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公子無良

第一百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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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爺不是說,這也是他們的劫數麽?貧道要趕去周家赴約,先行告辭了。

”甄士隱說罷,拂塵一擺,當即灑脫地向外去。

賈璉一默,既然甄士隱隻說認出聲音,可見他並未跟那群紈絝子弟碰麵。出了後殿,見張道士遠遠地站著,就招手令他過來,問他:“周家要召集道士?”

張道士笑道:“周家修建省親別院,處處都不肯落在吳家之後,召集了好些精通山水土木的大士。”

“那甄士隱,此番進京,就是應周家之約?”賈璉忙問。

張道士是認識周家公子的,先前甄士隱與封氏的過往,他也一一瞧見了,但便如周家公子逼死甄英蓮時他不肯出手一樣,此時明知道甄士隱與周家有了仇,也不肯提醒周家,隻裝糊塗說:“貧道並不知道誰是甄士隱,隻是方才那道士,原本是吳家要請,周家聽說了,便半道截去的。”

賈璉將張道士看清楚了,就笑道:“先帝爺曾稱你為什麽來著?”

“大幻仙人。”張真人說。

“今上又封你為什麽?”

“終了真人。”張真人又道。

賈璉輕聲一笑,“真人不愧終了之名。我也不知道誰是甄士隱。”說罷,便起身向外去,出了山門,望見寶玉滿臉淚光地被趙天梁攙扶著,就對他說:“回去吧。”

“英蓮實在是……若非我一時忘了,璉二哥早些來救人……”

“你回去之後,給她寫個挽聯祭拜一通吧。”

“哎。”寶玉答應著,被趙天梁、趙天棟扶上馬,就一路暈暈乎乎地跟著賈璉回榮國府去,半路望見甄士隱換了嶄新的道袍,就要追上去替封氏、英蓮討還公道,被賈璉喝住後,越發無精打采。

等上了寧榮大街,寶玉就覺昏昏沉沉,賈璉看他兩眼發癡,就令趙天梁送他回東邊花園子裏歇著,自己向賈母那榮慶堂去。

此時天已經大黑,榮國府內燈火輝煌,榮慶堂內前庭後院早已擺下宴席、唱出戲詞。

賈璉先去賈母處斟酒,看賈母對這重陽宴席十分滿意,便先賠不是道:“孫兒來遲了。”

賈母坐在上首,兩邊有湘雲、迎春、探春、惜春、傅秋芳並宗裏的幾個姑娘家陪伴,自覺愜意,便笑容舒展地說:“你忙正經事要緊,左右我這邊有人呢。”

“寶玉呢?”王夫人坐在賈母左手邊問。

賈母聽了,便向賈璉身後看,不見寶玉過來斟酒,就道:“他那鬼東西又躲哪裏去了?”

賈璉笑道:“他去了一遭清虛觀,興許撞上了不幹淨的東西,回來路上兩眼發癡,我就令他回東邊花園子裏歇著了。”

“這樣也好。”賈母說,又對一旁伺候的鴛鴦說,“你親自送幾樣酒菜過去,跟寶玉說,他身子要緊,不必趕來這邊照應。”

“是。”

賈璉瞥了一眼,見探春已經跟傅秋芳十分熟絡,便退了出去,到了男子席上,見賈政、賈珠、賈環、賈蘭都在,唯獨陳也俊沒來,就笑道:“大姐夫怎不過來?”

賈政白日裏被打了臉,怏怏不樂地說:“他不知被誰欺負了,隻說死也不出後院。”

賈璉說道:“如此,也叫人給他送了酒菜去。”聽賈政問起寶玉,便將清虛觀一事說給席上人聽。

賈政聽了,又怕寶玉被嚇傻,又唯恐得罪了人,隻說:“那柳湘蓮的性子實在不好,便是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也有個忍辱負重的時候。”

“誰說不是呢?”傅式在一旁附和。

賈璉笑了一笑,撐到二更天後眾人散開,又打發趙天梁去看寶玉怎樣,聽說寶玉發了燒,琢磨著寶玉是隨著他出城,有個好歹難免要怪在他頭上,於是洗了臉喝了兩口醒酒湯後,就帶著全福全禧林之孝親自去看。

