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二回 示真傳孺子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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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詭辯相人何為

話說泥金剛把周小茂放下以後,又向他擬為神靈的那人問道:“不知大神是何神號?乞即示下,讓小子等以後可製位供奉。”那人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我真是神靈麽?那你未免差若毫厘,謬以千裏了。”泥金剛道:“既不是神靈,那恩公又是什麽人?也請明白詔示。”那人又哈哈大笑道:“你不認識我麽,我的道號,喚作笑道人。因為知道周小茂是孝子,特地前來保護他的。至於喬裝作這般模樣,不過使獄卒們疑神疑鬼,認不出我的真麵目罷了。”停了一會兒,又顧著泥金剛,帶笑地說道:“你這小子雖嫌傻了一點,但是為著朋友,卻能實心實意,煞是令人可愛的,有了這一點基礎,將來無論學習什麽,不怕不成大器。不過你現在還有自己妹子的事情沒有了,須趕快去料理著。等到了清以後,可來到華山上麵,那時我自會會著你,倒很想把你收作一個徒弟呢。”

好一個傻小子,居然福至心靈,一聽這話,立時口稱一聲:“師傅在上,弟子有禮。”爬下身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可是立起身來,還顧著小茂,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似乎不肯就去幹他自己的私事。笑道人卻早已瞧出了他的心事,又笑上一聲道:“傻小子,別這般地戀戀不舍了,你們將來自有會合之期。現在你且去幹你自己的私事,隻要向著東南方行去,自會和你的妹子會見。至於他這裏,不但有我在暗中隨時保護,並有兩位俠士隨後即到,可以結伴同行。這一路去,大約可以安抵雲南,不致再有什麽危險發生吧。”這傻子這才沒有話說,和笑道人、周小茂互訂後約而別。

這邊周小茂既有笑道人保護著,雲南指日可到,他的事情也就暫時告一段落,不必再枝枝節節地寫下去。可是在上文中,曾說到趙五被餘八叔挫敗以後,即偃旗息鼓而去,隻是在臨去的時候,還對餘八叔說上一句“十年後再見”的話。後來因為由趙五敘述到他的師傅李成化,複由李成化敘述到長春道人身上,一個大岔岔了開去,竟寫了好幾萬字的閑文,對於此事卻始終沒有一個交代。在下也自知這支筆太散漫了,現在且收轉筆鋒,再從這裏寫下去吧。

且說趙五在餘八叔手中,跌了這麽一個大筋鬥,既折了自己的威風,又斷了生財之道,心中當然是十分不甘心的,所以在當場就說了一句“十年後再見”的話。在他的心中想來,他的本領並不算怎樣的低弱,餘八叔現在雖是比他高強,居然把他挫敗了。但他如能再下十年的苦功,一定可反把餘八叔打敗,複了此仇呢。可是他方離開了這個場所,向前走了幾步,卻又有些躊躇起來,不禁暗自想道:“就算是我肯下這十年的苦功,但是不得名師指點,這十年的功夫也是白費的,恐怕依舊是無濟於事呢。那玄帝觀的老道李成化,雖是我的師傅,並有不少的驚人的本領,但我們師生之間,感情並不見佳。那一次分手的時候,現象更是惡劣,差不多像被他攆了出來的。如今我铩羽歸去,他能把我留在觀中,已是萬幸了;如果再要求他傳授高深的本領,不見得能夠做到吧。”但是忖了一會兒,“丟了這條現成的門路不走,卻再要去訪求名師,未免是個傻角了。而且無論雙方的感情是怎樣的惡劣,師生究竟是師生。一旦聽得自己的徒弟忽地被人打敗,這在任何人都要跳了起來的,下麵就自然要聯帶地討論到複仇的問題。在這上頭,說不定反可改變了師傅平日的心理,得到他的憐憫呢。”他這麽地一想,膽子也就大了起來,立刻離了湖南,向著山東濰縣進發。

