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湖祭4
愛麗絲無言點頭。
玻璃屋的大廳內最少有二十名大漢,屬夢湖水莊領導級的人物,各人神情凝重,似乎剛舉行了重要的會議。
巴極一人獨立在玻璃屋的大露台,憑欄遠眺,有種難言的孤寂和與世隔離。他身旁的地上,放了一堆用白布覆蓋著的物體,淩渡宇心中一凜,那看來像一個人的屍體。
淩渡宇走出露台。
巴極緩緩轉身,神情出奇的平靜。
淩渡宇望著地上,這樣的距離,使他看到人體的形狀。
是誰的屍體?
巴極道:“你知道這是誰了?”
淩渡宇點頭答道:“是標槍!”
巴極喟然一歎,道:“他跟了我數十年,縱橫無敵……不過!這樣的收場也好,總勝似纏綿病榻,老朽而亡。”
淩渡宇道:“是怎樣發生的?”
巴極道:“很簡單,他指揮總部所在的三層高樓宇,深夜時無故起火,火勢由地下迅速向上蔓延,起始時他的手下想衝出火場,哼!大約有二十多挺重機槍等待著,當場死了二十多人,標槍和其他的手下,逃上天台,標槍想得非常周到,天台處停了一駕直升機……可是,直升機飛離天台不及二百碼,一支火箭從附近的樓房射出,正中直升機的尾部,立時墜毀,標槍給手下拖出來時,成了一團焦炭。”
淩渡宇道:“以標槍這等老手,如何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巴極平靜地道:“標槍和我有一套密碼通訊,以使我們保持聯絡,但從最近種種跡象顯示,敵人每一步都比我們先行,標槍的行蹤暴露,說明密碼已給人破譯了。”說到這裏,巴極臉色一沉,道:“而唯一能全麵截聽密碼的人,一定是這裏的內奸……”
淩渡宇心中再浮起白衣嬌俏女子的倩影,那究竟是誰,為何要顛覆巴極的王國?
巴極道:“這裏有封信,給你的。”
淩渡宇愕然,順著巴極手指的方向,眼睛搜尋到露台那唯一的圓台上,一封信靜靜躺在台麵,封套中書著“淩渡宇收”幾個英文字。
淩渡宇拿起信函,封套是密封的,仍未被拆開,看來連巴極也不知道內容。
信內寫著:“雅黛妮在我手裏,我在巴拿馬城等你三天,若不見你前來,莫怪我摧花無情。韓林字。”
巴拿馬城是巴拿馬的首都。
淩渡宇神情木然,將信遞給巴極。
巴極一看,歎道:“所以我說做人絕不能有婦人之仁,想當日我如把韓林幹掉,何來今日之果。”
淩渡宇啞口無言,在一個實際和功利的角度下,一認定敵人,即斬草除根,自然是最有效的辦法。當日淩渡宇間接地要求巴極放了小胡子韓林,致有眼下之禍。不明白的隻是:韓林這類人,為何會為了一個同伴的死亡,不惜得罪巴極,以及淩渡宇、雅黛妮所屬的抗暴聯盟?
淩渡宇問道:“那被我幹掉的人,和韓林是什麽關係?”
巴極苦笑道:“我也想知道,否則我豈會放過了他……不過,這些已無關緊要了,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把雅黛妮找回來,所以我另有一事求你。”
淩渡宇訝然望向巴極。
巴極剛好望向他,眼中射出懇求的神色,正容道:“我請求你立即帶同愛麗絲,離開這裏。”
淩渡宇臉色一變,道:“什麽?”
巴極道:“夢湖的對外通訊全被截斷或破壞,敵人的進攻,迫在眉睫,趁我還有一定的控製力時,我要你和愛麗絲安然離去。”
淩渡宇立時把握到形勢的險惡,要破壞通訊係統,必須深悉內情的人才能做到,所以夢湖水莊內的確潛伏了可怕的破壞分子。這內奸的行動當然配合著外來的攻擊,所以形勢確是嚴峻非常。
淩渡宇道:“為什麽你不和我一起走,以你的財力,避過風頭後,大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巴極眼中透出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毫無轉圜地道:“我不走!絕對不走。沒有了夢湖的日子,教我怎樣過?”
淩渡宇神思不由地飛往夢湖。
露台外的夢湖,在陽光下美得不可方物,令人很難想象到大湖霧下那哀怨動人的詭異情景。
晴子!
你在哪裏?
夢湖最深處,是否你棲身之所?
他明白了巴極為什麽拒絕撤走,當巴極了解到“晴子”隻是夢湖所產生的異物時,他已沒有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氣。
巴極最渴望的,是死於夢湖。
巴極沉沉地道:“你明白了!這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才明白,真正的、惡名昭彰的巴極博士,是怎樣的一個人。”
一股熱火直衝頭頂,淩渡宇大叫道:“不!我不走!”晴子的絕世姿容,侵進了他每一條神經。
巴極眼中寒芒暴閃,堅決地道:“不!你一定要走!”
淩渡宇心頭火熱,他不願意走,不願意離開夢湖,當真正要走的時刻,他不願走的意欲到了無可抗拒的強烈。
他怎能離開晴子。
他的真愛。
淩渡宇蠻不講理地道:“為什麽一定要我走?”
巴極臉上閃過一絲溫情的笑容,自淩渡宇認識他至今,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這類真誠和充滿人性美的表情,感覺分外親切和強烈。
巴極堅定和有信心地道:“不需要任何理由,就當是我請求你。”
淩渡宇默然。
巴極隨即露出個狡猾的笑容,指著台上的一個小瓶道:“瓶內是治療高山鷹的解藥,你答應帶愛麗絲離去,那便是你的了。”
淩渡宇頹然坐下,眼光深注夢湖,喃喃道:“為什麽你的‘請求’,總是使別人難以拒絕的?”
巴極眼光落在夢湖上,道:“我為你準備了一架戰機,在離此三裏遠的機場。”跟著說出了一對號碼和暗語,道:“這是我存在瑞士銀行兩筆巨款的提取暗碼,怎樣安排愛麗絲以後的生活,你看著辦吧!”
淩渡宇沉聲道:“愛麗絲是你的什麽人?”
