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湖祭3
艾思望向愛麗絲。
愛麗絲眼中射出憤然的神色,箭一樣射往淩渡宇的背上,淩渡宇的行動,不啻火上加油。這美麗女孩的愛與恨都是那樣地強烈。
夢湖的霧更大了,整個露台都籠罩在煙霧裏,有若在雲端仙界。
淩渡宇來到露台時,露台上渺無一人,賓客們都怕霧氣打濕了他們的華衣,剛才那白影不知芳蹤何處?
淩渡宇向露台的右側走去,轉到玻璃屋的一邊,有一道緊閉的門,看來是通往玻璃屋的偏廳。
淩渡宇正要取出巴極給他的電子感應開鎖器,開門進去,門分中向兩旁縮入,淩渡宇退往一旁,一個白衣女子靈巧地閃了出來,淩渡宇心中大喜,一把將她抱個滿懷,軟肉溫香,是那樣真實和有血肉。
女子輕呼一聲,一腳向淩渡宇的腳背踩去。淩渡宇緊貼著她,提腿的動作又怎能將他瞞過,輕輕一推,女子一腳踩空。
女子低下頭,秀發掩蓋了臉容,似乎怕淩渡宇看到她的臉,一下膝撞,目標是淩渡宇的下陰,毒辣非常,兼且動作迅捷有力,落在淩渡宇的眼中,知道她在空手道上,有高明的造詣。
淩渡宇一掌切下,擊中她的膝頭,趁勢向前進逼。
女子駭然大驚,死命急退,一下子退到露台的欄杆旁,毫不猶豫地翻身沒入湖水裏。
淩渡宇大歎可惜,女子身手高明,居然能在他眼前逸去。不過他清楚知道這女子並非晴子,因為身材遠較嬌小,剛才抱著她的滋味,勻稱的身段,仍是令他感到溫馨刺激。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要知湖內滿布電子感應器,除非這女子深悉其中布置,否則一定難逃耳目,可知這定是熟知夢湖的人。
電子門仍然開著,隱約有人聲傳出。
淩渡宇走了進去,門內是個大房間,有十多個熒光幕在不斷閃亮,大部分都是玻璃屋大廳內的舞會情景,其中一個屏幕上,他看到愛麗絲氣鼓鼓地站在一角,艾思正在她身旁勸解。左下角的電視幕隻有兩個人,卻不是在大廳內,而似是一個休息室的地方,擴音器的聲音從那處傳出來,兩個人赫然是巴極和他的頭號手下白理臣。
這是玻璃屋的保安室,隻不知保安人員到了哪裏去,又或者這是不須值班的時刻,剛才的神秘女子,是在竊聽巴極和白理臣的對話。
傳聲器中,白理臣沉聲道:“博士,我希望你要考慮這決定,試想我們犧牲了多少兄弟,才壟斷了南美洲的主要大麻和可卡因的買賣,這樣放棄,實在可惜。”
巴極淡淡道:“不要再說,這是我的決定,理臣!單是我在各地的投資,已夠我們豐裕地過上一百世,何況我們的軍火生意,仍是方興未艾。”
白理臣道:“毒品生意,我們是居於主動;軍火生意,卻受著軍火供應商的剝削和尅扣,何況南美的其他毒販,特別是哥倫比亞的邦達,一向對我們的地盤虎視眈眈,你這樣突然退出,他一定會乘虛而入,把你的地盤接收過來,那時此消彼長,他會放過我們嗎?”
巴極自信地笑道:“他要碰我,還未夠斤兩。”
白理臣聲音有點焦急,道:“不如這樣,我們不買也不賣,卻依然提供所有運輸的渠道和工具……”
巴極喝道:“不要再說,我決定完全退出,便是完全退出,這是命令!”
兩人間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一會,白理臣低聲道:“是的!博士。”轉身走了出去。
屏幕上剩下了巴極孤獨的一個人,隻聽他喃喃道:“晴子,我已不沾手毒品的生意了,還不出來見我嗎?”
淩渡宇心中戚然,在巴極這種人身上,看到這真誠的深愛,尤其令人感動。
淩渡宇離開了保安電視室,回到露台上,玻璃屋內依然熱鬧非常,淩渡宇心中塞滿另一種情緒,倚在欄杆上,遠眺湖景。
夢湖的雲霧像有意誌的異物,無風自動,在他麵前輕輕旋動。
淩渡宇神思飛越,想起晴子的絕代風姿,雖是回眸一瞥,已使他不能有片刻忘懷。
巴極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你在想什麽?為什麽不陪愛麗絲跳舞?”