不一日,已到了玄帝觀前。卻也作怪,李成化好像是預知他要到來,並知他是十分狼狽而歸的,早在觀門之前,貼上一張示諭似的東西道:“凡不肖門徒,在外行為不端,辱及師門者,可弗在此逗留,即進謁亦拒不相見。此諭。”趙五雖是一個粗人,也曾讀過幾年書,這張手諭上的幾個字是識得的。看了之後,不覺為之氣沮,暗道:“壞了,壞了!這張手諭,不是明明為我而發的麽?早知如此,我倒不該有此一行了。”既而又轉念一想道:“不對,不對!這恐怕隻是我的一種過慮吧?我在湖南所幹的那樁事,在長沙湘陰一帶,雖是鬧得人人皆知了,然這裏離開湖南究竟很遠,哪裏會傳播過來,師傅又哪裏會知道呢?而且這張手諭,看是口氣十分嚴厲,其實也是普通得很,為一般門徒說法,不見得是專為我一人而發吧?”他一想到這裏,膽氣又為之一壯,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向觀門內走了進去。

剛剛走得沒有幾步,即有一個道童模樣的人,從裏麵走了出來,攔住了他,大聲斥道:“你是什麽樣人?膽敢不得觀主的許可,擅自走進觀來。咄!還不止步,還不替我趕快滾出去麽?”趙五聽了這話,忙向那道童一瞧時,卻早已認識出他就是師弟了凡,便道:“嘿,了凡師弟,你怎麽連我都認識不出,竟用這般的聲口來對付了?”這話一說,了凡這才又向他的臉人仔細一瞧,卻仍淡淡地說道:“哦!原來是師兄回來了,怪不得師傅這幾天曾吩咐我,說是如遇師兄來時,不必與他通報,並不準在觀內逗留片刻。他大概是預料到你日內定要到來的呢。”

趙五料不到師傅竟會預先有這麽一番的吩咐,不覺大吃一驚道:“師傅真是這般地吩咐你麽?”了凡慍聲道:“不是他這般吩咐,難道還是我捏造出來的麽?而且為了此事,觀門外還貼上一道手諭,你難道也沒有瞧見麽?”這一來,可把這事加倍地證實了。可是路遠迢迢地來到此間,竟連師傅的一麵都不能見,就立刻退出觀去,這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的。所以他隻得像懇求似的,又向了凡說道:“這恐怕是他老人家一時的誤會,隻要我能和他見上一麵,很詳細地說上一說,一定可以解釋明白的。如今請你可憐我,替我進去通報一聲吧。”

了凡連連搖頭道:“這可不能!師傅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既這般地吩咐我,這還有什麽話說?我就有天大的膽,也不敢替你通報。不立時攆你出觀,容你在這裏逗留片刻,已算是我們師弟兄的一番情分了。”正在這個當兒,又聽得師傅李成化在裏麵怒聲說道:“了凡,你在外麵和什麽人說著話?如有那些不相幹的人,硬要走進觀來,你隻要把他攆出觀去就是了,又何必和他多說呢。”了凡聽師傅已在發怒,忙向趙五連連搖手,一壁即走了進去。

趙五這時倒已橫了一個心,暗道既來之,則安之,無論他們怎麽地驅逐我,我是一定不走的了。倘能再和師傅見上一麵,就是教我死也甘心。當下在門內地上坐了下來,表示一種不走的決心。但是依舊沒有人來瞅睬他,就是那些李成化的門徒,在觀門內出出進進,內中還有幾個是和他相識的,也連正眼都不向他瞧一瞧,似乎沒有他這個人坐在地上似的。這明明是受著師傅之教了,還虧了凡時常偷偷地拿出些食物來給他吃,方始能使他堅持下去。

