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公子無良

第一百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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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要不要放?趙姨娘那樣的性子,一旦放出來,是勢必要鬧得不可開交,叫她沒臉的;可不放,祠堂裏寒氣重,怕趙姨娘未必受得住。

“你倒是說呀!”賈環叫囂道。

“三爺,姐弟兩個打斷骨頭連著筋呢,別鬧給別人看笑話。”彩霞好言相勸道。

“……放她出來吧。”

“姑娘!”侍書著急地道。

“放姨娘出來吧,我這一走,這輩子也不知能不能回來,丟臉也就丟這一回了。”探春捂著臉坐在書案後落淚。

賈環嘴張了張,慌張地丟下一句:“又不是我當家,我說放就放?”說完,轉身就跑了。

“彩霞,去跟太太說,就說我要見姨娘,放了她出來吧。”探春思忖著她這便要走了,王夫人未必會不答應。說完,隨後又想,還不知道趙姨娘要生出什麽事呢,倘若趙姨娘跟賈環一樣嚷嚷著要做五皇子的丈母娘,她的臉往哪裏放?又或者趙姨娘不知好歹地宣揚她私會五皇子的事,她又該怎麽著?一番胡思亂想,竟叫她提著筆對著宣紙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正煩悶著,就聽門外小丫頭來說:“老爺請姑娘去外書房說話。”

“去外院說話?”探春一蹙眉,隨後想自己又不是沒見過外男,於是擦了眼淚,起身隨著小丫頭出了王夫人院子,穿過三層儀門向賈政書房去。

不等進入書房,就見賈政陰沉著臉站在書房外,賈璉則站在台階下,餘下還有一個男子,麵目有些眼熟,似乎在孔家裏頭見過。

“姑娘來了。”傅式低著頭恭敬地喚了一聲。

賈政冷笑著對探春說:“你的好璉二哥說你那日報上的姓名是榮國府賈璉之妹,如今就要做主,令你舍了侍書,帶上傅式的妹妹傅秋芳進宮。我且問你,你意下如何?”

探春一驚,回頭去看侍書,尚未答話,先聽見一聲如喪考妣的呼號聲,隨後便見衣衫不整、鬢發淩亂、半張臉上筋肉虯結在一處的趙姨娘拿著一隻爛了鞋麵的鞋子追著賈環打。

“姨娘饒命!母親饒命!”賈環邊嚷嚷著,邊向賈政這邊躲來。

“放肆!”賈政冷喝一聲。

趙姨娘將鞋子往地上一丟,狠狠地呸了一聲,仗著女兒出息了也很不將賈政放在眼中,指著賈環對探春說:“虧得姑娘心軟,不然老娘要叫從自己個腸子裏鑽出來的狗東西治死了!”又嬉笑著走到探春跟前喬張喬致地福身說:“恭喜姑娘,賀喜姑娘!我就說姑娘不是尋常人,果然不出所料!姑娘一出手……”

“住口。”探春又羞又惱地說,雖是她有意遇上五皇子,但哪裏能叫趙姨娘大咧咧地宣揚,就連皇家來接她,都要對外說是伴讀呢。

“是是。”趙姨娘攏了攏頭發,滿眼喜氣地盯著探春看。

探春緊緊地抿著嘴在心裏嗚咽一聲,想起迎春來見她時所說,不禁羨慕迎春有個好哥哥,不管迎春遇上什麽事總能有個合意的解決法子,再看賈璉,又想雖不知那傅秋芳是什麽人,但既然賈璉提起,那就答應著吧,於是笑著說:“那就依著璉二哥便是,侍書,你日後就隨著迎春姑娘,隻將迎春姑娘當做我一樣來侍候。”

“姑娘……”侍書拿著帕子擦淚,她原本就怕入宮,聽探春這樣說,也就答應了。

“這般,二叔也沒意見了吧?”

賈政冷著臉,尷尬地咳嗽一聲,頭轉了轉,算是認下了。

“等會子我叫鴛鴦來接侍書。”賈璉笑了笑,就跟賈政告辭。

傅式也趕著告辭,瞥見那趙姨娘巴巴地跟著探春回後院,便等走遠了一些,砸吧著嘴說:“不想二老爺這麽個妾竟生出了這麽個伶俐的姑娘。”

“都說鳳凰生孔雀,孔雀生母雞,興許有個例外呢。”

“老師說的是。”傅式連連附和,又想賈政當真窩囊,手裏有個要進宮的姑娘還被賈璉緊緊地壓在身下。

回了榮國府沒一會子,賈璉才打發了傅式去與葛先生說話又叫鴛鴦去接侍書,就瞧見寶玉領著個粉嫩的小女孩到外書房來尋他。

“璉二哥,你瞧瞧這是誰?”寶玉笑道。

賈璉看那女孩才穿著紅襖戴著金鎖毫不怯懦地看他,就笑道:“誰家的寶貝,就放心叫你四處亂領?”

