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困獸之鬥2
徐子陵暗歎一口氣,欲語無言。寇仲拍拍他肩頭道:“今晚我兩兄弟的談話非常有建設性,大家都把長期鬱在心底的話傾吐出來。他奶奶的熊,我們別無其他選擇,隻好依原定計劃去見老竇,看看老天爺究竟想幫哪一方的忙。”
是夜三人繼續行程,全速趕路,天亮時進入夏軍的勢力範圍,他們朝黎陽疾行,途中遇上夏軍一個壘寨,問清楚竇建德大軍所在處,次日正午後抵達黃河支流北水西岸的武陟,竇建德大軍駐紮之地。隻看武陟城外營帳連綿,沁水舟船雲集,便知竇建德有西攻唐軍之意。由於跋鋒寒沒有見竇建德的興趣,經商議後,徐子陵留下陪伴跋鋒寒,兩人在城外一處山頭等候寇仲的消息。
寇仲獨自入城,竇建德正和手下大將舉行會議,聞得寇仲從洛陽突圍而來,大喜下偕劉黑闥、徐圓朗、新歸降的孟海公、大將張青時、中書舍人劉斌、國子祭酒淩敬一眾武將文臣,在帥府大堂接見寇仲。除孟海公和徐圓朗外,其他人都曾在黎陽之戰跟他碰過頭,小別重逢,自有一番寒暄熱鬧。孟海公年紀四十許間,麵相粗豪,神情嚴肅,很少露出笑容,但寇仲卻直覺感到他是那種麵冷心熱的人。不輕易和人交朋友,一旦為友,則可為朋友兩插刀都不皺半下眉頭。徐圓朗比孟海公至少年輕十歲,身材修長硬朗,舉止從容,看人的目光總帶著探詢和審視的味兒,是有膽有色,智勇俱備的人物。此兩君均曾威霸一方,投降夏軍後成為竇建德最重要的班底。
分賓主坐好後,竇建德和手下輪番詢問洛陽的情況,顯示出他們對洛陽的關心,寇仲一一回答,坦白表明洛陽水深火熱的處境,最後道:“自宋金剛被李世民大破於柏壁,突厥大汗頡利入侵中原之計受重挫,一貫以來唐據關中,夏據河北,鄭據中原三足鼎立之勢再不能保。唐室威勢愈盛,對鄭夏愈為不利。現李世民率二十萬大軍,以泰山壓頂之勢兵分多路,把洛陽外圍各城逐一蠶食,今更把洛陽重重圍困。李世民攻破洛陽之日,就是他揮軍北上攻夏之時。逢此生死存亡的時刻,竇爺何不放下舊怨,趁唐軍攻城不下,出兵救鄭,隻要能收複虎牢,唐軍必退,那時竇爺聲威大振,誰敢不從?”
竇建德微笑道:“是否王世充那兔崽子請少帥來向我求援?”
寇仲苦笑道:“我也在為我的少帥軍著想。”
竇建德目光落在夏軍首席謀臣淩敬處,示意他說話。淩敬發言道:“少帥與我們關係密切,少帥有難,大王絕不會坐視,可是王世充此人反複難靠,不可信任。假設他忽然向唐室投降,我們豈非陷於進退兩難之局。”
寇仲求助的往劉黑闥瞧去,後者雙目射出無奈神色,微一搖頭,表示他不宜插嘴。寇仲明白過來,曉得竇建德非是不肯出兵,而是要爭取最有利他的條件,不但要王世充屈服,更要他寇仲屈服。這回見到的竇建德,與上趟在黎陽時見到的竇建德大有不同處。雖然仍是如假包換的那個人,可是其躊躇誌滿,似把天下置於其腳下的自信氣魄,又使他像變成另一個人。寇仲對他再沒有親切可近的感覺,不由想起李世民“建德新勝孟海公,將驕卒惰”的評語,不斷的成功確能令人改變。
寇仲歎道:“我寇仲可向大王保證不會發生這種事,在某一程度上,洛陽已不由王世充話事作主,除非他能先殺死我寇仲和五千少帥軍的精銳,而這是王世充現時的實力無法辦到的事。”
徐圓朗沉聲道:“我們若解洛陽之圍,對王世充有什麽好處,他已無力守衛洛陽,那時洛陽不是落入少帥手中,就是給我大夏進占之局,與被唐人攻陷有何分別?”