這樣地已過了三天,當他在十分失望的時候,也屢次想要拂袖而去,不必再等著在這裏了。心想難道除了李成化之外,便沒有別的名師可從麽?不過轉念一想,我那師傅本是十分古怪的一個人,今次這般地見待,或者是故意試試我的忍耐功夫的,否則他如果真的不要和我見麵,那見我到來,把我攆了出去就完了,又怎會仍許我在這裏逗留呢?所以我如果一個小不忍,竟然拂袖而去,不免反墮在他的計中了。而且外麵有本領的人雖是很多,然有幾個真能及得上我的師傅的。我如欲實踐十年後複仇的這句話,非得苦苦地纏著他,要他再傳授我一些本領不可呢。

這天的下午,他又聽得李成化在裏邊說話,並且似乎就在那院子中,和他距離得很近的。他這時也顧不得什麽了,立刻立起身來,向裏邊奔了進去,隻見師傅果然立在院中,和著一個門徒談著天。一見他奔進院來,馬上把頭搖了幾搖,露著十分厭惡的樣子,待要躲避時,趙五卻早已趕上一步,抱著他的腿,跪了下來。隻氣得李成化連連跺足道:“這算什麽,這算什麽!”然躲避著不要見他的一種意思,顯然已在這時取消了。

趙五乘此機會,便向他哀聲懇求道:“請師傅可憐我,容我盡情一說,等到說完之後,師傅就是馬上賜我一死,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李成化聽了趙五的話,眉峰緊緊蹙在一起,又把足一跺道:“你還有什麽好事對我說?而且這種事又何必定要對我說呢!”趙五倒有些詫異起來道:“難道我在湖南所幹的種種不肖之事,師傅已經統統知道了麽?”李成化冷笑了一聲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像你這種的門徒,實在把我的台都坍盡了,還有什麽麵目來見我呢?”趙五道:“弟子在湖南所幹的事,實在太嫌荒唐一點,自知是罪該萬死的,聽憑師傅怎樣地發落就是了。不過姓餘的這廝,本來是與他沒有什麽相幹的,憑空出來攪這場子,未免太目中無人了。而且他明明知道我是拜在師傅的門下,他這出來一攪場,不僅是要掃我的臉,恐怕還有意要和師傅為難呢。所以我在當場就說了一句‘十年後再見’的話,這並不是要師傅代我出場,隻求師傅把精深的功夫傳授給我。我的天資雖是十分魯鈍,然能有上十年苦苦的練習,並有師傅從旁指導,怕不能有上一個譜子。到那時自然就複了仇,師傅的麵子也就連帶地爭了過來了。”

李成化聽完了這番話,又大斥一聲道:“咄!你不要花言巧語了,這完全是你自己招出來的是非,和我又有什麽相幹呢?至於麵子不麵子,那更不必說起了。我如今正在後悔,當初不該收你這個徒弟,以致惹出這場煩惱。你倒再要來哀求我,更傳授你一些精深的功夫,這未免太不知風雲氣色了。”說著,氣吼吼地把趙五捧著他那一條腿的兩隻手抖了去,露出欲退入後邊的樣子。

趙五倒也是很知趣的,知道師傅正在盛怒之下,不便再行苦求,便又轉了口風道:“師傅既是不屑教授,弟子也就不敢再求,不過弟子已是無家可歸的了,可否容弟子在這觀內住下?隻要能得師傅的允準,就是教弟子斫柴、挑水、煮飯、燒鍋,也是一點不怨的。”

李成化聽了,兀自沉吟未語,半晌方笑嘻嘻地說道:“哦,你竟願幹這些粗事麽?那我這裏恰恰正少這麽一個人,就讓你去幹了吧。不過你擔任了這個事情後,如果不能耐勞,又要偷起懶來,那我可不能答允你的。何去何從,你還是現在仔細地想一下吧。”趙五忙一迭連聲地回答道:“我情願在此作勞,決不敢偷一些子的懶,此後不幸如有這種事實發生,聽憑師傅怎樣懲辦就是了。”從此趙五便在玄帝觀中,打起雜役來。