寶玉笑道:“是尤嫂子家的,老太太說薔哥兒出去辦事了,叫尤嫂子、惜春姑嫂兩個留下過節。”

聽說是惜春,賈璉不禁又看她一眼,見她也過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紀,偏被嫂子護得嚴嚴實實,如今依舊是天真爛漫,一團孩子氣。

“你怎不跟湘雲一同玩耍?”賈璉問。

寶玉笑道:“見了麵,她總要問我功課怎樣,先生教得可好,我聽著也沒意思。”

賈璉一笑,將麵前的邸報推開,轉身向百寶槅子上瞧了一瞧,又開了屜子,取出從廣東帶回來的南洋八音盒遞給惜春。

惜春接過那盒子,卻不知如何把玩。

寶玉忙說:“你將這蓋子打開。”接過那盒子,先將盒子蓋子一翻,露出裏頭那位穿著西洋宮廷裙子的金發女郎,看惜春伸手要接,說了一句“還沒完呢”,就在盒子底下摸索一番尋到發條擰了一擰,聽那叮咚聲流水一樣地傾瀉出來,就又去看惜春。

“這盒子好有趣。”惜春笑著就伸手去接。

“你們家原先也有這東西呢。”寶玉憐惜地說。

賈璉心道果然人的本性是難以更改的,賈政、王夫人為生計急得焦頭爛額,寶玉卻還有心憐憫旁人。

“我方才偷聽尤大嫂子說話,聽說尤老娘又改嫁了旁人,你說奇怪不奇怪,她兩個女兒尚未嫁人,尤老娘就嫁了三遭了。”寶玉在賈璉耳邊悄聲說。

“魚眼珠子有的是人愛,珍珠卻未必人人識貨。”賈璉說著,便又剝了書桌邊琉璃盤子裏的橘子給惜春吃。

寶玉聽了,便又連連點頭,看惜春脖頸後一圈細碎的小絨毛,便拿著手去撩撥,撥過了,又殷勤地惜春先前未曾見過的東西一一指給她看,好半日忽地又想起一事,就對賈璉說:“璉二哥,方才過來時,趙天梁叫我跟你說柳湘蓮叫你立時去清虛觀呢。”

賈璉先是一怔,隨後罵道:“糊塗東西,有這事怎不早說?”看寶玉呆住,就又說:“今日乃是重陽佳節,他若沒有要緊事,怎會叫我去?”說罷,便三兩步走出書房。

寶玉嚇得白了臉,唯恐誤了什麽要緊的事,趕緊牽著惜春出來,將她交給金彩家的,就也叫人給他備馬,緊跟著賈璉向城外清虛觀去。

一行人快馬加鞭地趕過去,到午後日頭西斜時分才趕到。

賈璉、寶玉並趙天梁等一幹隨從下了馬,進了山門便見忠順王爺的幾位義子前來興師問罪。

“你那小廝忒地無理取鬧,你瞧瞧我們麵上,都是叫他給打的!”

“正是,好不識抬舉的東西,好心請他吃酒,他冷臉不說,還抬手打人!”

……

寶玉看這些細皮嫩肉的人個個鼻青臉腫走路也有些瘸腿,忙對賈璉說:“柳二哥不會無緣無故打人。”

“柳湘蓮人呢?”賈璉問。

那幾個義子隻管嚷嚷道:“看我們好端端的衣裳扯爛了,怎會回家跟家裏的老爺太太交代?”

“正是,我那祖傳玉佩不知叫那柳湘蓮扯掉在哪裏了!那可是無價之寶!”

“我的人呢?”賈璉又問。

其中一人略有些心虛地說:“在道觀裏頭呢。”

賈璉聞言,立時帶著寶玉、趙天梁等向清虛觀去,踩著台階一步步上去,進了清虛觀中,便見裏頭的小道士們個個心虛,約莫猜到賈家許久不給清虛觀供奉,必定是柳湘蓮被欺負時道士們袖手旁觀了。

“璉二爺要找一位柳小爺麽?他在後殿呢,璉二爺快些將他帶回家去吧。”清虛觀裏曾給榮國公做替身的張道士一路小跑著過來說。

“人在後殿?莫非被打傷了?”賈璉問。

張道士神色閃爍道:“璉二爺去看了就知道了。”

賈璉心一緊,趕緊向後殿去,隻瞧見泥胎聖像下香火鼎盛不熄,那煙火繚繞中,柳湘蓮癱坐在地上抱著奄奄一息的甄英蓮,一旁的封氏又哭又叫地拉著個道士用力地拍打。

“呀,血。”寶玉本要上前看甄英蓮,誰知瞧見甄英蓮額頭上鮮血淋漓,又看見柳湘蓮英氣勃勃的麵上滿是淤青,於是慌忙向賈璉身後躲去。

賈璉探身向甄英蓮鼻下試探,半天沒有氣息,又摸她手臂,見她手臂有了屍斑,就道:“她去了足有一、二個時辰,發生了什麽事?”