寇仲心中湧起不舒服的感覺,在來見竇建德前,他還抱著自家人好說話的心態,一切有商有量。待現在見到竇建德,劉黑闥又有難言之隱的無奈神情,令他感到竇建德對他頗有戒心,縱容手下們群起質詢,令他滿腹敗唐大計無從說出,因要說服竇建德援鄭已非易事。
寇仲肅容道:“首先我寇仲鄭重聲明,洛陽一或陷於唐人,又或成大王囊中之物,都絕不會落到我寇仲手上。我的目的隻是要擊退李世民,將大唐軍趕回關中。”頓了頓續道:“至於王世充因何向大王厚顏乞援,照我猜是人皆有僥幸之心,王世充亦不能免。際此山窮水盡之時,若投降李淵,過往所有辛苦建立出來的成果盡付東流,且他的情況比諸李密更有不如,是不得不降,所有過去的做皇稱帝的風光一去不返。隻要王世充想想李密在長安的情況和下場,當知回頭路不好走又難挨,故要趁尚有本錢作垂死掙紮前博一鋪,最理想當然是大王與李世民鬥個兩敗俱傷,讓當年李密火並宇文化及的情況重演,若從這角度去看,投降唐室和向大王求援,該有很大的分別。”
竇建德手下另一謀臣劉斌頷首笑道:“少帥辯才無礙,教人佩服。不過少帥渡河攻虎牢之策,仍有斟酌餘地。以我大夏軍之強,攻唐軍之強,實勝敗難料。更上之策,莫如避強攻弱,趁唐軍圍城之際,我大夏用兵濟河,攻取懷州、河陽,使重將守之,設立糧道,陣腳穩後再逾太行,入上黨,徇汾、晉,趨浦津。如此可有三利,首先如蹈無人之境,取勝可以萬全;二則拓地收眾,我大夏形勢益強;三為關中震駭,鄭圍自解。為今之策,無逾於此。”
寇仲一呆道:“大夫所言,實是上上之策,對唐軍確能形成巨大的牽製,不過卻有兩大問題,首先我們的對手是李世民,若曉得大王不渡河而西攻,必全力攻打洛陽,置其他不顧,隻要唐軍能封鎖大河,大王隻能暫時稱雄於大河北岸。第二個問題是洛陽隻餘個半月的存糧,挨不了多久,如大王決定不渡大河,我隻好和手下立即撤離洛陽,回彭梁看看還可以有什麽作為。”
孟海公臉色一沉道:“少帥語帶威脅,實屬不智。”
寇仲心頭火發,暗忖自己這回來求援,全無私心,為的是天下萬民,對方不但不領情,還處處進逼,教人氣憤不平。
劉黑闥開腔打圓場道:“少帥隻是實事求是,我劉黑闥敢以性命擔保,少帥此來對我大夏是心存善意。”
竇建德亦知開罪寇仲實為不智,點頭同意道:“我們曾和少帥並肩作戰,深悉少帥為人,海公仍是初見少帥,故有此誤會。”
孟海公雖見劉竇兩人先後為寇仲說好話,仍不肯道歉,拉長臉孔不發一言。
竇建德默看寇仲半晌,沉聲道:“現在形勢有異,少帥再非孤軍作戰,‘天刀’宋缺剛占海南,宋家艦隊隨時北上,使北方情況更趨複雜,如我大夏軍與李世民為爭洛陽相持不下時,宋缺大軍殺至,究竟有利於我大夏,還是有利於唐室,又或最後隻便宜了宋缺,讓他坐收漁人之利,少帥可否釋我疑慮?”