這種事情看去很是平常,很是容易,但是幹起來麻煩得很,幾乎一天到晚,都是幹著這些事,得不到一點閑工夫。趙五倒又有些後悔起來了,不覺暗自想道:“這是何苦值得?可笑我不去練習武藝,倒在這裏打起雜來,這又能熬練出什麽本領來呢?而且十年的光陰,說來雖是十分悠久,其實也是很迅速的,倘都是這般悠悠地過了去,那還能複得什麽仇?不是太不合算了麽?去,去,去!不要再在這裏丟人了。”因此把那身汙穢的衣服脫了去,換上一身來時的衣裝,想要離開這裏走了,恰恰被一個同伴瞧見,便笑著說道:“趙師兄,你要走了麽?這也好,本來我說的,像這種粗事,隻配是我們這班沒用的人幹的。你趙師兄是很有本領的人,何苦硬要混在這裏,還要受盡師傅的白眼呢!”

正說到這裏,又有一個同伴踅了來,早聽明了他們二人的這一番話,也便笑著攙言道:“趙師兄,你真的耐不住勞苦要走麽?那師傅的眼光真可以,他在你起始幹這件事的時候,就對我們說起道,你們瞧著吧,他現在雖說得這般的稀鬆平常,但不到幾個月工夫,定又要熬不起苦,嚷著不幹了。像這般沒有恒心、不能耐勞的人,還能練什麽武藝?更能說什麽報仇不報仇呢?他老人家說完之後,又是一陣大笑。如今你竟真的一走,不是被他料著了麽?”

這一說,倒又使趙五怔住了,暗想:“不錯啊,我今天倘然真的一走,不是明明顯出我一點勞苦都不能耐得麽?而且照他們所傳述的這番話瞧來,師傅的教我來幹這些事,莫非有意試試我能夠耐勞不能耐勞?那我一走,不是更前功盡棄麽?”於是毅然把這身幹淨的衣服脫了去,又換上了那身汙穢的衣服,死心塌地地去操作,從此再也不說一個去字了。

如是地又過了三個月,一天晚上,他因為日間操作甚勞,所以睡得十分的熟。誰知正在他酣睡的當兒,忽有兩件東西,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了來,恰恰插在他所睡的地板上,錚錚然發出一種銳利的聲音,立時使他驚醒過來。急忙揉揉睡眼一瞧時,不覺又大吃一驚,原來兩柄亮晶晶的短劍,很平直地分插在他頭頸所置的地方的兩旁,其間相去不可以分寸,不禁暗自沉思道:“這是一種什麽玩意呢?如果這兩柄短劍飛了來,是懷有惡意的,那決不會故意弄這狡獪的伎倆,使人與劍相距僅以分寸的,早在睡夢中送了性命了。”如此說來,這兩柄劍定是人家很善意地贈給他的,不過不願教他知道是誰何所贈罷了。

他正想到這裏,突然地有一個新奇的思想,射入他的腦中道:“嘿!這莫不是我師傅弄的狡獪麽?他的飛劍素來是為大家所稱道,可稱一時獨步的。如今他把這對短劍慨然賜給我,大概是示意於我,教我從他學習飛劍吧。”當下不敢怠慢,即戰戰兢兢地把這雙短劍從地板上拔了起來,然後對著天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算是向他師傅表示感謝的意思。隨又將那短劍很珍秘地藏起來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李成化對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更不提起短劍的事。趙五自然也不敢憑空提起,隻是心中因此卻又有些忐忑不安,暗想這對短劍既不是師傅賜給我的,那究竟是從什麽地方飛了來,又是什麽人鬧的玩意兒呢?而且把這短劍給我,究竟還是善意呢,還是惡意呢?我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苦苦地思索了半天,依舊得不到一個較為滿意的答案,也隻索罷了。

誰知這天晚上,他又遇見了一件奇事,但是這個悶葫蘆,卻因此被他打破了。原來當他正在酣睡的當兒,忽又颼颼地起了一種像風聲的聲響,立時把他驚醒過來。他在這睡魔尚未完全驅走的中間,不覺模模糊糊的,暗自思忖道:“莫非又有什麽飛劍飛來麽?如果真是如此,那倒著實有些奇怪了!”