巴極一震,猶豫片刻,才石破天驚地道:“我的女兒。”他不願再深入這話題,話鋒一轉道:“好了,時間無多,立即起程吧。”
淩渡宇站起身來,道:“其他的人呢?”
巴極道:“這數天來,無關的人和婦孺早全部送走,剩下的都是我審核為忠貞的戰士,他們皆是有約在身,現下是他們賣命的機會了。”
淩渡宇提起精神,把台麵盛解藥的小瓶納入懷內,毅然向出口走去,到了出口前,轉過頭來,眼中射出複雜的感情,糅合著同情、尊重、憐憫、歉疚……
巴極眼中亦首次射出對這敵友難分的人深刻的感情,真誠地道:“珍重了!”
淩渡宇苦笑道:“這句話似乎由我向你說比較適合點。”
巴極微微一笑,有種說不出的鎮定和從容,予人全不把生死看在眼內的感覺,左手一翻,一個比煙盒略大的電子感應儀器,安安穩穩平放掌上,道:“隻要我按動這儀器的兩個引擎,分布在不同秘密點的導彈發射台,會將數十枚驚人強力的導彈向夢湖水莊和沿湖區發射,屆時所有地方都會變為灰燼,所以無論敵勢如何強大,頂多亦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哈……想置巴某於死地的人,需付出他們的生命做代價。”
戰機衝離跑道,逐漸升進蔚藍的天空去。
這是蘇聯製的SU.24 FENCER攻擊機及持續轟炸機,動力來自兩個可以產生高達五萬磅衝力的渦輪風扇引擎,飛行高度極限可達五萬尺以上,時速最高一千八百公裏,航程遠至兩千公裏外,靈活性雖遠不及他先前駕來偷襲夢湖水莊的美製鷹式戰機,空中戰鬥的能力亦大為遜色,可是能深入敵人空防大後方進行特殊任務,且因其高速及高空持續飛行的效能,有驚人的遠航能力。以之逃走,更是理想;足可使他返回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秘密基地有餘。
愛麗絲被衝力帶得仰貼椅背,俏臉上交織著怨忿和茫然,她一方麵不敢違抗巴極的命令,一方麵知道要由淩渡宇把她帶走,大為不妥,心內百感交集。
淩渡宇望著她可愛的側麵,想起巴極一代梟霸,卻連自己的女兒也不敢相認,自然是怕禍及親人,還要故意說些言辭,以掩飾和愛麗絲的關係,確是可悲。
敵暗我明,眼下邦達和白理臣等人得內奸接應,切斷了巴極對外的通訊網絡,占盡優勢,隨時會發動強大的進攻,巴極可說陷於完全被動的形勢。戰爭開始時,最令人憂心的問題,就是巴極的防禦布置還有多少依然有作用。
戰機在空中優美轉身,改向東南方玻利維亞的方向飛去,那也是夢湖的方向。
倏忽間,美麗的夢湖靜靜地躺在正前方,一團清澈碧綠的水光,在陽光下如銀蛇鑽動。
愛麗絲眷戀地以目光緊緊攫抓著眼下的美景,這個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回想起來像一個毫不實在的美夢。她知道這個美夢,將在她心靈留下永不能被其他經驗和生活磨滅的烙印。
淚珠爬下俏臉。
飛機忽地一震,機鼻不自然地朝下,直向夢湖衝去。
由萬多尺的高空,向下急衝。
愛麗絲嚇了一跳,側頭望向淩渡宇,在淚光中,淩渡宇臉色青白,汗水從額上冒出來,雙目緊閉,頭向後仰至極盡,張大的嘴不斷喘氣。
愛麗絲想叫,卻叫不出聲來,死亡的恐懼使她全身冰凍乏力。
飛機繼續下衝,機身強烈抖動,似乎任何時刻也可以整架飛機散掉開來,像骨灰似地撒往夢湖。
淩渡宇完全不知道眼下千鈞一發的危狀,他的每一條神經,他的心神和靈魂,充溢著晴子強烈得足以把鋼枝化作繞指柔的愛火。
當夢湖在前方出現時,他聽到晴子的呼喚,瞬間後兩人的心靈縫合在一起,就像那晚在玻璃屋的露台上。
晴子的孤急和無助,潮水般把他吞噬。
在萬多尺高空飛行的戰機,與地上的夢湖,通過心靈與心靈的融合,毫無隔閡地匯流在一起。
夢湖像個龐大的磁石,使他在完全不自覺下,把飛機朝夢湖駛去。
筆直地衝下去。
愛麗絲兩耳“隆隆”,氣壓的改變使她的胸口壓上千斤大石,她拚命大叫,大叫到了喉嚨的位置,變成“咯!咯!”的怪響。
夢湖不斷在眼前擴大,飛機一下子衝下了數千尺,不斷加速。
淩渡宇的心靈內充斥著晴子無可抗拒的憂傷和悲怨,怪責著他的不顧而去,一波接一波的淒哀,造成心靈的滔天巨浪,造成心靈大海內的暴雨狂風。
夢湖愈來愈近,夢湖水莊的景物已能清晰辨認。
死神在咫尺之前。
淩渡宇在心靈的風暴中,細聽著晴子對他的怨懟。
晴子的聲音在他心靈響起道:你為何要走?你是可以完全地擁有我,就如我可以完全地擁有你,我會在你那裏,讓你分享我,成為我,而我亦成為你,同在永恒的愛火裏,就像四麵八方注進夢湖的千百河溪,就像生命無盡無窮的湍流。我們可以做這宇宙間最好的一對,比任何人類更愛對方、更能了解彼此,在日照下,在夢湖的大霧裏,在心靈的星空內,恣意逍遙。我們可以在夢湖旁密林的涼蔭裏,在嫩綠植物織成的地毯上,極盡愛的奉獻,遠離孤獨那黑暗淒慘冷漠的荒原,擊敗人類心靈內最恐怖的“孤獨”。人類發明了“神”,絕非偶然的事,是因為他們對孤獨的極度恐懼,恐懼這宇宙空無其他生命,恐懼那孤獨的荒原,隔離的宇宙。我們的愛,就是“神”的化身,不須再追求任何這以外的“神”,所以你怎可以離我而去,使我們各自重回那孤獨的荒原?