柳湘蓮一慟,喃喃道:“竟有一、二個時辰?”

封氏聽了,又發瘋地向那道士臉上抓去,罵道:“聽見她去了一、二個時辰,你也不落一滴淚?”

“……這是她的紅塵劫數,如今完了劫,歸去太虛幻境做了女仙也好。”那道士說。

封氏聽了越發受不住,也不打道士了,隻揮拳向自己身上砸去,哭道:“早知道害了她,我又何苦來追你?你還我女兒命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寶玉偷偷去看甄英蓮,看她如落花一般無聲無息地躺著,麵目平靜,不禁落下淚來,連連在心裏歎息道:尤氏姊妹國色天香卻待字閨中,她們老娘反倒嫁了;多少醃臢人物苟活於世,這樣幹淨的女兒家卻沒了。

柳湘蓮怔怔地說:“劫數,這便是劫數。我今日領著她去了林家,因二爺吩咐過遠著林老爺,便瞞著不肯跟二爺直說,拐著彎又帶了她們母女來清虛觀。誰知那群無惡不作之徒恨我支開了二爺,尾隨跟來,假意請我吃酒,將我支開;更湊巧,她母親見他爹爹在清虛觀掛單,便撇下她追了出去。隻留下她一個在這後殿。可憐她一個弱質女流,被群狼追逐,萬不得已之下,竟一頭撞死在這清修之地,連她父親的麵也沒見上。”

“劫數,劫數,她與我本無父女緣分,倘若你不追來,我與她見不得麵,興許她便平安無事了。”那道士也便是甄士隱自欺欺人地說。

封氏越發哀嚎起來。

柳湘蓮一聽甄士隱這樣說,就也念叨:“這是劫數……”

賈璉一時忍不住向他臉上掌摑過去。

啪地一聲,打得柳湘蓮嘴角裂開,流出血水來。

“少唧唧歪歪那些沒用的,不過就是你一時大意,叫無恥之徒趁虛而入害了她性命。既然是劫數,也就是那些無恥之徒的劫數。你隻管打起精神來叫那些無恥之徒來應劫,哼哼唧唧,做那懦弱模樣給誰看?”

賈璉低沉的嗓音在封氏的哭號聲、甄士隱漠不關心的推脫中,像是利劍一般戳在昏昏沉沉恨不得也隨著甄英蓮去了的柳湘蓮心上。

柳湘蓮滿是自責的眸子豁然明亮起來,咬牙切齒道:“是我無能,不能殺了那些狗賊為她報仇!”

賈璉回頭瞅了眼哭得不能自抑的寶玉,將手搭在柳湘蓮肩上,輕聲道:“他們人那樣多,若不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就打死一個兩個,怎能慰藉英蓮在天之靈?”

“……二爺說怎麽辦,我就怎麽辦吧。”柳湘蓮目齜俱裂地說。

“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些狗賊勢必還要來羞辱你,等會子,我假意說和,你便與我翻臉,帶了英蓮還有你嶽母去林家躲一躲。”賈璉說道。

“這……”

“忠順王爺今早也提起你的事。你道那些狗賊隻恨你替我解圍?他們是聽從忠順王爺的話,借著你敲打我呢。”賈璉又低聲說。

“我又叫二爺為難了。”柳湘蓮手緊了緊,又悲痛又慚愧地說:“二爺救了我一場,我除了替二爺跑腿,隻給二爺惹來一堆麻煩。”

“你本是義薄雲天,隻該跟些俠義忠良、耿直、簡單的人來往。偏我身邊人心深不可測、事端又層出不窮。放心,我總會替你們報仇。”賈璉又低頭望了一眼英蓮,心歎倘若當初不救她,她跟隨薛蟠還能多活兩年;又覺柳湘蓮若如他先前所說一直留在林如海身邊,不在他與林如海之間兩處來往,便也沒有今日之事。