寇仲恍然大悟,關鍵處仍在天下人人震懼的宋缺,李淵既為此難以安眠,竇建德亦心生懼意。在這種情況下,他寇仲的少帥軍休想能與夏軍衷誠合作,攻取虎牢。竇建德能是李世民的敵手嗎?忽然間他樂觀的心情煙消雲散,前途一片渺茫,而戰死洛陽的可能性陡增,還要連累徐子陵和跋鋒寒兩位好兄弟。歎一口氣後,寇仲長身而起,正容道:“我寇仲以我的信譽人格保證,在洛陽勝負未分之際,隻要我寇仲尚有一口氣在,宋缺絕不會沾手洛陽。且沈法興、李子通仍在,宋家在海南陣腳未穩,故於明年春暖花開之時,宋家艦隊始能北上。隻要大王答應出兵解洛陽之圍,我寇仲會死守洛陽,恭候大王兵至。我現在必須立即趕返洛陽,隻待大王一句說話。”他再沒說下去的耐性,要與竇建德攤牌。
堂內鴉雀無聲,目光都落在竇建德身上。高踞堂北石階龍椅內的竇建德雙目神光閃閃,目不轉睛的凝視寇仲,然後長笑道:“好!少帥快人快語,我竇建德豈會拖泥帶水,三天內我大夏的先頭部隊會渡過大河,若上天認為我竇建德是當皇帝的料子,個半月內我將和少帥在洛陽城外會師,那時希望少帥能對自己將來的去向,給我一個肯定的答覆。黑闥替我恭送少帥。”
跋鋒寒道:“子陵在想什麽?”
徐子陵正凝望在山崖下方平原流過的沁水,在落日餘暉下兩艘夏軍水師船從武陟的碼頭開出,駛往大河的方向,聞言道:“我在想陰顯鶴,害怕他遇上不測之禍。”
跋鋒寒微笑道:“這或者是現在這一刻你腦海轉動的思維,可是先前你雙目透出溫柔緬懷的神色,那時你想的該不是如此大殺風景的事吧?”
徐子陵赧然道:“我是想起在幽林小穀與石青璿相處的情景,由她聯想到大明尊教,再從大明尊教想到陰顯鶴,如他有什麽不測,大明尊教應脫不掉關係。”
跋鋒寒道:“回憶就是這樣,一件事勾著另一件事。所以我很少思念和回憶,此為武道修行的大忌。修行者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有眼前這一刻。不但隻有這一刻,還要掌握這一刻,知道這一刻,否則生命會像夢幻般不真實,糊裏糊塗的過去。就像我此刻除望著武陟城,更同時醒覺到那望著武陟城的‘我’,這就是我從沙漠百日修行領悟回來最重要的心法。”
徐子陵默然片晌,一震道:“這麽簡單的心法,為何我從沒想過,不過這心法是知易行難。在戰場上麵對生死,我們是被迫不敢錯過眼前任何一刻,但在平時令我們分神的內外因素千頭萬緒,防不勝防!像此刻我和你說話,便醒覺不到那和你說話的自己,掌握不到眼前此刻。”
跋鋒寒笑道:“子陵是可以辦得到的,隻不過你對自己沒有要求,故而抱著隨遇而安的心態,至乎享受生命那種夢幻般不真實,渾渾噩噩的感覺。假設你不是有寇仲這位四處惹麻煩的兄弟,你肯定沒有今天的成就。”
徐子陵啞然失笑,點頭道:“鋒寒兄的看法準確,該是如此。冥冥中當自有主宰,佛家稱這為緣分,術數家則認為是命數,好像我們初遇鋒寒兄時,怎想得到會和你結成生死之交,這或者就是緣分命數。”
跋鋒寒露出回憶思索的神色,徐徐道:“子陵勾起我的回憶了!就暫時讓眼前此刻的心法失守。坦白說,我從沒想過會和任何人交朋友,隻推崇獨來獨往的生活方式,對在四周發生的人事都視為過眼雲煙。”頓了頓續道:“真正令我感動的是你們之間真摯的兄弟之情,我從沒見過像你們般全無私心,肝膽相照的交往。使我對你們敵意盡去,還生出能交到你們兩位朋友,有不負此生的痛快。”
徐子陵心頭一陣激動,跋鋒寒少有這麽傾訴心內的想法,是否因他親嚐李世民的手段後,對洛陽之戰再不樂觀,在生死存亡的威脅下,易生感觸。
跋鋒寒凝望武陟,歎道:“能令李元吉東來監視李世民,分薄李世民的兵權,實是魔門非常厲害的一招棋。”
徐子陵愕然道:“鋒寒兄這番話說得奇怪,讓李元吉參與洛陽之戰,該是李淵和建成的意思,為何卻變成由魔門操縱的一個計策奸謀?”