淩渡宇在心靈內狂喊道:晴子!晴子!我愛你。我愛你遠超於“永恒”、“愛”和任何事物。當我還陷身於生命噩夢的深洞裏,你把我拉了出來,重見天日,你教會了我“愛”是什麽東西。我願意把雙目生剜出來,將我所見的一切向你作無條件的奉獻,隻求你賜予我一下輕觸,然而現在我必須離去,無論在責任上或道義上,我都必須離去。我一定會回來,在完成了我的責任時,便會回來。
晴子無限淒怒的聲音響起道:你不能走,這宇宙間,還有什麽物事比愛更重要,更有意義,你走後,我將成為一個孤獨的個體,那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世界,一個失去了一切星辰的虛黑夜空。
淩渡宇在愛的漩渦中掙紮狂叫道:不!不!不是這樣的,人作為人是有基本的道義和責任,你是不會明白的,因為你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可是你要設法去明白,我是一定要離去,才能完成我的責任,我可以向永恒的宇宙立下血誓,我是會回來的,隻要我有一口氣在,便會回來……
當淩渡宇說及晴子是“夢湖和人類結合下產生的生命”那一刹那,他感到晴子的心靈翻起了更強烈的巨浪,無助和焦慮淹沒了心靈的大地,他感到晴子的心靈向後不斷退縮,就像她忽地了解到本身的情形:她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的異物。兩人的心靈被這洪流分隔開來。
一聲尖叫強闖進了淩渡宇和晴子的心靈風暴裏。
淩渡宇驀地醒覺。
那是愛麗絲的尖叫。
戰機直向夢湖衝去,隻剩下兩千多尺的距離,俯衝造成飛機的失速,血絲從兩人的口鼻耳滲出來。
愛麗絲終於叫出聲來。
淩渡宇猛睜雙目,夢湖在眼前大鏡般閃爍反射,一時間他什麽也看不見。
淩渡宇一抽控製盤,張開增強浮力的機翼,死命將機鼻提高。
飛機繼續向下衝落。來到離夢湖百多尺的上空時,戰機衝勢始歇,斜斜向上升起,氣流把夢湖的湖水帶起一片霧珠,在日照下閃閃生光,炫人眼目。
戰機慢慢飛離湖麵,逐步爬升,沒入雲裏。
淩渡宇終於離開了夢湖。
巴極站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默默地看著戰機俯衝至湖麵百多尺的上空,斜斜反飛往上,再沒入冉冉飄飛的白雲深處。
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的腦袋不能思考,隻是條件反射般對眼前凶險的事物作出觀察,就像晴子投向了淩渡宇後,他由主角的地位淪為一個無關重要的旁觀者。
麻木和頹喪的情緒,使他對世上的物事再提不起興趣,包括他的權力和生命。
他失去了爭雄的意欲。
自出生以來,這種意念驅使他成為了世上最富有和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他的智慧令他透視人生,從而掌握人生。
入口打開,負責夢湖水莊防務的積克大步走了進來。
積克身形高瘦,麵目相當有精神,充滿著對自己的自信,是眼下巴極絕不會懷疑的手下之一,追隨他有二十多年的曆史。
巴極麵無表情地道:“形勢怎樣了?”
積克道:“所有非戰鬥的人員,包括了不能完全信任的人,均被運輸機從安全航線送離夢湖,除了一個人外……”
巴極冷然道:“是誰?”
積克道:“是夏太太,由昨天黃昏開始,沒有人見過她,對她的搜索還在進行中……”
巴極舉手做了個阻止的姿態道:“不用了!我們現在有多少人可用?”
積克道:“我們的總人數是一千四百二十八人,其中二百八十人駐守四個飛彈發射台,負責防務,其他的人有一大半分散在外圍,形成一個離夢湖水莊三至五裏的保護傘,餘下的五百人守在夢湖水莊各處,以生力軍的形式,可隨時增援任何失陷的據點。”
巴極道:“敵人不來則已,否則一定是從陸路發動攻擊,利用夢湖西南的廣闊雨林作掩護,進行重兵突進的偷襲,使我們的戰機難以作用。”
積克道:“我也想到這問題,可是內奸的存在,將使我們不敢集中兵力作戰略性的分布,而隻能把兵力散注每一個有可能被襲的據點,唉!真是氣人。”
巴極嘴角牽出一絲苦笑,他的夢湖水莊三麵俱是平原之地,敵人無隙可乘,成為天然屏障,若要從空中來攻,他四個地對空導彈發射台,可予敵人迎頭痛擊,在防守上,可說穩如鐵桶。但假設己方的布置,全部由內奸漏往敵人,那麽敵人自然可擇弱舍強而攻,自己若把兵力分散,卻變成每一環節也是弱點,想想亦叫人頭痛。
積克繼續道:“兩小時前,在東南方和西南方,都出現了戰鬥直升機,顯然在不斷運送兵員和裝備,準備向我方進攻。我們派出的一架偵察機,和我們在兩小時前失去了聯絡,看來是凶多吉少了。加上先前被擊落的四架戰機和六架直升機,總共失去了十一架戰機,敵人來攻時,將不能提供空中的支援。”
巴極道:“盡量監察敵人的動靜,一有消息再通知我。”
積克領命而去。
巴極目光轉回夢湖。
湖麵在這短短的光陰裏,積聚了一層薄霧。
霧氣迅速加濃,陽光開始軟柔乏力。
天邊的暗雲爬行過來,背後像有一對無形的手,把天幕關閉。
巴極知道:這是大湖霧的先兆,心中苦笑,也好,就讓不可一世的巴極,在大湖霧中,葬身夢湖。
死在夢湖。
飛機緩緩降落在抗暴聯盟玻利維亞的跑道上。
飛機停下。
淩渡宇向愛麗絲堅定地道:“下機吧!記得那提款號碼和把解藥交給我方的人。”
愛麗絲噙著兩眶眼淚,軟弱地道:“我也要回去!”
淩渡宇硬著心道:“絕對不可以,這是博士的吩咐,你怎可以不遵從。”
愛麗絲叫道:“你不要回去,你會被殺死的。”淚水奪眶而出。
淩渡宇眼中射出火熱的光彩,道:“死何足道,我一定要回去。”
機門打開,幾個抗暴聯盟的人在機下示意他們走下來。
淩渡宇堅決地喝道:“下去!”跟著放低聲音道:“你難道不想我回去幫助博士嗎?我一有機會,便來找你,好嗎?”最後幾句他說得軟弱無力,連他自己也不能信任那有多少真誠。
他隻想回去見晴子。
愛麗絲茫然下機,女性的直覺使她知道沒有人可以動搖淩渡宇的決心。
直到戰機重返雲霄,她的眼淚仍沒有停下來。她可能已變成了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但那算是什麽呢?