這一看之下,不禁嚇了一跳。

原來寶玉燒得麵紅耳赤,肌膚滾燙灼人。

“我的天爺,全家都指望他呢,怎就病成這樣!”王夫人握著帕子哭天抹淚。

賈政蹙眉歎息。

賈珠令賈蘭休息後,也搖頭歎息不已,唯恐寶玉一病之後落下個毛病,像他那樣病病歪歪,再幹不得要緊的事。

“老爺太太別急,就算寶二哥不好,還有我呢。”賈環在邊上添油加醋。

王夫人緊緊地攥著帕子,決心看在探春麵上暫時不跟賈環一般見識。

“請太醫了麽?”賈璉問。

賈珠忙說:“已經打發人去請了。”說罷,又催著人再去請另一位太醫。

過了小半日,就見林之孝進來說:“二老爺、大爺、二爺,鮑太醫、孫太醫各處的太醫都去請了。”

“那怎還不見人來?”王夫人多疑地看賈璉一眼。

林之孝忙說:“咱們打發的人遲了一步,據說各處有名的沒名的太醫,都叫周貴妃家請去了。”

“他們家要那麽多太醫做什麽?”賈珠納罕地道。

正問,就聽**燒得迷迷糊糊的寶玉忽地坐起身說:“冤有頭,債有主!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說罷,便又向後仰倒過去。

林之孝嚇了一跳,忙說道:“據說周貴妃娘家出了大事,周家老爺擺下宴席請為修建省親別院出力的諸位吃酒聽戲,有一個道士趁宴席上熱熱鬧鬧沒人防備,偷偷地在周家酒壺裏下了藥,如今周家大爺據說已經咽氣了,剩下還有周家、周家的親家家,林林總總二十幾個哥兒臉色發黑地躺在周家裏頭呢。”

賈政、王夫人嚇了一跳。

賈珠道:“這是遇上仇家了嗎?”

賈政問:“拿住那道士沒有?”

林之孝說道:“往哪裏拿人去?那道士心狠得很,自己也喝了酒,跟在周家大爺身後咽了氣。周家人如今連那道士為什麽下次毒手也不知道,正恨不得將那道士挫骨揚灰呢。”

賈璉閉了閉眼,暗道甄士隱如此,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賈政連連說:“可見那些底細不明的和尚道士是萬萬不能請進家門的。”

“周家跟咱們家有些來往,待我去瞧瞧,興許能叫周家分一位太醫過來也不一定。”賈璉說著,便從寶玉房裏出來,到了外頭,又令人牽馬過來,上了馬便直奔周家去。

三更的梆子聲一聲聲響起,大街上空曠無人,縱馬奔騰也無人約束。

於是原本要花費一個時辰的路程,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到了。

賈璉才下了馬,便望見北靜王也騎著馬趕來了,眼睛向周家門內一瞥,聽門內人聲鼎沸,便想忠順王府的義子幹兒都應來了,於是下馬之後,便堵在北靜王跟前,一揖到地說:“賈璉認錯了,還請北靜王爺大人大量,放賈璉一馬。”

水溶不明所以地說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王爺何必裝糊塗?明人不說暗話,王爺先還送信來說要叫我一個兄弟與我反目成仇,今日就叫柳湘蓮喪妻斷發,王爺好手段。”

水溶怔住,冷笑道:“莫名其妙!誰做這等喪盡天良的事?”頓了一頓,因柳湘蓮之名想起了個很是英俊挺拔的少年,就遲疑地問:“他如何喪了妻子?”

賈璉反問道:“這還要請教王爺用了什麽手段。王爺是有意要叫我跟忠順王爺對著幹嗎?”

“胡攪蠻纏,我原不過是看那李誠三番兩次替你說話,要叫他跟你生分……”水溶怒極反笑,原本當賈璉是個人物,便決心不痛不癢地跟他開個玩笑,誰知陰錯陽差偏柳湘蓮喪妻賈璉就將這事怪在他頭上。

李誠?賈璉忽地想起李祭酒過世後,他有幾天沒見著李誠兄弟麵了。

“此事實在與我無關。”水溶再次道。

“當麵質問,又有幾個肯說?隻求王爺高抬貴手,要賈璉什麽隻管開口,不用再使那些手段對付賈璉。”賈璉又連連作揖。

水溶隻道賈璉被柳湘蓮一事氣糊塗了,暗道待他回去後再著人仔細問問柳湘蓮的妻子是怎麽回事。於是並不理會賈璉,便抬腳向周家裏頭去。

賈璉將戲做足了,就也緊跟著進去,才跨過周家高高的門檻,就聽一人喊他,看去卻是琪官。

“二爺,方才你跟北靜王爺的話,我們王爺都聽見了。如今王爺叫你呢。”

賈璉看琪官麵上的油彩還沒卸幹淨,便遞給他帕子去擦,“王爺怎麽也在這?”