跋鋒寒淡然道:“子陵是當局者迷,我是旁觀者清。師妃暄挑出李世民作未來真主,實乃對抗魔門兩派六道的神來之筆。而事實上直至那一刻,慈航靜齋與魔門的鬥爭仍處在下風,先被石之軒顛覆大隋,令天下陷於群雄割據爭霸的亂局,如非碧秀心克製著石之軒,石之軒幾可肯定能以楊虛彥代楊廣,從背後操縱大局。師妃暄慧眼識英雄,判斷出李閥是最有機會統一天下的勢力,更曉得李建成和李元吉各自籠絡突厥和魔門兩大勢力,故決定全力支持李世民,使李世民成為李家汙流中唯一清流。”
徐子陵透出深思的神色,皺眉道:“可是那也將李世民推到動輒與父親反目,與兄弟鬩牆的危險境地。唉!在這點上我真不明白妃暄,至少不需那麽張揚過分。”
跋鋒寒搖頭道:“此事非常微妙,李世民是李閥的代表人物,師妃暄支持李世民,等於支持李閥。李淵和李元吉該感到高興才對。隻有魔門才明白師妃暄的用心,故千方百計,以種種方法破壞李閥內部的團結,利用李淵對妃嬪的愛惜,李建成對李世民軍功蓋世的震懼,李元吉想當皇帝的私心,牢牢控製三方。所以李世民和父兄的鬥爭,暗裏實為慈航靜齋與魔門兩派六道之爭。”
徐子陵同意道:“鋒寒兄的分析透徹而有說服力。”
跋鋒寒道:“魔門現在最害怕的事,就是李世民為對抗父兄而與你們修好。派出李元吉到洛陽這戰場來,正是要阻止情況朝這方向發展。魔門若不同意,尹德妃、董淑妮等自不會為李元吉向李淵說項,李淵更不會在此等關鍵時刻影響李世民的軍心。我們走著瞧吧!李元吉必會幹出一些事,使我們和李世民間結下更解不開的深仇,他奉有李淵密諭,有些事李世民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去辦。”
大地逐漸昏暗,寒風呼呼吹來。徐子陵欲言無語,感到從心底湧上來的勞累。
跋鋒寒雙目神光閃閃,說道:“人是脆弱的,過去是一種負擔,不測的未來則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所以把注意集中於眼前此刻,不但是修行的心法,更是保持強大鬥誌必須的手段。還記得我那句話嗎?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子陵既決定與我們並肩作戰,應拋開一切,子陵明白我說這番話的含意嗎?”
徐子陵點頭表示明白,正如李世民所說的,戰場上非友即敵,再沒有第三種可能性。
劉黑闥和寇仲並騎抵達西門,守門將兵見是寇仲,均肅立致敬。
寇仲向劉黑闥道:“不用送了!馬兒還給你,回洛陽靠兩條腿方便些。”
劉黑闥沉聲道:“我再送你一程。”
兩人一路走來,沒說過一句話。寇仲聳肩表示沒問題,跟在劉黑闥後策馬出城,離開官道,向草原上緩騎而行。
劉黑闥歎道:“我真擔心竇爺會輸掉這場仗。”
寇仲苦笑道:“我剛才見的那個竇建德,再不是我在黎陽攻城時認識的竇建德,同一個人為何會相差這麽遠?”