夢湖!夢湖!
一個令人魂牽夢縈的地方。
所有夢想的所在地。
敵人的進攻從黃昏開始。
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掩護下,敵人避過了幾個頑強的防守點,先以幾隊散兵從四麵八方佯攻,當巴極方陷於杯弓蛇影的狀態時,才以重兵從夢湖水莊東南方的雨林以強攻突破的形式推進,現在到了正麵對壘的時刻。
炮火的閃光使夢湖的黃昏帶著悲劇的豔麗,孤寂的夢湖,在隆隆的火箭炮、榴彈和自動武器的震天響聲裏,默默忍受著。
濃得化不開的湖霧,把一切暴行隱藏起來。把敵我雙方的鮮血以純淨的白露遮掩起來。
照明彈不斷發射上夢湖的上空,劈劈啪啪,卻透不過那一重又一重的濃霧,一切若隱若現,有種噩夢般的不真實。
飛彈開始不竭地從巴極布置於夢湖四個戰略性的扼要地點飛出來,投射向邦達的攻擊部隊,飛彈和空氣摩擦發出的尖嘯,壓下了其他的聲音,造成強烈的爆炸,完全鎮住了邦達大軍的推進。
在飛彈的強力掩護下,巴極的私人軍隊阻擋著敵人瘋狂的進攻。這批手下大部分隨著巴極出生入死,其忠誠是不容置疑的,他們對巴極有種近乎對神的崇敬,願意為他獻出鮮血和生命。
巴極這時在玻璃屋下的一個地庫內,指揮著己方的進攻退守。
這是夢湖水莊的戰略指揮總部,布滿了通訊設備,超過三十多個人員,繁忙地收聽各方傳來的戰報。
巴極通過熒光幕,觀看著各處的情況。
積克這時來到他身旁,報告道:“根據初步的估計,敵人的雇傭兵團達五千之眾,武器精良,在兩小時內攻破了外圍的防禦,但仍未能突破夢湖水莊本身的防守據點,照目前的情形,除非敵人的實力增加三倍以上,否則我們絕對有抗爭的能力,甚至可以借占優勢的炮火和導彈網,在敵人鋒銳稍減時,爭回主動,予敵人致命的反擊。”
巴極淡淡一笑,有種說不出的從容和孤傲,使積克打從內心敬佩,他跟隨巴極這麽多年,無論在什麽情形下,生死的關頭裏,巴極始終是這副從容不迫的神態,在人心惶惶裏,仍能發出最正確的命令,使他們死裏逃生,敗中求勝,隻不知這次又如何?
這時正東的一個據點傳來告急的消息,那是進入沿湖道路的一個關口,若叫敵人攻破,便可沿湖侵入夢湖水莊,若讓那樣的情形發生,將會非常危險,因為敵人將以優勢的兵力,進行巷戰式的推進,而夢湖水莊的固定武備裝置如炮台、導彈台等,將完全失去作用。
巴極想也不想,發出增援的命令。
積克咬牙切齒地道:“那個叛徒若落在我手裏,我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巴極知道積克說的是白理臣,淡淡一笑,這世上的名利,對他來說已毫不重要,他想起三十年前,親手殺死一個毒梟的情景,像在剛才發生。生命是一個永不停止的夢。停止即是死亡。
巴極轉過身來,眼中電芒閃現。
積克心中一凜,知道巴極有很重要的事要向他說,當年巴極要向另一個雄霸哥倫比亞的毒梟開戰時,亦是這般神態。
巴極壓低聲音道:“你還記否我們的‘夢湖計劃’嗎?”
積克恍然一驚:“當然記牢在心,可是若照眼下的形勢,我們是否要動用這計劃?”
“夢湖計劃”是巴極、標槍和積克三人當年建造夢湖水莊之初,居安思危下訂定的逃生計劃,是他們三人間的最高機密,連白理臣這等負責對外的領導人也不得與聞。計劃非常簡單,就是在玻璃屋下造了一個兩層的大地庫,地庫被鉛板密封,其設想在於抵禦核子戰爭的摧殘,上層是他們目前處身的指揮部,下層的地庫,布置了數百部水底推進器和潛水器材,可通過水閘神不知鬼不覺下潛入夢湖,從水底逃之夭夭。要知夢湖四通各方的河流,敵人盡管知曉他們由湖底溜去,亦隻好高歎奈何,毫無辦法。
巴極正容道:“我太明白白理臣這人,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怎敢來碰我,待會兒你一聽到警號,立即依我們平日的演習,把所有人撤退入地庫,由八條秘密通道進入地庫下層,迅速逃走。到達安全地點後,把我們積蓄的錢財,分配各人……各位兄弟跟隨我多年,我也希望他們能安度餘年。”
積克渾身一震,張了大口,好一會才道:“怎麽?盡管我們暫時退走,以我們的財力和博士的聲譽,絕對可以卷土重來,咽了這口鳥氣。”巴極前所未有的自暴自棄,使他震動非常。
巴極盯著積克,忽地一把抓緊積克的肩頭,沉聲地道:“不要問!我要你就像以前一樣,不問原由地去執行我的命令,記著!這是至為重要的事,一個不好是全軍覆滅的命運。”
盡管巴極有力的手把他抓得非常痛楚,積克眉頭也不皺一下,毅然點頭道:“好!”