琪官說:“周家來請,王爺就賞了周家一個薄麵。”

賈璉點了頭,又跟著琪官去尋忠順王爺。

隻見離著周家辦宴席的院子還有百來步遠,就有嚎喪聲傳來,走近了,便見精心烹調後的山珍海味灑滿了庭院,無數獨具匠心的屏風撲倒在地上,千金難買的新鮮牡丹花朵被踩在地上枝葉凋零。一片狼藉後,在院中一棵象征“祿”字的槐樹上,吊著一個人影。

“那是……”賈璉指了指人影,從槐樹暗影中分辨出甄士隱的身形。

“就是那下毒的道士,周家已經打發人請了清虛觀的張道士問話,張道士隻說這道士拿著周家的帖子在清虛觀掛單,其他的事,一概不知。”琪官唏噓地說。

賈璉心道甄士隱去太虛幻境與甄英蓮父女重逢也好,又隨著琪官向周家上房去,便見上房內處處兵荒馬亂,有得知信息趕來的親人家眷嚎啕大哭,也有埋怨周家惹來禍端的破口大罵,更有一群不知該不該去庭院收回碗碟桌椅屏風的仆婦無所事事地嘀嘀咕咕。

“這邊請。”琪官又說了一句。

賈璉便隨著琪官進了周家上房西邊的耳房裏,望見一位太醫在給忠順王爺把脈,便上前問:“王爺也喝了毒酒?”

忠順王爺木著臉搖了搖頭,“那道士還不配在本王跟前伺候。”

果然,太醫把脈之後,也說:“王爺脈象並無異樣,待下官出去,去瞧瞧其他爺們怎樣。”

賈璉忙道:“請太醫撥冗去一趟我家吧,我家二老爺膝下的寶玉正病著呢。”

“這……”太醫為難地去看忠順王爺。

“去吧。”忠順王爺擺擺手,待太醫走了,便問賈璉:“北靜王要挾要叫你兄弟跟你反目成仇了?”

“正是,我原以為是要離間我那些結拜兄弟呢。”賈璉說著,將那日北靜王送來的花簽遞給忠順王爺看。

忠順王爺看了,見是北靜王的字跡,再看賈璉一臉憤懣之色,就說道:“不用太忌憚他,他不敢怎樣。”眼珠子一動,就想他令周大爺等人為難柳湘蓮試探賈璉,賈璉卻將此事怪罪到北靜王頭上,可見賈璉與北靜王積怨甚深,如此,將他當做心腹也使得。

忽地又聽見一聲嚎喪聲,隨後一位忠順王府長史在門外說:“王爺,周家的親家公子沒了。已經查出那道士用的毒藥是從清虛觀煉丹房裏偷出來的,張道士說那藥無藥可解。”

才說完,就又有人來報喪說:“王爺的義子朱家三爺沒了。”

陸陸續續,又有一連五六個貴公子老爺丟了性命。

這些公子哥,多半都是白日裏欺負過甄英蓮的。

忠順王爺的臉色越發難看,戴著扳指的手緊緊地攥住,冷笑道:“竟有人膽敢在我跟前下毒。”

“聽說那道士是個遊方道士?不知周家如何知道那道士的,我家二老爺還說,不知底細的道士不該請進門呢。”賈璉開口道。

忠順王爺聽了,就去看琪官。

琪官忙說:“小的立刻請周家老爺來說話。”說著,便拔腿向外去,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將先喜後悲的周老爺請了過來。

“還請王爺給下官做主!”周老爺進來了,就踉蹌著跪在忠順王爺腳邊。

“我且問你,那道士你是如何請進府的?”忠順王爺問。

周老爺忙說:“周、吳兩家一同蓋院子,難免在草木磚瓦乃至人丁上有些碰撞,是以……是以聽聞吳家要請一位擅長江南園林的真人,下官便……”因是從吳家手裏搶人,不免有些理屈詞窮。

忠順王爺聽得明白,就蹙眉道:“吳家又是如何知道的?”

“莫非,除了這道士,周老爺還跟吳家搶過別的?”賈璉問,心道他替房文慧挑撥了周、吳兩家,她若機敏,便當逮住這機會。

周老爺漲紅了臉,隨後嗚咽道:“早知道那道士包藏禍心,下官哪裏敢請他來?”