等到睜開眼來,才知並不是這麽一回事,隻見外麵庭中,罩滿一庭明月,而在這明月之下,卻有一個人在舞動一雙短劍,兩點寒光,不住地在那颼颼的風聲中透出,直向大樹的杈丫上射去。那些杈丫搖搖欲動,幾乎像要被它斫了下來呢。再向那人仔細一瞧時,高高的軀幹,長長的臉兒,不是他的師傅李成化,又是什麽人?於是他在驚駭之餘,同時又恍然大悟了:“這可對了,這一定是師傅要把飛劍授我,卻又礙著許多同門,不便這麽彰明較著地教授,所以先把短劍賜給我,隨又將劍舞給我看,好教我暗中跟他學習呢。”當下便連大氣也不敢出,偷偷伸出了頭,向他的師傅凝神望著。

誰知他師傅這時又變了方法了,隻見把劍放在前麵,跟著運上一股氣,向那劍上吹去,便把那對短劍先後吸入口中,隨又吐了出來。這樣地一吐一吸,練得十分純熟。趙五看了,知道這是練飛劍的入手方法,便牢牢把來記著,心中卻是十分得意,知道劍術一旦學成,大仇就指日可複了。不一會兒,李成化已把一回劍練完,仍不和他搭談,管自悄悄就寢。趙五也就走起身來,取出雙劍,照著他所記得的解數,跟著在庭中練上一回。起初很是困難,練了好久功夫,方始略得門徑。

從此,李成化每逢月明之夕,便在庭中練劍,暗中以精妙的劍術傳授趙五。趙五總是跟著悉心練習,居然進步得很速,久而久之,竟練得能把這短劍縮成一二寸了。可是從此之後,就不大再有進步。他雖是日日勤加練習,這短劍依舊總是這般長,不能再縮短一分一毫。趙五心中不免有些煩悶,暗想如果再照這樣下去,天天不能得到一點進步,這劍術又何日能成咧?既而又自己向自己寬解道:“這飛劍在各種武藝中,本是最難學的一件東西,盡有費了一輩子的功夫,沒有把它練得成的。如今我練劍還不到十年,已有上這一點成績,也頗足**的了,還要起什麽奢望呢!而且我這飛劍,雖還沒有學成,但餘八叔那廝恐怕已不是我的敵手。我要取他的首級,真易如探囊取物咧。”當下反覺十分得意。

轉瞬之間,已是十年到來,趙五哪裏肯忘記了複仇這件事,便皇皇然前去向他師傅辭行,說要踐取前言,前往湖南找尋他那仇人了。李成化起初很誠意地勸阻他,後來見他意誌很是堅決,隻索罷了,卻向他說道:“這十年來,我真的十分地委屈了你了。今日你既然要前往報仇,我得略盡地主之誼,大大地替你餞一下子行。”當下即召集了一班門徒,替趙五開了一個餞行大會。這班同門,在這十年中,見趙五受盡了師傅的白眼,隻是做些下役所應做的工作,早把他當作一個不足掛齒的人。如今忽見師傅改變了素來的態度,竟替他設了這麽一個盛會,不免十分詫異,都要前來瞧瞧,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隻見李成化指著趙五,當著大眾笑說道:“他的功夫,在這十年中總算已大有進步了。但是你們可知道,他能有今日的進步,究竟得力在哪兩個字?”他們隻知道趙五在這十年中,盡幹著牛馬般的苦工,哪裏知道他已得有絕大的進步,所以聽了很是駭異。跟著再聽師傅問到他的得力究在哪兩個字,更是瞠目不知所對了。