巴極滿意一笑,能有積克和標槍這樣的手下,真是一場造化。
積克待要說話,“轟隆!”一聲巨震,整個地庫也感到東南方傳來爆炸的震動。
積克臉色煞地刷白。
一個傳訊員叫了起來道:“東南的飛彈發射站發生爆炸!東南的飛彈發射站完了!”那是進入沿湖路的重要據點,阻擋敵人沿湖攻入夢湖水莊的重鎮。
積克叫道:“一定是內奸所為。”話猶未已,西北方傳來又一驚天動地的爆響及一連串的激爆,烈焰直衝上夢湖的天空,另一個飛彈發射站遭到同等命運。
巴極臉容平靜無波,好像這一切均與他無關,淡淡道:“立即將屯駐水莊內的人手全部出動,接應前線的兄弟……”跟著轉頭望向積克,斷然道:“兄弟,撤退的時候到來了。”
積克怒嘶一聲,說不盡的悲憤無奈。
撤退的警號響徹夢湖。
所有正在奮戰的人,並不知道這是撤退的響號,在平日的演習裏,他們隻知道當這訊號響起,須立即有規律地分批退入玻璃屋的地庫內,沒有人知道地庫還有可使他們逃出生天的下層。這是巴極高明的地方,讓手下知道還有退路,可能帶來反效果的作用,失去破釜沉舟的決心。
撤退開始。
巴極方麵的炮火反而加倍增強,掩護開始的撤退。
一時炮火隆隆,夢湖沿岸區成為屠場。
淩晨二時,戰事進行了七個小時。
炮火閃亮了整個夢湖的上空,水莊的大多數建築物在炮火中先後倒下,戰爭仍沒有絲毫停下的兆頭。
巴極的私人軍隊退而不亂,每退出一個據點,便布下地雷,使邦達和白理臣的人推進的速度緩慢不堪,要挑戰巴極這雄霸南美的首席梟雄,確是吃力的一回事,代價亦是驚人的龐大。
湖霧把這一切人類間的暴力掩埋起來。
炮火驀然加倍劇烈,似乎所有人都想一下子把所有彈藥用盡,邦達的雇傭兵在強大的火力前,攻勢完全受挫,像對巴極這被趕進窮巷的狗,產生了不敢硬逼的恐懼。
巴極方的炮火完全停了下來。
邦達方的炮火在此消彼長下,忽地加強,然後再沉寂下來。
夢湖在刹那間恢複往日的寧靜。
除了倒塌的樓房,著火燃燒的林木和屋宇獵獵的聲響,以及空氣中濃烈的火屑味,一切也如往日的美好及和平。
邦達方麵被這突然的轉變震住,一時間不知應采取什麽行動。
在這令人不知所措的時刻,一種奇怪的聲響,從東北的天際傳來,聲音迅速增強。
戰機!
邦達方的炮火轟然響起,向著這天空來的目標瘋狂攻擊,夢湖水莊四周密布飛彈發射台,對付任何從天空飛來的物體,這架戰機並不牽引夢湖水莊的地對空飛彈係統,自然是巴極方的戰機無疑,邦達方怎能放過。
“隆!隆!”
飛機在密集的炮火下,終於被一枚炮彈命中,機尾冒著濃煙,筆直插進夢湖裏,火光迸現,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把湖心的濃霧變成一團又一團的光暈,煞是好看。
一切重歸寂靜。
夢湖的濃霧無風自動,情景說不出的詭異。
溫溫的湖水令淩渡宇感到無比親切,像是重新回到母親懷抱。
在戰機炸毀前,他早彈出機艙,借著降落傘投進夢湖去。
濃霧掩護了他的行蹤,否則他現在身上將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
他默默地潛水,隻有換氣時才冒出水麵。
目的地是玻璃屋。
他不明白為什麽戰火停了下來,難道巴極一敗塗地?
可是他的心神已不放在這等成敗之上,他回到夢湖,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見晴子。
他的直覺,夢湖無風自動的濃霧都清楚地告訴他,晴子還在這裏。
當他的腳一觸湖水時,湖霧旋動起來。
晴子知道他回來了。
可是!晴子的心靈並沒有和他接觸。她的心靈似乎退縮在夢湖的深處,沉浸在無助與彷徨裏。
淩渡宇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頹喪。
他不斷向玻璃屋遊去,湖水使他的身體非常鬆弛和舒適,若要找一個死去的地方,他會毫不猶豫地挑選夢湖。
死在夢湖。
他不知自己為何要想到死亡,而且是那樣地強烈。
他心中不斷喊叫:晴子!你快出來,為了與你的結合,我什麽也願意放棄。
他浮上湖麵,深深吸了一口氣,玻璃屋在前方不遠處,在濃霧中若現若隱。
玻璃屋前的大露台,被炮火轟塌了一角,整座建築物卻出奇的完整。
他的心靈再次呼喚:晴子!晴子!我回來了,就像上次那樣,你到露台來見我,好嗎?
一點反應也沒有。
夢湖一片寂然。
沿湖的道路不斷傳來爆炸的聲響,敵人進行掃雷的工作,緩緩地向夢湖水莊推進。他們再沒有向水莊發動炮火,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占領巴極餘下來的另外兩個飛彈發射站,以之反製巴極,發射站一日在巴極手上,他們就一刻不能高枕無憂。
在找不到晴子的失望下,淩渡宇從夢湖爬攀上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剛踏足露台上,淩渡宇渾身一震,好像看到最不該看到的物事。
玻璃屋的玻璃大多已碎破,可是露台的小圓台,兩張坐椅,依然如故。
圓台上還放了一瓶酒,兩隻酒杯。
巴極坐在右邊的椅子上,眼神雖裝滿落寂,卻是平靜至一種死寂的感覺。
他那可以毀滅夢湖水莊的電子感應儀器,四平八穩放在酒杯旁。
兩人的目光在濃霧中交織在一起。
巴極微微一笑,倒滿一杯酒,遞向淩渡宇道:“你若不想死,喝幹此杯後,請你重投湖內,否則這處還有一張空椅,可讓你死時安安樂樂坐在這裏,看夢湖最後一眼。”
淩渡宇取酒一幹而盡,坐到空椅上。
心中出奇地沮喪。
沒有晴子,日子怎樣過?
夢湖迷失在前所未有的大湖霧裏。
天地盡是白茫茫。
死!
是解決生命的最好方法。
生命隻是一個孤獨的荒原。
人類可以相互愛撫、相互交談,可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孤立的本質。
隻有心靈的結合,才能帶來本質上的改變。打破隔離和孤立。
沒有了晴子,一切也沒有了。
人類用虛假的言辭進行自我欺騙,可是他們的心靈在實質上,仍是在自己孤獨的荒原上失望和悲泣。
淩渡宇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好吧!