淩渡宇凝目入湖霧的深處,沉聲道:“我腦中想的和你想的,是同一樣的事情。”
巴極放眼湖內,霧氣愈來愈濃。
兩人的目光都被夢湖的霧景吸引,露台燈光不及處,沒在煙霧裏,較遠環湖的路燈,造成一大串連綿不斷的光暈。
異象突起。
湖霧從早先的旋動,變成滾動翻騰,活像有條巨龍在作浪興波。
淩巴兩人駭然退後。
湖霧重歸平靜。
來也怱怱,去也怱怱。
大夫人艾思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道:“一位是主人,另一位是最重要的貴賓,怎能棄我們不顧。”
巴極眉頭一皺,神色不善。
淩渡宇忙打圓場,大笑道:“巴兄!我們進去敬他幾杯,如何。”
巴極無奈一笑,三人一齊返回廳內。
廳中氣氛熱鬧,卻見不到愛麗絲,淩渡宇並不多問,到了十一時許,他告辭而去。
拒絕了司機的接送,信步往哭石的方向走去,他想冷靜地思索一些問題。
順著沿湖的道路,在夜風的吹拂下,淩渡宇感到無邊無際的鬆弛和舒暢,這世界無時不有的難題,這一刻完全與他無關。
環湖的燈光下,在霧的纏繞裏,一切是那樣地不切實。
淩渡宇經曆過剛才舞會的吵鬧,深深地享受著現在此刻的一人獨行。
隻有神秘的黑夜,這樣的湖霧,才能感動他。
風勢驟然轉急,湖霧在他身前身後,飛舞卷纏,就像那晚見到晴子時一樣,想到這裏,淩渡宇心中一動,抬頭前望。
他看到晴子。
若隱若現的霧裏,白紗和黑發揮舞卷揚下,晴子亮如星辰的眼睛,凝視著他。
眸子內永無終極的憂鬱,像瀑布般傾注往他的心湖內。
一股強烈的哀傷情懷,從他心靈的深處狂湧出來,形成無數泛濫的洪流,充斥在胸臆間。
晴子站在湖邊,離開他隻有十多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晴子扣人心弦的臉龐,一蹙額,一皺眉,都能傳達一種微妙複雜的情緒。
他從未想到,世間竟有如此能傳達內心世界的美麗臉龐,如此含蓄卻又是那樣豐富多姿的表情。
隨著臉上表情的微妙轉換,她的眼睛也在變化著,由憂鬱到怨懟、哀傷、無奈,每一個轉變都是那樣地令人心碎。
霧更濃。
淩渡宇心神受到難以形容的震撼,軟弱地跪了下來,感傷如無邊無際的大海,使他遭到滅頂之禍。
他失去了控製身體的力量,向前撲去,臉龐貼著冰冷的湖邊泥土時,才驀地醒覺過來,猛然抬頭,伊人已杳。
淚水染濕了胸前的華服。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共進早餐。
露台外的夢湖,湖霧漸趨稀薄,情款深深地為她籠上一層輕紗。
淩渡宇神色茫然,默默地吃早點。他心中內疚,昨夜遇到晴子時,完全記不起他和巴極的尋人合約,現在也不打算告訴巴極昨夜的事,他說不出這樣做的原因,隻是覺得應該是這樣。
巴極打開話匣子,緩緩道:“這幾天,夢湖變了很多。”他眼中滿布紅絲,顯然是一夜未睡。
淩渡宇“嗯”地應了一聲,並沒有留心聆聽。
巴極沉醉在自己的情感中,沒在意淩渡宇的失常,繼續道:“往日大湖霧時,總是漸漸形成,從沒有像昨夜般,突然而來,事前無半點先兆。其次,一夜的大湖霧後,總要隔上最少三日或一星期的時間,才有第二個大湖霧的出現,從沒有像過去兩晚的連續出現。”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問道:“這是什麽原因?”
淩渡宇想了一會,想說話,又把話吞了回去。
巴極對他的欲言又止皺眉道:“你想說什麽?”
淩渡宇嘴角一牽,欲笑,卻笑不出來。
巴極目光灼灼,等候他把話說出來。
淩渡宇閉上眼睛,用力地深呼吸,直至肺部充滿了生力軍的新鮮空氣,才張開眼,望向一臉疑惑的巴極,正容道:“我有一個非常荒謬的想法。”
巴極笑道:“有什麽事比我們現在所幹的更荒謬?”
淩渡宇失笑道:“說的正是。”
敲門聲響,一個大漢走出露台,拿著無線電話,恭敬地向巴極道:“博士,白理臣先生從巴拿馬來的電話。”
巴極臉色一冷,寒聲道:“告訴他我今天沒空聽電話。”
大漢遵命退出。
巴極臉容恢複平靜,望向淩渡宇。
淩渡宇知道巴極毒品行業的急流勇退,一定在南美洲引起很大的反響,沒有人明白如日中天的他,怎會幹此傻事,而因牽連廣泛的關係,一定引起黑道重新分配實力的生死爭鬥,甚至巴極也被卷入漩渦裏。
淩渡宇道:“原因很簡單,因為夢湖知道我來了。”
巴極愕然,繼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淩渡宇望向湖水,低沉地道:“其實這關係是雙邊的,由第一眼看到夢湖開始……”他沉默了片刻,想起戰機衝破湖露,飛臨夢湖的上空那令人難忘的光景,繼續道:“我便覺得自己在變化。”
巴極眼中露出警惕和會意的神情,想起來了夢湖居住這十年,和十年前的差異。自己也變了很多,多愁善感,追求渺不可測的愛情和夢想,以至於現在毅然放棄了經營超過二十五年的毒品生意。
淩渡宇道:“我忘記了夢湖外的世界,甚至忘記了我在紐約的女朋友,而在不斷追尋一個夢想,一個隻有在無知的童年時才有勇氣去憧憬的美夢。我不可以說這夢想就是愛情,而是比愛情更要超越,或者可以說是一種對‘美’的渴想和追求,那是藏在和深埋在每一個人心底的‘夢’。
“在男女關係上我變得敏感。對愛情出奇地渴求,其他女孩如愛麗絲等更能觸動我的心靈,就像夢湖打開了愛情的心扉,使我追求往日較為忽視的事物。”
巴極歎了一口氣道:“很多謝你打開了我的茅塞,想我未搬來夢湖前,以冷血無情、心狠手辣著稱南美,女人隻是我的玩物,從沒有令我絲毫留戀,豈知如今……唉,不過,我已泥足深陷,沒有了夢湖和她所帶來的憂鬱恩怨,我也不知怎樣生存下去。”
淩渡宇正要說話,門被推了開來,一人大步走出,淩渡宇大奇,什麽人鬥膽不先請示就走進來。
這人筆直來到巴極麵前,做了個非常奇怪的動作。
他跪了下來,親吻巴極的鞋,臉上有種令人不能懷疑的真誠和虔敬。
巴極低聲道:“起來!”
這人站起身來,身形高瘦,最少有六尺四寸,雖然瘦,卻像鋼筋鐵條般充盈著驚人的力量。狹長的麵孔,微曲而起節的鼻梁,精芒內藏的雙眼,有種冷血的味道,使人見而心寒。
他望向巴極的眼神,卻是絕對的敬誠。
巴極向淩渡宇道:“我想你也聽過他的事跡,他就是‘標槍’。”
淩渡宇心中一凜,他當然聽過這名字,這是南美最著名的雇傭兵大頭頭,專事暗殺,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隻知他的代號是標槍。此人威名震懾南美,連國家的元首也不敢惹他。
標槍的眼睛望向淩渡宇,後者坦然和他對視。
標槍臉容一點表情也沒有,眼光一離開巴極,立時變得鷹隼般銳利,像察看死屍般仔細打量了淩渡宇一遍,沉聲道:“博士,可以說嗎?”