“應當不是吳家指使那道士。”忠順王爺喃喃說。

“那也未必。”賈璉上前兩步在忠順王爺耳邊說,“這道士無緣無故做這事,背後定有人指使。那人做下這事,要麽是為了給周家尋晦氣,叫宮裏頭的吳貴妃騎在周貴妃頭上,要麽,便是衝著王爺來的。”

忠順王爺想起中毒之人麵黑如鍋底,不禁後怕起來。

周老爺聽了賈璉的話,當即便認定是吳家使壞,忙對忠順王爺說:“王爺不用包庇吳家,一準就是他們家幹的。他家定是看不得我家與他家一同接娘娘省親,於是故意使壞……倘或今上看我家親戚兒郎夭折,便不許我家娘娘省親,他家便能獨占了風光!”

忠順王爺默然,周、吳兩家麵和心不合是在所難免的,但賈璉那句衝著他來的,是什麽意思?想著就問了賈璉。

賈璉說道:“王府門前還沒人敢撒潑呢,如今王爺來這吃宴席,就有人敢下毒。下官鬥膽猜測,莫不是,王爺新近辦下的什麽事,得罪了什麽人,於是,有人要借著周家的事,敲打王爺?”

忠順王爺聞言,登時後背冷汗涔涔,兩隻眼睛微微眯住,猜度著是太上皇還是皇帝敲打他?除了這兩人,還有誰能夠敲打他?

“一個遊方道士,無家無業,無兒無女,不為錢財不為利祿,連命都不要。什麽人能擺布得了他呢?”賈璉兩隻手背在身後,眼睛掃過依舊跪著的周老爺,又看向琪官,手指往衣襟上一房。

琪官對上他的眼睛,忽地哎呦叫了一聲。

忠順王爺嚇得毛骨悚然,喝道:“混賬東西,叫喚什麽?”

琪官畏畏縮縮低頭不肯說。

“快說。”

自從蔻官私逃之後,忠順王爺便將府內戲子優伶看管得十分嚴厲。琪官畏懼忠順王爺,有意要從忠順王府逃脫,又覺他若想逃出王府,必要得人相助,於是方才賈璉看他一眼,他便知道自己該胡謅些話附和忠順王爺,既然賈璉將手指放在衣襟上,要說的就該是“今上”了。

“混賬東西,還不快說?”忠順王爺又催促了一回。

琪官扯著袖子,瞻前顧後地說:“八月十五那天,吃了王爺賞賜的月餅鬧了幾日的肚子,原當是月餅壞了,後頭聽說是那地方出來的,就覺那月餅斷然不會有差錯,就誤以為吃多了瓜果。”說完,眼神閃爍地不敢抬頭看忠順王爺。

“這等話,以後不用再說了。”忠順王爺攥緊拳頭,約莫記起賞賜給琪官的月餅是宮裏出來的,隻是不知是太上皇、太後還是皇帝皇後賞賜的。鬆開手,見掌心汗水已經將花簽上的字跡模糊,便重重地往腿上一錘,疑心是洪和隆、賈雨村私售火器一事被太上皇、皇帝知道後,那對父子誤以為他要謀反,於是才下次狠手敲打他。

“回府。”忠順王爺猛然站起來。

“恭送王爺。”周老爺、賈璉忙跟上去。

忠順王爺出了耳房,身上冷汗被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顫,隨後便略有兩分倉皇地領著琪官並王府長史去了。

周老爺依舊抹淚歎息咒罵。

賈璉安慰他說:“人死不能複生,為今之計,是要看上頭人隻叫吳貴妃省親,還是兩家貴妃都不省親。”

“砸了那樣多的銀子進去,娘娘怎能不回來省親?”周老爺睜大眼睛道。

賈璉點頭讚許說:“周老爺說得是。”說罷就要走。

周老爺忙說:“且慢,你家還有子弟閑著麽?那道士一把藥下去,毒死了我家當差的五六個子弟,省親別院的事耽擱不得,你家若有子弟閑著,也叫他們來幫忙。”

賈璉說道:“能獨當一麵的都打發出去了,剩下的是一門心思讀書的,原本該推辭不叫讀書的子弟出來的。但周家遇上這樣的事,我豈能置之不理?等我回家再挑幾個子弟來,興許當今看周家已經大興土木,便會令周貴妃省親呢。”於是就又向外走去,再進了那辦宴席的庭院,就見滿院子的狼藉已經收拾幹淨,隻有那挺拔的槐樹上還掛著一道人影。

甄士隱,真事隱。

甄士隱這輩子,算是真正將所有真事都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