劉黑闥沉聲道:“因為他這幾個月太順景哩!先破宇文化及,接著攻克黎陽,唐軍中出色人物如李世勣亦是手下敗將,又收複孟海公,使他感到皇帝的寶座成為囊中唾手可得之物,真性情不受節製下顯露無遺。”
寇仲劇震道:“劉大哥似是對老竇非常不滿,究竟發生什麽事?”
劉黑闥憤然道:“他要我留守黎陽,擺明是不信任我,怕我會投向你。”
寇仲頹然道:“我來時充滿希望,現在卻是失望透頂,至乎絕望。想不到竇建德這麽沉不住氣。唉!大哥有什麽打算?”
劉黑闥恢複平靜,微笑道:“有什麽好打算,橫豎我活不過二十八歲,早一年死,遲一年死沒什麽相幹!我會以性命證明給竇建德看,我劉黑闥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寇仲記起當年他說過寧道奇曾批他活不過某一歲數,而劉黑闥正因命不久長,眼睜睜錯過追求素素的機會,令人扼腕。一時心頭湧起無限感觸,歎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怎會有機會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寧道奇說話?而他怎會那麽缺德泄露別人的死期。這類沒趣的事最好不讓當事人知道,假設他批錯,劉大哥豈非很無辜?”
劉黑闥忙道:“小仲勿要對他老人家不敬,我能得他指點,是幾生修來的緣分。他老人家並非批死我過不了二十八歲,而隻說這是個關口,除非我肯放棄刀頭舐血的殺戮生涯,否則凶多吉少。”
寇仲搖頭道:“我第一個不信,命運就是命運,一是有一是無,所以若命運真的存在,是沒有‘如果’或是‘除非’這回事。試想想吧:若命運有兩種可能性,牽一發動全身,一個人的命運改變,會像倒骨牌般影響開去,到最後會改變一切。”
劉黑闥沉吟片晌,點頭道:“你說得對,那我更是死定了!寧道奇擺明在安慰我,叫我修德怕是修來世之德。”
寇仲為之愕然,他本想設法解開劉黑闥這宿命的心結,豈知適得其反,驅走他最後的一線希望。
劉黑闥哈哈一笑道:“生死有命,富貴由天。大丈夫馬革裹屍,戰場是我最好的歸宿,遲死早死算他奶奶的什麽鳥事!我們勿要在此事上費神。寧道奇為何要紆尊降貴的來指點我的前程,到現在我仍是糊裏糊塗。聽說你曾和寧道奇交手,是否真有這回事?”
寇仲點頭道:“確有此事,他力勸我沒有結果後本欲殺我,不知如何反在武學上點化我,笑著走了,真奇怪!”
劉黑闥一震道:“或者他看出你是未來統一天下的明主也說不定。”
寇仲想起另一事,亦心頭暗顫,隨口應道:“劉大哥勿要說笑,我能不死已是萬幸。”
劉黑闥歎道:“小仲你有否想過為何竇建德會這麽顧忌你呢?”
此時離徐、跋藏身的山頭隻裏許遠,寇仲勒馬停下來,苦笑道:“這種事教人如何去想?我本以為你的大王是心胸廣闊大仁大義的豪雄霸主,哪曉得隻是一場誤會。”
劉黑闥道:“竇爺雖一心當皇帝,但本身到今天仍是個有情義的人,隻是你對他的威脅太大。自黎陽之戰後,你在我大夏軍中建立起崇高的聲譽,隱有蓋過竇爺之勢。就像李世民之於李淵和李建成,兼之你和我情逾兄弟,背後又有宋缺支持,若你有意和竇爺爭天下,不用打,我軍已四分五裂,他對你的顧忌不是沒有理由的。”
寇仲搖頭苦笑道:“劉大哥早點回去吧!你這麽送我出城,你大王不懷疑我們在背後說他壞話才怪。”
劉黑闥灑然道:“一個快要死的人哪管得這麽多,你不用為我擔心。不過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就送到此處,希望我們三兄弟尚有後會之期,替我向子陵問好。”
寇仲心中湧起生離死別的魂斷神傷,偏又無力改變眼前的景況,喝道:“劉大哥珍重!”躍下戰馬,迅速遠去。
跋鋒寒瞧著劉黑闥一人雙騎逐漸遠去的背影,沉聲問道:“竇建德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隱覺不妥,否則劉黑闥好該多走少許路來和他們打個招呼,搖頭道:“我對他並不熟悉,縱相熟又如何?每個人都會因不同的立場、切身的利益、運道的順逆因應情勢變化而改變,王世充就是好例子。你試看看,假設他保得住洛陽,對我們會是怎樣一副臉孔?”