巴極毫不猶豫地道:“淩渡宇先生雖未可算是朋友,卻可以絕對信任,你直說無礙。”
標槍眼中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接著恢複冷漠的表情,似乎盡管給人把肉塊剜出來,也不會令他皺一下眉頭。
夢湖水莊在良好的天氣和視野下,寧靜中盈溢著勃勃生機。
標槍卓立兩人麵前,巴極全沒有要他坐下的意思。
標槍道:“前天我接到博士要全盤退出毒品生意的指令,立即動員所有人手,一方麵承擔監察的任務,同時亦準備應付任何突變,這包括了家內和家外的人。”
淩渡宇暗忖,巴極王國的第二號人物白理臣,還是昨晚才得知巴極這個指令,而標槍早一日已接到知會,顯然標槍更獲巴極的寵信。其次,標槍一接指令,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又遠較白理臣的效忠程度高出數籌。由此推之,標槍才是巴極實力的核心人物。他現在親自晉謁巴極,應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事。剛才巴極拒絕聽白理臣的電話,兩人間的關係看來不大妥當。
標槍果然道:“白理臣昨夜一抵哥倫比亞,立即由機場直赴愛沙大酒店,和在那處等待的邦達密談了四十五分鍾,回家後,又與他的心腹連夜開會,直至天明。同一時間邦達的黑虎幫全麵動員,準備戰鬥。”
巴極神情從容,道:“你說應怎麽辦?我想聽你的意見。”
標槍冷靜地分析道:“我們的行動應分三個層麵去進行,最高的層麵,我們向南美的各大政要打個招呼,保證他們的利益有增無減。”
巴極點頭稱許。
標槍繼續道:“第二個層麵上,我們和南美所有沾手毒品生意的幫會串聯,保證將我們手上的生意向他們平均配給,使他們袖手旁觀,不參與這個危險的遊戲。”
這次連淩渡宇也表示讚賞,標槍確是一個深明局勢、有智有勇的黑道人才。
標槍麵無表情說出第三個行動的方向道:“對白理臣和他的手下,我會親自執行家法,邦達我亦不會放過,此舉可以在退出毒品生意的劣勢低潮中,爭取回你老人家的威望,同時去了眼中刺。”
巴極大笑道:“一舉兩得,何樂不為。”跟著出奇溫情地道:“標槍!你也要小心,白理臣隨我征戰多年,非是易與之輩;邦達是哥倫比亞最凶惡的毒梟,手下能人無數,對付他一定要以雷霆萬鈞的手法,命中他的要害,使他永無翻身的機會。”
標槍一言不發,跪倒巴極身前,深深吻了他的腳,轉身離去,筆挺的背影,使人感到他的堅毅和決心,一往無前的勇氣。
毒梟間的戰爭暴風雨般醞釀,風雲色變。
接著整天淩渡宇都沒有見過巴極,他推想後者應在為即將來臨的戰事忙碌,甚至離開了此地。巴極不愧絕代梟雄,謀定後動,不過,除了他淩渡宇,恐怕沒有人知道巴極退出毒品生意的原因。
愛麗絲也沒有出現。
淩渡宇過了一個無事的晚上。次日清晨六時許,他沿著夢湖漫步起來。清晨的空氣,令他精神奕突,夢湖罩了一層薄薄的霧氣,巧似新娘子的婚紗。
信步來到哭石前。
淩渡宇回想起第一次踏足哭石的可怕經驗,可是那夜追趕晴子,第二次踏足哭石時,卻一點感應也沒有,照他猜想:原因很簡單,就是其時他的心神全放在晴子身上,無暇他顧,所以不受哭石儲存的記憶所影響。這亦證明了他向巴極提出的“分子記錄理論”。
他深深地呼吸,把清晨的新鮮氣息大量地吸入肺裏,慢慢集中和凝固精神,把雜念驅出他的精神王國外。
提起腳步,走上哭石。
隨著他步上哭石臨湖高起的盡端,一種驚怵可怖的感覺,由他的脊椎尾升起,寒水冰流般直躥上他的後腦。再經由每一道神經蔓延全身。
每一條毛管聳立起來,耳邊充斥著亡魂的駭人囂叫,活像闖進地獄內冤鬼的領域內。
冷汗不受控製地從額上發邊冒出來。
淩渡宇險些要抱頭狂叫,可是他的靈智告訴他,這是萬萬不可的傻事。
組成哭石每一粒分子內的恐怖記憶,狂風暴雨般向他侵襲。
淩渡宇竭盡全力,收攝心神,緩緩在哭石的盡端坐了下來。
他把精神緊守在眉心靈台間方寸之地,把哭石積存了千百年的:死前的呐喊、生命的痛苦和掙紮、哭泣與心碎、生無可戀的悲淒,全部拒於門外。
拒於心靈之外。
像流水衝奔過堅硬的岩石,過不留痕。
千萬亡魂的悲泣逐漸消去。
淩渡宇的精神與周圍的環境緩緩融合在一起,感受到哭石深藏的記憶,一幅接一幅的畫麵,以超越光速的速度,在他腦海中重演著。
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裏,不同的男女,因為不同的原因,從這裏跳進了夢湖的急流,了結了他們悲慘的生命。
悲傷充塞著他的心田。
就在這時,一個遠較其他形象鮮明的畫麵,驀地浮現:一個身穿白紗的女子,急步跑上哭石,美麗的臉上沒有半滴淚痕,卻有一種哀莫大於心死的堅毅,在大霧裏秀發迎風起伏飛揚,在完全沒有半分停留下,從哭石的盡頭投進湖裏。
淩渡宇霍地站起身來,猛睜雙目。
清晨的夢湖平靜地展現眼前,水波閃閃。
淩渡宇的心靈受到無與倫比的震撼,他知道看到了什麽。
通過哭石的記憶,他心靈的慧眼,看到晴子自殺的真相。
這是怎麽一回事?