這樣結束一切。
死在夢湖。
巴極倒滿兩杯美酒。
兩人一幹而盡。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白理臣的聲音。
聲音通過擴音器,響徹夢湖,道:“博士!我是白理臣,現在向你發出最後警告!”
擴音器傳來數下急促的呼吸聲,顯示白理臣心內的緊張情緒,他長年處在巴極下,盡管眼下似乎穩操勝券,然而餘威猶在,冷靜的他亦不由失去常態。
白理臣的聲音繼續傳來道:“你手中的王牌:四個導彈發射台,兩個被炸毀,餘下的兩個在我們掌握中,你已經絕無平反的機會,限你在五分鍾內,拋下所有武器,舉手走出來,否則發射台的每一顆導彈,都會射進水莊去。”
淩渡宇望向巴極,茫然道:“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了,沒有了導彈台,怎樣和敵人同歸於盡?”
巴極淡淡道:“你太小覷巴某人了,要勝要敗,要留要離,豈會被他人操縱!來!讓我送他們一份大禮,做場好戲閣下欣賞。”伸手往台上的電子控製儀,修長的手指在那組按鈕上靈活地跳動。
淩渡宇心下不解,巴極還能幹些什麽?
時間一點一滴地漏走,五分鍾的期限隻剩下十多秒了。
擴音器的沙沙聲再次響起,白理臣還未說出話來,驚天動地的強力爆炸,在夢湖的南方和西南方傳來,地動山搖,餘下的兩個發射站冒起濃濃的烈焰,騰升上半空,掩蓋了敵人的哀號,接著同一地點繼續更強烈的爆炸,把湖霧染得血紅一片。
淩渡宇駭然望巴極,後者神態從容,卻沒有勝利者應有的表情。這時他才恍然巴極剛才發出的電子訊號,啟動了餘下發射台的毀滅裝置,這一著,無疑會給邦達帶來嚴重的傷亡,進駐發射站的人將無一幸免,隻不知邦達和白理臣是否其中兩個。
巴極搖頭歎道:“低估敵人,是致命的因素。”跟著嚴肅地向淩渡宇道:“好了!現在到了最後時刻,你留下還是離去?”
淩渡宇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道:“留下吧!”心中卻不明白,巴極似乎還有摧毀邦達大軍的力量,可是四個導彈台都被毀去,他憑恃什麽呢?充其量他隻可發動可能裝置於玻璃屋的自動毀滅係統吧!
巴極微笑道:“夢湖!永別了。”
右手緩緩伸往台上的電子控製儀。
淩渡宇閉上眼睛,利用死前的半刻空閑,心靈延伸往夢湖。
他再次感到晴子的無助和彷徨。麵對死亡,使他的腦子突然靈活起來,醒悟到晴子的無助和彷徨是他一手所造成。
昨天離開夢湖時,晴子哀求他留下時,他告訴了晴子事情的真相:她隻是夢湖和人類精神的結晶品,一種不屬於人類的異物。便像一個在世為人的鬼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去,突然間給人提醒自己早死去多時,魂魄已經散去。
晴子是自然和人類精神產生的異物,既擁有人類思維的特質,又擁有遠超人類的靈異,她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自己是什麽東西?
所以從一開始接觸,淩渡宇已感到她的無助彷徨。
巴極的手愈來愈近台上的儀器。
愈接近死亡。
“轟”!
槍聲大鳴。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跳了起來。
電子感應儀被槍彈擊中,跳了起來向外拋起,恰好碰在欄杆上,又倒掉回露台的地上。電子感應儀是用非常堅硬的合金組成,子彈除了造成一個凹痕,並沒有絲毫損毀。
淩巴兩人一齊轉身望向後方。
一個嬌小的身形,一對纖手各握著一支槍,英姿凜凜。
淩渡宇失聲道:“是你!”他早應估計到是她,那天在玻璃屋偷聽巴極和白理臣對話的女子,可惜與晴子的事弄得他心神恍惚,失去平日的精明。
是夏太太。
巴極沉聲道:“我待你不好嗎?由你和晴子來到夢湖後,我待你如上賓,盡管晴子死後,你要留下,我仍是那樣待你。”
夏太太冷笑道:“你待我當然好,否則如何補償你心中的內疚。”
巴極道:“你知道了?”
夏太太陰沉地道:“晴子的自殺,可以瞞過其他人,卻瞞不過我,甚至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巴極一呆道:“你知道什麽?”
夏太太道:“晴子自殺的真正原因。”
旁觀的淩渡宇也給他們的對答引出興趣來,晴子的自殺,難道還另有內情?
夏太太繼續道:“你以為我真是晴子的下女嗎?不!你錯了,我是她同父異母的姊姊。”
巴極恢複平靜,道:“那又怎樣?”
夏太太提高聲音道:“那又怎樣?哈哈……由一開始,你純潔無瑕的晴子,便在欺騙你。”
巴極沉喝道:“你說謊。”
夏太太一緊手中握著的槍,叫道:“我說謊?你以為晴子真是個純潔的商人之女,告訴你,那隻是一個虛假的身份,由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反毒組安排,目的是引你掉入布好的陷阱,可惜晴子這個蠢貨,愛上了你這殺人魔,還傻得去自殺,她的死是你造成的,我一定要毀了你,為她報仇。”
她一邊說,巴極臉色一邊由紅轉青,由青轉白,口唇顫動,卻說不出話來。
淩渡宇明白了一切,晴子和夏太太這對同父異母的姊妹花,是美國中央情報局訓練出來對付南美毒梟的反間諜。可是晴子愛上了巴極,後者又不肯放棄毒品生意,晴子在重重矛盾下,唯有一死解決。
淩渡宇首次發言道:“那你為何又勾上邦達?”