跋鋒寒冷然道:“王世充早完蛋了!不論哪一方勝出,再輪不到王世充來爭天下。王世充不顧顏麵向你們求援,並非要保霸主之位,隻是要保命。因他與魔門親密的關係曝光,以李世民一向的英明決斷,城破後必斬王世充,除非李元吉從中作梗,否則沒有第二個可能性。”
徐子陵訝道:“鋒寒兄比我和寇仲看事情更透徹清晰。”
跋鋒寒道:“我是在艱苦的環境長大,講的是心狠手辣,事事從功利的角度出發,所以能對每一件事情提供另一角度的看法。”
此時寇仲登山而來,直抵山崖,在跋鋒寒另一邊坐下,歎道:“我終明白師妃暄為何挑李世民作未來天下的真主。”
兩人聞言愕住,寇仲並非師妃暄,怎可能憑空明白仙子的用心。
跋鋒寒大感興趣道:“說來聽聽。”
寇仲道:“這並非師妃暄單獨的決定,必須得道家的首席代表寧道奇點頭同意。寧道奇憑的是他的鑒人之道,從相法瞧出李小子是帝王之相,所以師妃暄敢落實她支持的人選。”
跋鋒寒嗤之以鼻道:“我第一個不信命相這江湖術士騙人的玩意,寧道奇又如何?我承認相格確有好壞之分,如同醜妍有別,對運道有一定的影響。可是世上怎可能有這種帝王的相格,絕對是無稽之談。”
寇仲問徐子陵道:“陵少怎麽看?”
徐子陵皺眉道:“自古以來,一直流傳相人之學,寧道奇肯定是精於此道的人。從相格肯定李世民為人選合乎他的情理。不過我同意鋒寒兄的看法,世上該沒有帝王之相,寧道奇終非神仙,總會有批錯的機會。”
寇仲哈哈笑道:“希望你們不是為安慰我這麽說,管他什麽命運,我寇仲是永遠不會認輸的,李世民有本事就宰掉我吧!”
跋鋒寒沉聲道:“應說是宰掉我們三兄弟。”
寇仲一陣感動,探手把跋鋒寒摟個結實,笑道:“以前不是說過若形勢不對,老跋你會開溜的嗎?”
跋寒苦笑道:“我跋鋒寒如今再不是那種人。置之死地而後生,要留大家一起留,走便一起走。”
徐子陵淡淡地說道:“竇建德方麵你是否觸礁了?”
寇仲頹然道:“你這話雖不中亦不遠矣!他雖答應揮軍來援,但對我顧忌甚深,使我無法為他籌謀出策,讓那回攻打黎陽的衷誠合作重現虎牢。唉!李世民對竇建德看得很通透,竇建德卻似不把李世民放在眼內,未開戰已可知結果,他奶奶的熊。”
徐子陵道:“有劉大哥助他,竇建德至少有一拚之力吧!”
寇仲無奈道:“老竇命劉大哥留守黎陽。”
跋鋒寒色變道:“竇建德無論軍力和才智均不及李世民,這一仗如何能打?”
寇仲雙目閃耀精芒,緩緩道:“所以我們必須靠自己,當李世民移師虎牢截擊竇建德,就是我們反攻圍堵唐軍之時。我們現在先返梁都,抓出內奸,然後秘密結集一支萬人精銳部隊,以飛輪船作水路支援,運送糧草和攻城破寨的工具,於竇建德從東麵進攻虎牢的當兒,隻要我們的軍隊能突破洛陽的重圍,抵達虎牢的四麵,截斷李世民與圍城軍的聯係,我們便有機會贏得漂亮的一仗,以後天下再輪不到李閥稱雄。”
跋鋒寒點頭道:“好膽色!”