事情並非表麵的簡單。
離開了哭石,順步往玻璃屋的方向走去,走至半途,心中一動,那晚就是在這裏遇到晴子,其時他憑著過人的記憶,竭力找尋囚禁雅黛妮的地方。
他閉上眼睛,重溫當日被蒙上雙目後,被帶往雅黛妮的方向。
不一會,他張開眼,臉上掛著一個信心的微笑,回頭往哭石走去,經過了哭石後,右方現出了一條分叉道,淩渡宇毫不猶豫地轉了進去,急步十五分鍾,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呆了幾秒,他轉入左方的路口,這時離開玻璃屋有一裏許遠了。
沿路林木婆娑,鳥唱蟬鳴,極具南美的風情,三十分鍾後,眼前一片密林,林木間依稀看到一所紅磚砌成的房子,淩渡宇心中大喜,認得是那所囚困雅黛妮的房子,正要盤算如何製服監視者的時候,馬蹄聲從後方傳來,迅速逼近。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
美麗的愛麗絲一身騎馬裝,馬帽長靴,一手執韁,另一手持著打獵的大口徑雙筒步槍,驅著鬃毛飄曳的白馬,疾馳而至,英風凜凜,神采動人。
可惜她臉上殺氣嚴霜,似要把淩渡宇吞進腹內。
愛麗絲一抽馬韁,白馬在淩渡宇麵前五尺處人立而起。
淩渡宇一動不動,完全無視白馬勁踢的前蹄,臉上泛起冷然的神色。
愛麗絲槍管指著他的眉心,寒聲道:“你來這裏幹什麽?要救你的老情人嗎?”
淩渡宇傲然道:“放槍吧!”
愛麗絲氣得粉臉發青,兩眼射出憤恨的光芒。
僵持不下。
愛麗絲高聳的胸脯急劇起伏,淩渡宇的不屈,使她感到極其憤怨。矛盾的是:他的傲氣亦使他更具男子氣魄,令她心軟,整個夢湖籠罩在精密的監聽係統下,淩渡宇缺少了那晚掩護的濃霧,一移往雅黛妮的方向,即給發現,愛麗絲接到通知,怒氣衝天策騎而來,弄成當下的局麵。
淩渡宇悠閑地舉起右手,把手指插進槍管內,挑戰地道:“槍彈可以轟掉生命,可是能轟掉愛和恨嗎?”
愛麗絲眼簾垂了下來,忽地驚呼一聲,原來淩渡宇迅捷地翻上了馬背,從身後緊箍著她的小腹,她不及防備下步槍脫手掉往地上,白馬受驚人立而起,全賴淩渡宇緊抽馬頭,兩人才不致跌下馬背。
健馬受驚下放開四蹄,向前奔去,轉眼間越過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衝進了一條林間的小道。健馬風狂前奔,兩旁樹影急退。愛麗絲歇斯底裏地在淩渡宇有力的擁抱中掙紮,場麵混亂不堪。
愛麗絲回轉頭來,一口拚命地咬在淩渡宇肩臂的肌肉上,淩渡宇悶哼一聲,苦忍著劇痛,鮮血濺出,染紅了襯衣。
他同時慢慢收緊馬韁,馬兒受到控製,愈跑愈慢,終於停了下來。
愛麗絲茫茫然抬起頭來,到這一刻才知道咬傷了淩渡宇,用手撫著對方染血的傷口。
淩渡宇眼中流露出諒解的神情。
愛麗絲向後側仰俏臉,顫聲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在幹什麽?”
淩渡宇輕夾馬腹,白馬緩緩前行。右手控韁,左手緊擁著愛麗絲,使她整個貼進他的懷抱內。
愛麗絲先前的凶悍冰消瓦解,閉上眼睛,馴若羔羊地藏在他的懷裏。
馬兒轉出沿湖的路,挨著輕煙悠悠的夢湖踏著休閑的步子。
淩渡宇順勢地湊在她耳邊道:“那天三夫人說,你是夢湖水莊曆史上,僅有不用合約聘用的五個人之一,其他四個人是誰?”
被他暖呼呼的口氣噴在敏感的耳垂及頸後的嫩肉上,愛麗絲整個人軟了下來,像被催眠似地答道:“是標槍和積克,他兩人跟著博士最少有三十年了,另兩個是……是晴子和夏太太……”
淩渡宇豈肯放過這個機會,不過他深明要人吐出實話的技巧,就是先獻出自己有限的已知,來換取對方的所知,於是道:“博士也曾和我詳談過晴子的事,既然她的父母都反對他們在一起,一定會造成對晴子的壓力。”
愛麗絲道:“這倒看不出來,晴子初來夢湖時,看來很快樂,直至他們兩人往夏威夷度假後,才時時爭執。我們都不敢問,博士的脾氣變得很暴躁……”
淩渡宇裝作了解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博士很後悔當時的行為,可是怎想到晴子居然會傻得去自殺。”
愛麗絲全身一震,張開大眼,一臉不相信的神情,失聲叫道:“什麽?”
淩渡宇心中一凜,愛麗絲並不知道晴子自殺的事,看來這是一個秘密,連忙道:“那樣傷心,不是等於自殺嗎?”他是想起晴子憂鬱的眼神,隨便找說話來搪塞過去。
愛麗絲雖然尚有一絲疑惑,神情卻緩和下來,點頭道:“是的!晴子病死前那兩個星期,整天把自己關在玻璃屋的臥室內,連博士亦不肯見。她幽怨的神情,我們看了也覺心碎,取她性命的病,可能是過度憂鬱所致。”
淩渡宇默然,巴極和晴子間發生了很多非局外人所知的事。想起晴子,他也有心碎的感覺,幸好眼下懷內軟玉溫香的愛麗絲,起了些微代替品的作用,填補了空虛的感覺。另一個問題升起,夏太太為何是不用簽約的人,但這一刻不宜問太多問題,可以留待日後再問清楚。
愛麗絲的呼吸急速起來,少女的敏銳,使她感到淩渡宇起著侵犯她的念頭。
淩渡宇心神轉到另一方麵,問道:“為什麽你不用合約,仍可以在這裏稱王稱霸。”
愛麗絲見他用詞古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不知道。我自幼在孤兒院長大,到了十四歲那年,一對夫婦名義上領養了我,把我送來了夢湖,為博士做事,不經不覺七年了。”
淩渡宇知道愛麗絲和巴極兩人間,一定大有文章。
愛麗絲可能從未有機會向人傾吐私事,這刻找到機會,暢所欲言起來,道:“我曾問過博士,他總是說和我有緣,一見到我便歡喜,才要我為他作管家,可惜他對我的歡喜,並不像他對晴子那樣,唉!不過,自從我遇到你,一切都沒有關係了……現在……我從未試過像現在這樣的滿足。”
淩渡宇恍然大悟,原來愛麗絲一直單戀巴極,這解釋了她對雅黛妮的敵意,因為後者和巴極有過一段不尋常的關係,眼下淩渡宇代替了巴極在她心中的地位,她自然更懼怕雅黛妮會把他亦搶走,以致一個清純的女孩行為乖張失常。這是屬於不可理喻的事。
淩渡宇微笑道:“愛麗絲,我有一個要求。”
愛麗絲一副你說什麽本小姐也答應的態度,閉目呻吟道:“說吧!”