李成化便又笑著說道:“他的得力,就在‘忍耐’兩個字。你們須要知道,一個人要得到精深的功夫,決不是粗心暴氣所能做得到的。而他此次再到這裏來習藝,目的尤在複仇,更非有下堅忍功夫不可。然他素來是目空一切的,‘堅忍’二字,與他好似風馬牛之不相及。在他再來這觀中的時候,雖因驟然受了一個大蹉跌,又誌切複仇,意氣已比從前斂抑了好多。但這不過一時的現象,決計不能持久的。倘然不到幾時,再把從前那種心高氣傲的脾氣複了過來,那不但練不得精深的功夫,又哪裏複得了仇呢?所以我在他來觀的時候,便十分地折辱他,幾乎不把他當人看待。後來又把種種勞役給他幹,他居然能拿逆來順受的態度忍受著,一點沒有怨色,我才知他是可教的了,因暗中把飛劍終授了他,這才得到有今日的這點進步呢。”眾門徒聽了,方知師傅已把飛劍傳授給他了,不免一半兒露著豔羨之色,一半兒又懷著妒忌之心。

老奸巨猾的李成化,早已瞧了出來,便又說道:“你們不要妒忌他,我是一點沒有私心的,隻要誰能有上堅忍的功夫,我便把平生的絕藝傳授了給誰,並不限於他一人呢。”說到這裏,忽又長歎起來。眾門徒忙向他問道:“師傅說得好好的,為何又長歎起來?莫非以為我們這班人,一個都不能有上趙師兄這樣的堅忍之心,一個也得不到師傅的真傳麽?”

李成化把頭搖上一搖道:“不是的!我的所以長歎,歎他雖有上堅忍之心,卻因複仇之心,比習藝之心重了一點。究竟不能堅忍到底,竟拋棄了他學習得尚未大成的飛劍,前去幹他的複仇事業了。這一拋荒下來,無論他的仇是報得成,或是報不成,在學藝上一定受上了一個絕大的停頓,不能再有進步了。這不是很可歎息的一樁事情麽?”

這話一說,趙五忙向他謝道:“這個要請師傅原諒我的。‘十年後再見’的這句話,我既在受了挫敗之後,當場向餘八叔那廝說過,萬萬是不可自食其言的;倘使自食其言,不但坍盡了我自己的台,恐連師傅的麵子上也不大好看呢。所以我此次無論有上怎樣的犧牲,都是不暇顧及的了。不過我還要向師傅請問一聲,像我現在所有的這點功夫,不知也足與那餘八叔較量一下麽?”

李成化沉吟道:“這很難說,像你這十年來的苦苦練習,不但是我所授你的劍術,就是各種功夫,也由你天天自己練習著,都是十分進步了。那餘八叔當然不是你的敵手。但在這十年之中,又安知餘八叔也在練習著,不也在飛速地進步呢?”這話一說,趙五不禁露著爽然若失的神氣。李成化忙又說道:“這個你倒不必聽了氣沮的,你能自己報得此仇,果然最好;就是不能報仇,萬一竟又失敗了,還有我們這班人在這裏,一定也要替你設法報仇呢。”趙五聽了,忙立起身來,向李成化下拜道:“有了師傅這一句話,好似得了一重保障,弟子更可放心去報仇了。”當下無話。過了幾日,趙五便拜別了師傅和同門,向湖南進發。

曉行夜宿,不止一日。有一天,正要到一個地方去打尖,忽見市上一塊空地上,圍成了一個人圈子,並有喧鬧之聲,從這人圈子中發了出來。趙五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情了,忙三腳兩步走向前去,擠入了人圈中。隻見空地上設著一個小攤,上麵掛著一塊招牌,乃是“賽半仙神相”五個大字。五七個梢長大漢,一律都是短衣密鈕,並把帽子歪在腦袋的一邊,窮凶極惡的,圍在那相攤的四周,大著喉嚨,向那攤上的相士發話;有幾個更是其勢洶洶的,似乎就要動手了。