夏太太右手的槍揚向淩渡宇,狠狠道:“你這見利忘義之徒,沒資格和我說話,那天我還故意揭露韓林的事來助你,估不到你這麽快便和這魔鬼一鼻孔出氣。”跟著暴喝道:“不要動!”拿槍嘴指向巴極。
巴極剛要撲往欄杆旁的電子儀器,無奈停了下來。
他倆已被剝奪了選擇自己死亡形式的權利。
夏太太將蓄在心內的話一口氣說出來,痛快非常,繼續道:“你那天殺的人,是韓林的相好,可笑你懵然不知,哈……”
淩渡宇恍然大悟,原來韓林是同性戀者,自己殺了他的相好,難怪他恨之入骨,擄走了雅黛妮,可是自己眼下自身難保,忽又想起曾把麻醉針發射器交給了雅黛妮,希望她能以之脫難,那就好了。
巴極道:“你既然是美國情報局的人,為何眼下又助邦達對付我?”這也是巴極想知道的問題。
一個男人的陌生聲音插入道:“道理非常簡單,晴子自殺後,美中局改變了對南美的策略,不再進行對付巴極的計劃,於是夏太太找上了我,南美唯一可與巴極博士抗衡的人。”
濃霧中十多人現身出來,擠滿了露台靠近玻璃屋的一邊。
一個禿頂的大胖子,排眾而出,他的雙目眯成兩線,笑嘻嘻地打量著巴極。頭戴高帽,一身禮服,就像來參加盛宴。
白理臣站在他身後,神情木然。
巴極沉聲道:“邦達!”
禿頭胖子脫下高帽,持帽誇張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見了一個禮,躬身道:“博士你好!”四周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均是神情肅穆,巴極現在雖是階下之囚,但他的威名,在完全劣勢下所表現的通天手段,使沒有人敢起絲毫不敬之心。
禿漢轉向淩渡宇道:“淩先生你好!”
淩渡宇淡淡一笑,腦中轉了幾種逃生的方法,都派不上用場。這刻他反而不想死了。
想想也是奇怪,前一刻他還安然等死,這一刻想的卻是如何逃出生天。
生命自有一股令人活下去的力量。
另一名領袖級的大漢問道:“巴極!其他的人到了哪裏?”
巴極道:“不知道!”
那人怒喝一聲,大步搶前,舉起槍柄,要痛擊巴極。
白理臣喝道:“停手!”
那人動作凝在半空,詢問的眼光望向邦達,表示隻以邦達的意見為準。
邦達點首道:“住手!我和白理臣先生早有協定,可以處決博士,卻不可以對他有絲毫不敬,對嗎?白理臣先生。”
白理臣恢複木無表情,走到巴極身前,恭敬地行了一個禮,道:“博士,這次背叛你是別無選擇,我不能置我龐大的親族和利益不顧,隨你一同退出毒品買賣,但你依然是我最尊敬的人。”跟著垂頭道:“你可以為你和你的朋友,選擇被處決的地方。”
巴極望向淩渡宇,後者雙肩一聳,做了一個什麽地方也沒有關係的姿勢。
巴極笑了,道:“不如就在湖心的祭台上吧?”
能死在夢湖,還有值得遺憾的地方嗎?
邦達和白理臣的聯合部隊,循著沿湖的兩條主要大路,迅速駐進夢湖水莊,對他們的戰利品進行徹底的搜索和查察,對敵人進行根絕的殘殺。
邦達是個非常謹慎的人,盡管巴極方的炮火完全沉寂下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發射台的自動爆炸,使他心有餘悸。
通出祭台的木製浮道,除了炸開的一兩個缺口,基本上仍是完整。
淩渡宇和巴極兩人,被一個手銬把淩渡宇的左手和巴極的右手鎖連在一起。
十二個手持自動武器的大漢,把兩人押往湖心的祭台。
眾人的腳踏在木浮道上,發出“嚇,嚇”的聲響,造成一種步向死亡的奇異節奏。
玻璃屋露台上的十二盞大霧燈,除了兩盞被損毀外,全都亮著了。
沿著浮道直至祭台的百多盞霧燈,一齊亮了起來,在大霧中散發著詭異炫人的黃光,把正在步往祭台的處決者和被處決者,照得毫發畢現。
浮道兩旁的湖岸,沿湖的燈亮了起來,聚集了三千多名戰勝者,默默旁觀這最後的祭禮,氣氛莊嚴肅穆。
將要被處決的兩人。
一個是南美縱橫不敗的第一霸主巴極博士。
另一個是最富神秘和傳奇色彩的中國人淩渡宇。
在南美的黑道曆史上,是一個曆史性的時刻。
槍聲一響後,曆史會以另一種形式進行,權力架構將重新安排。
邦達、白理臣、夏太太等數十人,站在浮道起點處的大平台,靜待處決的來臨,巴極和淩渡宇的身形在他們眼中逐漸縮小,最後停了下來,站在祭台的正中。
十二名大漢提起機槍,平指著祭台中的兩人。
湖霧無風自動、不斷旋轉著,似乎為兩人的處決歡呼狂舞,又似悲憤萬狀。
淩渡宇側望巴極一眼,後者臉上平靜如昔,一點沒有被處決的驚惶。
淩渡宇的目光由眼前的處決者,逡巡到左右兩岸密麻麻的武裝敵人身上,逡巡到浮道盡端的邦達等人,再移往玻璃屋那空無一人的大露台上,心中苦笑:想巴極每次在那裏觀察別人在祭台受刑,有否想到主客逆轉的今天。
世事的發展,出乎人的意想之外。
淩渡宇望向鎖連著自己左手和巴極右手的手銬,想不到竟和自己要殺的人死在一塊兒。這更是始料未及。
手銬雖把他們連在一起,他們仍隻孤獨地麵對死亡的來臨。
“哢嚓!哢嚓!”
子彈上膛的聲響,扣動每一個人的心弦、數千人的靈魂。
淩渡宇忽地想到玻璃屋露台欄杆旁的電子感應儀。
十二門黑幽幽的槍嘴,慢慢舉起,動作似乎很快,又像世紀般恒久。
他再次想到那電子儀,想到死亡和毀滅。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巴極和他相連的手銬一下劇震。
難道巴極懼怕了,淩渡宇不解地望向巴極,後者兩眼睜大,射出前所未有的奇光,凝望著前方。
他順著巴極的目光,望向玻璃屋的大露台,登時瞠目結舌起來。
晴子!
在給霧燈化成一暈暈金黃的大湖霧裏。晴子在白紗飄舞下,冉冉地出現在玻璃屋的大露台上。
在這距離下,他隻能看到一團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形,在湖霧中優美地盈盈俏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淩巴兩人的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又或者隻是他兩人有見到她的能力。
淩巴兩人的心神全集中在晴子的身上。
難道晴子來參與這死亡的盛典,這另一幕的湖祭。
有人大叫道:“準備!”