淩渡宇道:“我要見雅黛妮!”
愛麗絲渾身一震,張眼怒道:“什麽?”
淩渡宇封上她溫潤的香唇,兩人沉浸在兩性間的歡樂裏。
淩渡宇離開了她的熱辣辣的紅唇,道:“放心!雅黛妮是我的老……戰友,而不是情人,我這次去見她,可以向你保證不和她發生任何形式的‘性關係’。但對美麗的愛麗絲小姐,恕小弟不能作出這個保證了。”
愛麗絲敵意稍去,紅霞緊跟著爬上俏臉,啐道:“你去死吧!”又“噢!”地叫起來,原來馬兒把他們馱回囚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她全心放在與淩渡宇的調情上,茫然不知身在何處,豈知對方早有預謀,把她載回此處,不過這刻,她隻願意討他歡心。
淩渡宇稍後和雅黛妮在上次的房間內見麵,愛麗絲在他的要求下,撤去了監視的人員,其實巴極早有吩咐,給予淩渡宇一切的方便。
雅黛妮表麵完全平複過來,眼中多了一種生機和希望,大異上一次見麵的失意頹唐。
淩渡宇開門見山地道:“巴極來見過你嗎?”
像回教婦女給揭開了麵紗,雅黛妮垂頭道:“你知道了?”
淩渡宇其實什麽也不知道,隻是從巴極、愛麗絲,甚至雅黛妮三人的行蹤說話裏,看出蛛絲馬跡,這一句純屬試探。雅黛妮的反應,說明了兩人間的關係,非隻是敵對那般簡單。
淩渡宇不想雅黛妮看穿他的底牌,含糊地道:“你還是走吧!”
雅黛妮呆了片晌,堅決地搖頭道:“不!除非我親眼看到她,否則我絕不會離去……”抬頭望向淩渡宇,又低下頭去,低聲細訴:“本來我以為自己對他隻有恨,可是麵對著麵時,我才知道一直在騙自己,自從逃離這裏後,我幾乎每晚都夢到這處……這個美麗的夢湖,也夢到他……”神情忽然激動起來,聲音提高了不少,幾乎是叫道:“也夢到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棄我於不顧。”漲紅著臉道:“我要殺了他們!”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對各人間的關係大感頭痛,同時也對自己起了自憐自苦之念,他又何嚐不是時常想到晴子,一有空便往夢湖走。
他沉聲問道:“那女人是誰?”
雅黛妮搖首道:“我不知道,他用強暴的手法得到了我後,逼著我和他一起個多月,其實每一次和我**時,從他的神情,我都知道他在幻想著和另一個女人**,晚上他也總叫著另一個人的名字,我沒法忍受……於是逃了出來,發誓要將他碎屍萬段,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
淩渡宇暗忖:你豈有能力逃出巴極的指掌,巴極隻不過讓她做魚餌,引自己到來吧。想到雅黛妮為已死去的晴子吃醋爭風,令人可憐。
雅黛妮想起了什麽似的問他道:“是了!為什麽你好像能在這裏貴賓似地來去自如呢?”
淩渡宇淡淡道:“道理很簡單,因為我是夢湖的朋友。”
直到離開了軟禁雅黛妮的紅磚屋很久很久以後,他還清晰地記起雅黛妮怨恨的眼神,他毫無疑問地相信,隻要雅黛妮有機會,她是會絕不留情殺死巴極。
妒忌是噬心的毒蛇。
這在雅黛妮尤烈。
淩渡宇獨自坐在玻璃屋寬大的臨湖露台上,沉醉在眼前的景色。
巴極還未回來。
見過雅黛妮後,愛麗絲接到巴極從哥倫比亞來的電話,一直忙著,整個夢湖水莊活動起來,不時見到巴極精銳的武裝手下進進出出,在加強防禦的力量,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聲勢。
入夜後,水莊靜了下來,不過淩渡宇知道這是外弛內張,任何闖入的不速之客,都會遭到強大無情的反擊。
晚上十二時多了。
霧逐漸聚結。
淩渡宇亮著露台上兩盞霧燈,光芒一到十多尺的地方,開始柔弱昏沉,無力穿透。
淩渡宇一對虎目也像外在的環境一樣,蒙上一層又一層化不開的濃霧。
晴子!你究竟在哪裏?
你是否早已死去?
是否夢湖使你冤魂不散,纏繞不去?
據說人有三魂七魄,死時魂魄俱散,死後不久又會重聚起來,細想生前種種,若有冤屈,不肯散去,形成糾纏人世的冤魂。
晴子!你是否有著難解的冤情?
霧愈來愈濃。
天地融化在水霧裏。
霧氣旋轉起來。
無風而動。
淩渡宇站起身來,超越常人的靈覺,使他感到晴子在附近,接觸到她無盡的哀傷悲怨。他環視四方,空****的露台,除了一椅一桌,他自己,亮著了的兩盞霧燈,空無他物。
心中湧起一股灼熱的期待,淩渡宇忍不住叫了出來:“晴子!”