那相士卻是一個老者,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受了這班人的騷擾與威逼,雖是露著觳觫的樣子,但是神態卻還鎮定。隻聽內中有一個大漢,又向那相士惡狠狠地說道:“好一個不懂江湖規矩的老東西,你既要在這裏設得相攤,也不打聽打聽,在這當地還有上我這麽一個立地太歲。怎麽一點孝敬也不有,一聲招呼也不打,就敢擅自設下這個相攤呢?”相士道:“這個我一概不知。我是一個苦老頭子,隻仗賣相糊口,哪裏還有什麽餘錢可以孝敬人家呢?”這話一說,那個漢子早已牛吼的一聲叫起來道:“咄!好一個利口的老兒,竟敢自以為是,不向你大爺服罪麽?好,兄弟們!快與我把這攤打了。”一聲令下,他的一班小弟兄,立刻揎袖攘臂,就要打了起來。

這一來,趙五可有些看不入眼了,忙一分眾人,走了過去道:“諸位大漢,你們也忒小題大做了。他隻是一個苦老頭子,就是有得罪了你們的地方,大家也有話好說,何必這般地認真呢?”這幹大漢,素來是在這市上橫行慣的,哪裏容得人家和他們細細評理?而且又見趙五隻是一個孤身過客,狀貌也並不怎麽驚人出眾,更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聽了他這番話後,那為首的隻很輕薄地向他睨上一眼,跟著便冷笑上一聲道:“好一個有臉子的,也不自己向鏡子中照上一照,便要出來替人家捧腰了。哼!像這樣的張三也出來替人家捧腰,李四也出來替人家捧腰,我們在這地方,還能有飯可吃麽?”

這幾句話不打緊,卻也把趙五激惱起來了,正要發作的當兒,不料偏有一個不識趣的大漢,已送了一拳過來。這拳剛剛送到他的麵前,立刻被他抓在手中,好似抓著了一隻雞,便用勁地向地上一摔,直摔得那人狂喊起來。跟著又有兩個人上去,也被趙五打倒在地上。那為首的至是方知不是路數,倒也識趣得很,便皇皇然領了那班弟兄退了出去。到了數步之外,方又回身向趙五說道:“你不要這般猖狂。你如果真是好漢的,與我立在這裏不要走,讓我稟明兄長後,再來和你算賬吧。”說完,領了一班人匆匆而去,閑人也就一哄而散。

那相士方才過來,向趙五稱謝道:“今天不是恩公仗義出來相助,小老兒這條性命,恐怕就要送在他們的手中了。”趙五道:“好說,好說!這班人十分可惡,我在旁邊見了,實在有些看不入眼,方出來打上這個抱不平的,又何必向我稱謝呢!不過相士,你不是掛著‘賽半仙神相’的招牌麽?既然稱得賽半仙,當能未卜先知,怎麽自己目下就有這場災殃,反而不能知道呢?”說著哈哈笑了起來。賽半仙也幹笑道:“這就叫作明於人而昧於己了。大概我們一班相士,都有上這麽一個毛病吧?隻有一樁,恩公須要恕我直言,因為照尊相看來,在這一月之中,恐怕就有一場大禍臨身。我是受過大恩的,不得不向恩公說上一聲呢。”

趙五聽了這話,心下不免一動,忙問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場大禍呢?也有避免的方法麽?”賽半仙道:“這裏不是說話之所,加之剛才出了這麽一個岔子,小老兒在這裏已做不得生意了。讓我收拾好了這攤子,同到小寓中去一談吧。”趙五點頭無語。

當下即等著賽半仙把攤子收拾好,一同來到賽半仙所住的客寓中。坐定以後,又把房門關上了,賽半仙突然對著趙五正色說道:“恩公不是要去報仇麽?而且這仇結下,不是已有十年之久麽?但是照恩公的印堂上,帶著這樣的暗滯之色,不但報不得此仇,恐連性命都有些不保呢。”

趙五暗想:“我的要去報仇,並沒有招牌掛出,他怎會知道?而且還知道是十年的深仇,真不愧為神相了。那他所說的性命不保一句話,恐怕倒有幾分可信咧。”心下不免有些吃驚,因又向他問出一番話來。

欲知他所問的是怎麽一番話,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