“我信二爺。”柳湘蓮點了點頭。

賈璉舒了一口氣。

“璉二哥一定要替英蓮報仇!”兀自哭著的寶玉忽然走了上來。

賈璉疑心他聽見了他跟柳湘蓮的話,誰知寶玉隻顧著自己哭,何曾將旁人的話聽在心裏,隻見他邊哭邊咬牙道:“那些混賬死上十個八個,都換不來英蓮一條命。可恨她生前我不能與她多說上幾句話,隻能在她死後,為她大哭一場。如今唯一慶幸,便是她如願保住清白。”說完,就又嗚嗚咽咽。

“咳咳。”門外趙天梁咳嗽了兩聲。

賈璉立時警醒過來,起身後向殿外去,便見那群鼻青臉腫的紈絝子弟又過來了。

其中一個體型肥碩之人假惺惺地抹著眼淚過來說:“哎,她小戶人家的女兒就是沒見過世麵,乍然撞上我們,也不知道從容躲開,隻一味地橫衝直撞要出去,誰知一頭撞在了香爐上,害得自己沒了性命。”

賈璉默不吭聲。

那人又說:“到底這事叫我們撞上了,便是日行一善也不該不管,這是我們兄弟湊來的銀子,叫那姓柳的接過去,將那小娘子安葬了吧。”

賈璉聽了就要來接銀子。

那人卻躲開賈璉的手,對依舊抱著英蓮的柳湘蓮說:“這銀子賈二哥接不得,柳湘蓮,你來接。”

柳湘蓮動也不動。

賈璉說道:“湘蓮,人死不能複生。”

“正是,不出今日,兄弟們就給你送來八個水靈靈的小娘子。”

柳湘蓮一口銀牙咬碎,當即放下英蓮,提了鴛鴦劍就要向這人砍來。

“殺人了。”那人呼號著,就向賈璉身後躲。

“啪!”賈璉甩手又給柳湘蓮一巴掌,低聲喝令道:“發什麽瘋?快接銀子。”

“璉二爺!”柳湘蓮眼中火星四迸。

“快接銀子,回頭我們就把水靈靈的小娘子們給你送來。”

柳湘蓮握著寶劍,又見賈璉接了銀子向他遞來,便接過銀子用力地擲在地上,怒道:“不想璉二爺是這樣清白不分、畏懼權勢之人!為了榮華富貴,竟認賊作父!可見我先前瞎了眼了!”解開發髻,待滿頭青絲垂下後,便揮劍砍斷一把青絲,冷笑道:“璉二爺先前救我一命,如今,我砍一劍,算是報答。以後璉二爺升官發財,我柳湘蓮落拓潦倒,也絕不求到璉二爺門上!”說罷,手一鬆,將青絲撒開,將鴛鴦劍塞到賈璉手上,“這也是你贖買來的,我也不要了。”轉身進了後殿,將英蓮從地上抱起,又看封氏還在啼哭,就說:“母親,咱們走吧。”

封氏老淚縱橫地掙紮著起不來。

寶玉忙去將她攙扶起來。

“你不隨著我們走麽?好歹替她念個往生經。”封氏又去看甄士隱。

甄士隱閉上眼睛,始終躲在後殿柱子後,嘴裏念念有詞咕噥道:“我已經與她斷了紅塵往來,待我坐化後,再去與她化作的女仙請安吧。”

寶玉忙道:“你怎這樣無情?”

封氏輕輕地擺了擺手,說道:“罷了罷了,他與紅塵已經有了了斷,何必為難他?”又走到柳湘蓮跟前,將英蓮看了一眼,隨後說:“我去水月庵了,你好生將她埋葬,也不枉你們夫妻一場。”說著,便顫顫巍巍地向外去。

柳湘蓮此時也顧不得封氏了,抱著英蓮便向外去。

“璉二哥,還不攔著他!他一個人抱著個死人往哪裏去?”寶玉大呼小叫道。

賈璉握著鴛鴦劍,拿手去扯劍上纏繞的頭發。

“重陽佳節,忠順王爺還在我們家等著呢,賈二哥改日再聚。”忠順王爺的義子們看柳湘蓮去了,拱了拱手,便邁著方步輕快地去了。

待他們走遠了一些,賈璉聽見有人說了一句“也不過如此”。

“璉二哥,哎!”寶玉跺了下腳,忙去追柳湘蓮。

後殿隻剩下賈璉、甄士隱、趙天梁等人,賈璉去看甄士隱,開口說道:“你當真成了仙了?”

甄士隱這才從後殿走出來,說道:“領頭的那位聲音我認得,可不就是周貴妃家的小爺麽?”

賈璉愕然,望著方才還仙風道骨的甄士隱此時難掩眼中利芒,就問:“您老人家沒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