濃霧飛舞。
晴子芳蹤杳杳。
淩渡宇撲往欄杆,極目盡是化不開的大湖霧,什麽都看不見。
他頹喪地退後,直到腿背碰著椅子,坐了下去。
明悟占據了他的心田。這樣渴望去見到晴子,究竟是為了什麽?是否隻是想完成巴極的尋人合約?不!絕不是。因為他剛才一點也想不起巴極,遑論他的托付。
難道自己也像巴極那樣,深深地愛上了晴子?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這思想使他感到戰栗,他想起女友卓楚媛,那變成模糊不清的影像;又想起愛麗絲,比起晴子,是那樣地毫不重要。
他若有所覺,茫然地抬起頭來,望向夢湖。
絕色的晴子,一身白紗,站在欄杆前,寶石般的深眸,牢牢盯進他的眼裏。
濃霧使天地變得狹小卻又無限,似乎地球上隻餘下他們兩人。
淩渡宇不敢動,怕一動她會飄走或消失。像美夢裏的半睡半醒,一用神夢便散掉了。
晴子動人心魄的容顏,散發著炫人眼目的光彩。胸膛輕起輕伏,似有若無。白紗隨著旋動的濃霧拂舞,欲乘風而去。
晴子眼內載滿深情,緊緊凝望,淩渡宇心靈顫栗,欲言難語。
兩人相距不足十尺,那卻像不可踰越的鴻溝,天人之隔。
淩渡宇幾乎是嗚咽地道:“晴子!晴子!”
晴子微搖秀發,純賽美玉的臉龐露出深思的表情,又俯首沉吟,欲語還休。
淩渡宇忽地目瞪口呆,原來他心靈內響起女性嬌柔的軟語,溫輕地道:“晴子?什麽是‘晴子’?”眼前的晴子清楚明白櫻唇緊閉,淩渡宇肯定是晴子傳出的心靈信息。
他還想說話,晴子向露台的一端飄去,垂地的紗裙恍如冉冉白雲,煞是好看。淩渡宇反應何等迅捷,一個虎跳躍起,豹子般向晴子移開的身體撲去。
他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可是晴子優美的身形,若給狂風刮起的羽毛,一下子飄至露台的盡端,在淩渡宇攫勢之外。
淩渡宇正欲前衝,忽又煞住去勢,原來他從晴子深黑的眸子裏,看出對方內心的信息。他從來未想過,竟然可以從一對眼內,看透對方心中的說話。
晴子的雙眸如泣如訴,責備著淩渡宇粗暴的追拿,又警告他若再踏前一步,她會潛回夢湖裏,不再和他相見。
淩渡宇心神在無比的震撼中,心中升起一股無可抗拒的火熱,使他願意獻上任何物事,換取與晴子的一下輕觸。
他的眼睛被晴子雙眸磁石般吸牢,他感到晴子海洋般的深情,毫無隔閡地鑽進他的眼內,再進入他靈魂的至深處。他感到晴子的鬱怨,感到眼前美女生命的跳動,其中還有一種非常奇怪的觸感:似乎是茫然和無助。
淚水從他眼角流下來。同一時間,他驚覺一滴晶瑩閃亮的淚珠,也從晴子眼角逸出,迅速滑過她冰雪般的臉肌,滴進濃霧裏。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追蹤入白霧裏,天地凝住,淚珠滴落露台的地上,向四方濺開,他完全不明白為何自己竟能觀察到如此細微的世界,他的眼力加強了千百倍,又或他負責視力的腦細胞以勝於平常的速度運作。
再抬起頭時,什麽也看不見。
隻有晴子說話的眼睛和她伸向他、超越世間任何美態的玉手。
雪白的手,五指尖而纖美,水蛇般向他擺動。
淩渡宇舉起雙手,欲把晴子的玉手掌握。
晴子把手微縮,責備似的搖頭,眼中傳出信息道:“不是這樣!你隻要求輕輕一觸,隻能是這樣。”
淩渡宇心中羞愧自己的貪心,收起左手,把右手指合起來,向晴子遞去。
晴子眼中放射著讚賞的光芒,玉手再次伸前,顫動的手,遞向淩渡宇。
指尖輕碰。
刹那間,兩人的天地合在一起。
高高在上的天,低低在下的地。
借雨水的交結,譜上戀曲。
通過指尖的輕觸,兩個不同而獨立的世界融混一起。
若說一般世間男女的愛情,像黑暗中一閃即逝的亮光,晴子的愛是光照大地的豔陽,一直燃燒至宇宙的盡頭。
孤獨是生命的副產品。
盡管成千上萬的人,麵對同一場屠殺,一齊狂喊,一齊驚哭、憤怒、悲怨,但他們隻能各自通過本身獨立的心靈,去體驗已發生或即將來臨的一切。
一種空虛和令人窒息的孤獨。
這種孤獨,在這一刻冰山似的消融下來,兩人的心靈像水乳般緊密融合,再分不出彼此。
情侶通過觀賞、談話、交通、肉體的接觸,才能在某一刹那閃出愛的火花,隨後雲散煙消,了無痕跡。
我們一再嚐試遠離孤獨的深淵,卻無可避免地一再重歸於失。
孤獨是生命的本質。
每一個人,都是一個孤寂隔離的宇宙。
每一個人,都以自己有限的經驗,去測度他人的經驗和感受,引起“共鳴”。我們從未曾能真正去“經驗”別人的“經驗”,隻能“體會”;隻能“想象”;隻能“相就”。
可是在這一刻,淩渡宇走進了晴子的世界和經驗裏。
眼淚不斷從眼角流下,盡濕衣襟。
人說他們彼此互相了解,可是那種了解有多大的極限?每一個人都是孤獨切斷地各自活在世上,無論怎樣欺騙自己,終極時,依然是寂立在自己的“孤島”內。
每一個出生,每一個死亡,都是徹底地孤獨。
情侶說他們因愛情而擁有了全世界,充其量亦隻是孤獨地去擁有各自的“全世界”。
可是這一刻,淩渡宇完全享有晴子的宇宙和世界。
淩渡宇閉上雙目,心靈融入晴子的心靈裏。
玻璃屋、露台、霧燈、湖霧,消失了。
陣陣歡愉,在對生命無限的怨鬱裏,洶湧而來。淩渡宇再分不出“他”和“她”。心靈的界限和堤防徹底崩潰。
“他們”發覺“自己”躺在夢湖的青草岸畔,覆蓋在茫茫的黑夜裏。
黑暗向四麵八方擴散,在一個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金色的雨點,灑落下整個平原、灑落下至他們仰臥的身上。
愛如烈火般在他們渾融的心靈內燃燒,洪水般把他們吞噬。
淚水不斷流下。
心靈不斷提升,升上無盡的虛空,升上孤獨的虛空,可是他們再也不孤獨,因為他們也變成了虛空,就如虛空變成了他們。
淩渡宇“感”到晴子向他微笑,“看”到她揚起瀑布垂流的秀發,從天上直垂至地下,受到她對他心靈的愛撫,以她的生命力和他的匯流……
他倆在心靈嫩綠的原野上翱翔逍遙,腳下的林木濃豔濕潤。
然後……
一切都失去了。
淩渡宇發覺自己跪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孤獨的感覺倒卷而回。
晴子不知去向。
霧開始淡下來。
早上六時四十七分。
直到巴極來到露台時,淩渡宇依然呆坐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他在那裏坐了一整夜,清晨的霧水,把他被淚水和湖霧染濕的襯衣,幹了又再濕。
巴極坐在椅子另一邊的椅上,眼內紅絲滿布,勞累了整整一天一夜。
淩渡宇仍未從昨夜和晴子的“經驗”裏恢複過來,神情茫然。
巴極訝道:“你怎麽了?”
