳了起來,指著漁人罵道:“你……你……你罵我不是好漢!你是好漢,敢過來,和我見個高下?我身上便再多傷兒處,也不怕你,敢來麽?”漁人坐著不動,仍笑嘻嘻地望著常德慶點頭道:“你好漢是好漢,隻可惜要充好漢的心太急了,自己斷送了一條右腿。你若再充好漢,但怕連性命都得充掉。”漁人說時,隻管望著常德慶右腿上的傷處。

常德慶是個初出來的人,如何知道自己腿上受的暗器是有毒的。聽了漁人的話,覺得不是無因。又見漁人的言詞舉動,不似尋常的粗人,並且此時腿上的傷處,火也似的燒得痛,筋肉都像是要短縮的樣子,一抽一抽的,痛得支持不住。來不及鑽進漁棚,就倒在水裏的沙灘上。

隻見漁人長歎了一聲,起身提了油燈,出了漁棚,照著兩處傷痕說道:“你知道你腿上,是受了人家的藥箭麽?再遲三個時辰,你這條小命就沒有了,虧你還在這裏耀武揚威。”常德慶心裏明白,口裏卻負氣不作聲。漁人一手托著常德慶的肩頭,教他坐起來,常德慶肩上的傷,被托得很痛,脫口喊出一聲“哎呀”。漁人用燈照著肩上,見了那把單刀的皮鞘,吃驚似的問道:“這刀鞘是你的嗎,刀在哪裏呢?”

常德慶覺漁人問得詫異,隨口答道:“這刀是先父傳給我的,剛才泅水,掉在河邊去了。”漁人問道:“你姓什麽?”常德慶說了姓名。漁人叫著“啊呀”笑道:“你原來就是常保和的兒子,這卻不是外人。我於今且治好了你的傷,再問你的話。”說著,放下手中的燈,從腰間掏出一包藥來,敷了兩處傷痕,說道:“你剛才不跳起來使這一會兒勁就好了,於今縮短了一寸筋肉,成了一個跛子。這也是你合該如此,隻要救了性命,就算是萬幸了。”

常德慶思量:“這漁人必是自己父親的朋友,所以認得這把單刀。”想起自己無禮的情形,心中十分慚愧。傷處敷上了藥,不一會兒就減輕了痛苦,連忙爬在地下,向漁人叩頭說道:“謝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你老人家認識這刀鞘,必認識先父。小侄方才種種無禮,還得求你老人家恕罪。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也得求指示。”漁人點頭笑道:“豈但認識你父親,本來連你也都是認識的。隻因有七八年不見你了,你的相貌長變了,又在夜間,沒留意看不出來。你問我的姓名麽?你隻瞧瞧我這裏,看你還記得麽,認得出麽?”

常德慶看漁人用手指著他左邊耳朵,隻見那左耳根背後,長著一個茶杯大的贅疣,心裏忽然記憶起來,逞口而出地呼道:“哦!你老人家是甘叔叔麽?小侄真該死。你老人家還是八年前的樣子,一些兒沒有改變,怎麽見麵竟不認識呢?”說時又要叩頭。

漁人拉了常德慶的手笑道:“不必多禮!傷處才敷了藥,尤不可勞動。且在這棚裏睡到天明,明日再到我家下去。”當下拉了常德慶到漁棚裏睡下,從容問常德慶因甚事被人打傷了。常德慶說明了始末原因,那漁人大驚失色道:“你真好大的膽量!初出來的人,就敢保這麽重的鏢,往北道上去。還僥幸是在湖南界內失的事,隻要人不曾丟了性命,丟失的銀兩,是還有法可設的。若是出了界,你這回的性命,就送定了。便算你能幹,逃脫了性命,不死在劫鏢的手裏,試問你憑什麽討得鏢回?討不回鏢,這三十萬皇家的餉銀,你有什麽力量歸還?這可是當耍的事麽?你此時在此睡著,不要走動。我得趕緊去,設法討回鏢銀,遲了恐怕又出岔事。”

常德慶正待問將怎生去討,漁人已出了漁棚,走幾步又回頭向常德慶說道:“你安心等著便了。我今夜不回,明早定要回來的。”常德慶應著是,想坐起來相送,看棚外,已是不見人影了,一些兒不曾聽到腳步聲響。心裏不由得暗暗佩服,前輩的本領是不可及,仍舊納頭睡下來。身體疲乏了的人,傷處又減輕了痛苦,自然容易睡著。正在酣夢朦朧中,忽聽得沙灘上有多人腳步之聲,常德慶驚醒轉來,睜眼看棚口,那漁人正鑽了進來。

不知討得鏢銀回來了沒有,且待第九回再說。

冰廬主人評曰:

吾前回嚐言謙德為人生之要素,今讀此回而益信。蓋常德慶渺視天下無能人,遂使三十萬鏢銀,一旦被劫,身受重創,幾難幸免;複藐視漁人,跳踉叫罵,卒損一足,為終身之病。語雲:滿招損,謙受益。我人立身處世,可不慎哉!

作者寫常德慶保送鏢銀,與《水滸傳》楊誌押送金銀擔,布局有極相似處,而用筆竟無一筆相犯。耐庵寫黃泥崗遭劫一段,寫得個中人各有神似,栩栩欲活;向君寫羅山被劫一段,亦細細寫去,使讀者如身入其境。月黑星稀,犬聲遠吠,人影一晃,船身便往下一沉雲雲,午夜讀之,不覺毛戴,真神化之筆也。故吾謂近世深得耐庵筆法者,向君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