十二名大漢的手指摳動了扳機。
湖水中忽地響起奇怪的尖嘯,嘯聲倏忽間從四麵八方響起。湖水一陣翻騰,幾條水柱在遠近的湖麵激衝而起。
巴極喃喃道:“天!她按動了毀滅裝置。”
十二名處決者臉上現出疑惑的神色,低頭追查嘯聲的來源,槍嘴不自覺垂了下來。
邦達等人同時低頭望向湖內。
沿岸的觀刑者一陣**,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除了淩渡宇和巴極。
淩渡宇明白了,巴極在湖水下,還裝置了其他的導彈發射台,這是他最後的王牌。
嘯聲轉眼間變成刺耳的尖號,由湖麵移往天空。
邦達方不知誰人狂喊道:“危險!是飛彈!”
跟著下來的狂亂是完全沒法想象的。
數千人你推我撞地向掩護物內散去。
淩渡宇見機不可失,一撞巴極,兩人齊齊跌進湖水裏。
跌進湖水前,第一下驚人的爆炸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情緒,跟著是一下接一下的狂爆,湖水激起巨大的水柱,沿湖的區域完全淹沒在水光和爆炸裏。
祭台和它的浮道彈上半空,成為滿天飛舞的木屑。
強力導彈的威力籠罩著水莊每一個角落,籠罩著沿岸的每一寸地方。
強烈的爆炸,掩蓋了人們死前的驚喊。
在跌進湖水的刹那前。
淩渡宇的心靈和晴子的心靈緊緊連在一起。
晴子的絕世容顏,浮現在他的心湖內。
淩渡宇的心靈狂叫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這會把你毀滅的。
晴子在他心靈內平靜地答道:這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嗎?死亡是一切生命的歸宿,夢湖賜予了我奇異的生命,正如天地孕育出人類,我已經曆過生命的愛火和熱力。那不是足夠嗎?我已不負此生了。我畢竟隻是一種異物,雖妄圖和你相愛,最後終究隻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我雖因人類而生,卻是“非人類”,將因不了解人類,而長居那孤獨寂離的荒原。若是那樣,有什麽能比死更理想。
淩渡宇狂叫道:不是那樣的!不是那樣的!你是人類千百年來的夢想,醫治人類孤獨的最佳良方……
一幅強烈清晰的圖像,在他眼前出現。
玻璃屋在火光和爆炸中,徐徐倒下,碎石激飛往四周廣大的空間,大露台上晴子陷入熊熊的烈焰裏,被倒下的建築物完全掩埋,再是一連串的爆炸,殘餘的碎石緩緩注進湖水裏。
兩人的心靈聯係,像給利刃當中劈下,驀然斷絕。
晴子死了。
一股強大的悲哀和失去一切生命意義的頹喪,狂湧心頭,模糊間,他沉進溫溫的湖水裏,他感到巴極的手,有力地箍上他的胸頸,帶著他在湖水中遊動。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給人拖上濕潤的草地上。
淚水不斷流下。
失去了晴子,也失去了一切夢想。
夢湖把一個美夢賜予了他,現在一切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聽到巴極在他身旁道:“她死了!她死了!”
淩渡宇張開眼睛,看到全身濕淋淋的巴極,坐在他身旁,木然望著遠岸的熊熊火光。
夢湖水莊變成曆史的遺跡,敗瓦頹垣。
至於邦達等是死是生,現在已是無關痛癢。
晴子死了!
淩渡宇感到痛楚萬分。
巴極舉起右手,連著的手銬把淩渡宇的左手也提了起來,道:“我知你是個合格的鎖匠,可以打開它嗎?”
淩渡宇呆了一呆,好一會才緩緩在胸前搓揉,把人造胸皮翻過來,取出一條長形的條子,不一刻把手銬除了下來。
巴極站起身。
夢湖的霧逐漸散去。
漆黑的夜空綴滿閃亮的星辰。
淩渡宇欲要站起來,一輪自動武器的聲音驟雨般響起。
巴極鮮血飛濺,打著轉倒跌開去,一頭栽進湖邊的淺水裏。
淩渡宇悲叫一聲,跳了起來,向巴極撲去。
他把巴極浸在水裏的頭抬起放在腿上。
巴極口鼻滲出了鮮血,神情出奇的平靜。
一個女子從林木間走了出來,手中提著自動武器。
雅黛妮!
淩渡宇來不及理她,望向懷中的巴極。
巴極眼中沉浸著無盡的孤獨和悲哀,喃喃道:“這也好,這也好!記著,我死後,將我的骨……灰……撒往……”頭一側,死去了。
這縱橫南美的梟雄,終於死去了,死在夢湖的湖水裏,以他的鮮血為夢湖增添顏色。
他雖然未說出要將骨灰撒往哪裏,淩渡宇已知道了答案:那是夢湖。
隻有這樣,巴極才可以和晴子在一起,沒有人可再將他們分開。
巴極雖然得到了全世界,卻從未能有片刻離開他那孤獨的荒原。
就像淩渡宇。
或是雅黛妮。
以至乎世上任何一人。
另一輪槍聲響起,雅黛妮倒在血泊內。
淩渡宇緩緩轉頭,看見雅黛妮抱著槍頭倒指向自己的機槍,倒在血泊內。
雅黛妮自殺了。
她得不到巴極的愛,隻有以血和死亡來清洗這恥辱。
她究竟怎樣逃出韓林的魔爪,是否用淩渡宇給她的麻醉針,這一切也不關重要了。
死亡終結了一切。
淩渡宇望向夢湖。
夢湖夢湖!
人類多少夢想隨爾而來,亦隨爾而去。
七天後,淩渡宇安全返抵玻利維亞抗暴聯盟的秘密基地。康複了的高山鷹親來迎接他下機。
淩渡宇臉容平靜,把晴子自我毀滅所造成的心靈創傷深深地埋藏。
高山鷹道:“愛麗絲走了,她說:若你要找她,自會找她。她需要的不是憐憫,而是真正的愛。”
淩渡宇喃喃道:“愛?什麽才是真愛?”
他想起巴極的骨灰,在夢湖上浮**。
巴極!你是否仍在那孤寂的荒原,作永無休止的獨行?
《湖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