淩渡宇渾身一震,抬頭望向巴極,似乎這一刻才醒覺到巴極的存在。
巴極從未想象過精華閃閃的淩渡宇也會有這類呆滯的神態,緊張地問道:“是不是和晴子有關的?”
淩渡宇茫然的眼神望向巴極,又垂下了,緩緩點頭。
巴極霍地站起身來,來到淩渡宇麵前,焦灼地追問道:“事情有什麽進展?”
淩渡宇仰首望向立在身前的巴極,這個角度看上去,本已雄偉的巴極更高大得有若崇山峻嶽,唯有他才知道這高山脆弱的一麵。
淩渡宇低首道:“對不起,我完成不了你交給我的任務,希望能終止合約。”
巴極先是愕然,跟著神色一變,向後一連退了幾步,搖頭道:“不!不可以!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為我找她回來。”
淩渡宇隻是搖頭。
巴極大步踏前,回到剛才的位置,呼叫道:“你不幫助我辦妥這件事,我什麽也不給你,解藥、雅黛妮,全沒有!”他失去了平日的冷靜和理性。
淩渡宇霍地站起身來,比巴極更激動地叫道:“你是不會明白的,我退出對你是有好處而沒有壞處的,你明白嗎?”
巴極忽地靜下來,臉色急速轉白,軟弱地退至欄杆邊,停下來,口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淩渡宇坐了回去,神采略略回到眼中去,冷靜地道:“告訴我,我抵達夢湖後,你見過晴子沒有?”
巴極的臉更蒼白,軟弱地搖頭,他知道淩渡宇將要說什麽。他亦是非常敏銳的人,感知事物細微的變異。
淩渡宇眼光從巴極身上移往夢湖,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下,在沒有霧的幹擾下,湖光閃動,遠處的彼岸,畫過一道粗粗的綠線。
巴極把臉埋在雙手裏,喃喃道:“我知道了,你奪去了晴子,我的晴子。”他抬起頭來,眼中射出森冷的光焰,盯著眼前的“情敵”。
淩渡宇恢複平日的鎮定,明白這是關鍵的時刻,一個不好,是流血收場的慘局,平靜地道:“不!你弄錯了,我並沒有奪去‘你的晴子’。”說到“你的晴子”時,他一字一字地讀出來,使巴極感到其中另有文章,不致立即發作。
巴極沉聲道:“好!若不是你,是誰?”
淩渡宇道:“這件事,除了你、我、她,再不存在任何人。”事實上亦隻有他兩人能看到晴子。
巴極臉色一寒,露出一個殘酷的笑容,道:“那就是你違背了合約,監守自盜,把晴子從我處搶走。”
淩渡宇毫不退讓,針鋒相對地道:“你完全想歪了方向,我並沒有違背合約,也沒有監守自盜,因為你合約上所說的晴子,早在三年前死了,叫我怎樣去搶?”
怒火高燃,巴極一個箭步標前,兩手一把抓著淩渡宇的雙肩,狂吼道:“你這說謊者、騙子,做了虧心事,還要狡辯,好!告訴我,你昨晚見到的晴子,是誰?”
淩渡宇任由巴極抓著肩頭,神色風靜浪平,一字一字吐出道:“你還是不明白,她並不是晴子,你至愛的晴子,三年前已死了。”
巴極兩眼噴火,狂喊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晴子,別人要冒充也辦不來,那的確是晴子,我心中至愛的晴子,我要把你說謊的舌頭割掉。”
淩渡宇冷冷道:“你說得對,那的確是你‘心中的晴子’,卻不是曾作你愛人的晴子,後者已在三年前死去。”
巴極呆了一呆,放鬆了緊抓淩渡宇肩頭的手,道:“那有什麽不同?我想的仍是那個晴子。”
淩渡宇撥開巴極的手,走到欄杆前,極目遠眺,一麵在整理自己混亂的思想。
巴極來到他身旁,淩渡宇的話奇峰突出,使他情緒稍稍穩定下來。
淩渡宇歎道:“夢湖!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巴極沉聲道:“我早告訴了你!”
淩渡宇再歎一口氣道:“水是最奇妙的事物,是生命的來源,沒有水,人一刻也活不了。”
巴極不耐煩地道:“我知道,人的身體有百分之六十至七十由水分子構成,這和晴子的事有什麽關係?”
淩渡宇似乎一點也察覺不到巴極的不耐煩,自顧自地道:“水成為固體時,要比液態的水更輕,所以冰能浮於水,這在地球的物質上來說,也是罕有。”
巴極皺起眉頭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淩渡宇轉過頭來,灼灼的目光盯緊巴極,道:“我想說的非常簡單:夢湖中每一個水的分子,都有像哭石般那種記憶人類在**下發射腦電波的奇異力量。千百年來,無數來這裏自殺、憑吊、拜祭……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和她‘交流’著……”
巴極臉色有點發青,道:“你是否想說:每一個來到夢湖的人,他們的每一片幽思、每一個哀傷,都被夢湖像吸血鬼般吸納,成為食糧。”
淩渡宇目射奇光,道:“吸血鬼吸人鮮血,維持生命和活力。夢湖卻更進一步,獲得或是千百倍地強化了‘製造生命’的能量,她不存儲了人類的悲傷思慮,還把人類的思想,以一種我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重現過來……”
巴極道:“那晴子……”
淩渡宇道:“你是一個擁有精神異力的人,你的腦能和思想的訊號,比常人強大百倍,而夢湖千百年來,不斷吸納人類的思想和悲傷,她的分子早超越了純粹‘記錄’的層麵,產生了人類不能了解的變化……”
巴極臉色由白轉青,由青轉白,他本身受過哲學的思維訓練,最能把握這類抽象觀念。
巴極呻吟道:“你是說夢湖變成了有生命的怪物?”
淩渡宇的臉亦無可避免地發青,道:“不是‘怪物’,不是我們的言語能形容的事物,一直以來,人類從不把地球當做任何有生命的東西,我們所謂的現代人,嘲笑古人類崇拜石頭,嘲笑他們相信每一座山、每一個海,都存在著精靈,我們是否想過:生命正是從這‘物質的世界’而產生,既然‘它’能產生我們這個形式的生命,為何不能產生另外一種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眼前的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是的!是的……我一直感到夢湖是有生命的異物,難道真的是這樣?”
淩渡宇道:“整個宇宙都是由大大小小無數的循環結合而成,來而複往,去而複來,日月的推移,人的生老病死,存在和毀滅。物質的巧妙結合,產生了生命,生命再反過來影響物質,創造另一種生命,也是一個循環。所以當夢湖遇上了你,開始了創生的過程,她把你對晴子的思念,以物質的形象複活過來。跟著加上了我,在我們聯手下,晴子‘複活’的過程因而得以千百倍地加速……所以!她已不是死去的晴子,或者可以說:她是一個活過來的夢……”
巴極暴喝道:“閉嘴!”臉上青筋畢露。他不能接受這個晴子並不是那個“晴子”的說法,也不肯相信。
淩渡宇不理會他,繼續道:“所以合約是沒有法子完成的……”
巴極狂叫道:“出去!”胸口不斷劇烈起伏。
淩渡宇歎了一口氣,很明白巴極的感受。在晴子生前,無論兩人如何相愛,總避不開人與人間的恩怨交纏,人類的自私和弱點。但晴子基於某一原因自殺後,內疚、思念、痛悔、悲傷,匯成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投射向晴子葬身的夢湖,而大自然的“代表”夢湖,把他思念晴子的信息,以人類不能了解的方式,化成物質的現象。
於是“晴子”出現了,“回來”了。
這一刻,巴極才真正去戀愛。
以一種至純至淨的形式去深愛。
那並非延續,而是一種“提升”。
超越了人類愛情一切負麵的副產品,超離了人性的弱點。
可是,現在巴極驀地驚覺,自己所有的深情,隻是放在一個不能理解的“異物”上,叫他如何自處。
兼且一向以來,他深信他和這複活晴子的愛情是雙方麵的。可是自從淩渡宇到來後,或因他的精神力量較巴極更為強大,晴子為他吸引了去,不再在他麵前出現,這種打擊,他怎能消受。
奇異的三角戀情。
淩渡宇再歎一聲。
巴極背轉了身,沉聲道:“讓我靜靜吧!”語聲中帶著懇求的味兒。
淩渡宇離開了巴極,離開了玻璃屋,已有三個小時了。走在夢湖水莊錯綜複雜的道路上,完全不知下一步要幹什麽。
是否應立即離去?
他不知道。
也不敢想。
他心中填滿對晴子的思念,離去是無可抵禦的苦痛和傷悲。
他並不比巴極好過。
直到一輛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下,急刹車的尖叫響起,他才茫然抬起頭來。
愛麗絲坐在吉普車的司機位上,臉色頗不自然。
淩渡宇呆呆地望著她,腦中一片空白。
愛麗絲道:“雅黛妮失蹤了!”
淩渡宇失聲道:“什麽?”
愛麗絲重複一次後,淩渡宇神誌逐漸平複過來,奇道:“你們不是在她身上植入了追蹤器的嗎?她能走到哪裏去?”
愛麗絲焦慮地道:“是的!可是追蹤器原原本本的放在幽禁她的床前幾上,她的人卻不知到了哪裏。在守衛室通過閉路電視看管她的守衛,中了一支毒針死掉,直至剛才換班時,才被其他的守衛發覺。”
淩渡宇一顆頭立時大了幾倍,他卷入了巴極、晴子的三角戀愛裏,心神恍惚,眼下遇上這件煩事,使他頗吃不消。這件事,明顯是有人在幫助雅黛妮,而且這人一定非常熟悉夢湖水莊。
淩渡宇道:“守衛室是怎樣進入的?”
愛麗絲道:“守衛室隻能從內開啟,所以殺死守衛的人,一定是守衛熟悉和信任的人,才能入內。”
這是說:幫助雅黛妮逃走又或是擄走她的人,一定是內奸無疑。
淩渡宇腦筋被迫活動起來,想起那晚玻璃屋舉行舞會時,誤以為是晴子的嬌小白衣女子,那顯然是一個內奸,驀地心中升起另一幅圖像,問道:“那個小胡子韓林呢?”他記起那天韓林眼中的仇恨,記起了巴極把他縛在祭台上鞭打的情形。
愛麗絲神情一動,旋又堅決地搖頭道:“相信不會是他,這裏每一個人都對博士非常忠心,況且他豈肯放棄龐大的利益,那天博士放過了他,他還表示感激涕零。”
淩渡宇哂道:“有很多東西都能令人盲目的,仇恨正是其中一種,你最好查查看。”
愛麗絲猶豫了片晌,終於按著了無線電話,發出了召喚韓林的指令。
淩渡宇跳上愛麗絲的吉普車,向幽禁雅黛妮的紅磚屋駛去,途中,愛麗絲的通訊設備響起道:“愛麗絲小姐,這是總通訊室,博士吩咐:請即和淩渡宇先生往玻璃屋去。”
愛麗絲應是,掉轉車頭,向玻璃屋駛去。淩渡宇大為凜然,他知道巴極眼下是在什麽情緒裏,除非發生了天大重要的事,否則絕沒有興趣見任何人,更不願見到淩渡宇。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來到玻璃屋前,連愛麗絲也感到出了事,屋前滿布武裝守衛。
兩人待要進入玻璃屋內,守衛隊的隊長向他們道:“愛麗絲小姐,博士請你留在這裏,隻是淩先生獨自進去。”
愛麗絲臉色一變,剛想大發小姐脾氣,淩渡宇一拍她香肩,柔聲道:“博士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