徐子陵道:“你和鋒寒兄回梁都,由我負起往洛陽知會楊公和王世充之責,好安他們的心。”
寇仲同意道:“我們在陳留等你,待你來後出發,最好能把鷹兒和馬兒帶來。”
徐子陵道:“沒有問題,但到洛陽前我會去淨念禪院打個轉,找了空說幾句話。”
寇仲愕然道:“找了空幹嘛?有什麽好說的?”
徐子陵目光投往地平無盡處,淡淡地說道:“我想透過他向妃暄傳遞信息,告訴妃暄我在別無選擇下,走上一條她絕不願我踏足其上的路途,就是這樣而已!”
寇仲和跋鋒寒伏在大河北岸一處山頭,瞧著近十艘唐室的水師船從黃河駛入通濟渠,全是機動性強的小型戰船,船上兵員全神戒備,一副隨時應變的姿態。在午後秋陽的照耀下,帆桅映閃餘暉,頗有江河任我大唐戰船縱橫的迫人氣勢。寇仲倒抽一口涼氣道:“難道李世民料事如神至此,曉得我們會返回彭梁,故先一步派兵攔截?”
跋鋒寒哂道:“誰攔得住我們,又有船來了!”
寇仲朝大河西端瞧去,隻見幢幢帆影,二十多艘體勢巍然的艨艟巨艦,首昂尾聳的沿河開至,在另十多艘小型戰船的護航下,追在先頭部隊之後,緩緩駛進通濟渠。巨艦載滿兵員輜重,吃水極深。兩人你看我、我看你時,五十多艘運兵的樓船和滿載糧貨的輜重船隻接續駛至,押後的是十多艘走舸式的小戰船。
寇仲頭皮發麻地瞧著巨艦上飄揚的旗幟,苦笑道:“這是由李世勣指揮的水陸兩棲作戰部隊,我的娘,李世民不是命他攻打陳留吧!”
跋鋒寒默默計算,歎道:“你的反攻大計可能要就此壽終正寢。李世民確是用兵如神,且處處搶得先手,這批唐兵為數達三萬人,在強大水師的支援下,又有緊扼水道的開封城作指揮總部,進可攻退可守,至不濟也可封鎖運河,截擊你任何北上的部隊。坦白說,你能否保著陳留尚是未知之數,對方是順水來攻,你是逆水而守,且李世勣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我們的形勢非常不利。”
寇仲不解道:“李世民是否對竇建德過於輕視,這批水師精銳該繼續東行,保護牛口渚、板渚、滎陽、河陰諸城才對,對付我少帥軍豈非殺雞用牛刀?”
跋鋒寒搖頭道:“李世民豈會大意輕敵,必是另有手段應付竇建德的大軍。”
寇仲一震道:“我明白啦!”
跋鋒寒訝道:“你明白什麽?”
寇仲沉聲道:“我明白李小子對付竇建德的策略,事實上前晚在大河截擊我們時早透露端倪,就是據虎牢以抗竇建德。唉!李小子確是大將之才,任由竇建德渡河攻打虎牢東西諸城,隻要他取得大河的控製權,而我又不能北上,竇建德的大軍將變成深入敵境的孤軍,且連番交戰攻城之下,損耗難免,那時師勞力竭,再被李世民派人包抄後方,截斷糧道,軍心勢必動搖,李世民將有一舉破之的機會。”
跋鋒寒色變道:“那怎麽辦才好,要不要我前去警告竇建德?”
寇仲歎道:“竇建德現在信心十足,什麽話都聽不進耳內去,尤其是由我說出來的忠告,還會以為我陷害他。唉!過河再說吧!若守不住陳留,給大唐水師沿運河南下,直抵江都,我的少帥軍會被李世勣連根拔起,比洛陽更早完蛋大吉。”
跋鋒寒跳起來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即走。”
徐子陵逐步登山,心中一片寧和。晚課的鍾音從被晚霞染紅的山巔傳下來,每一下鍾音仿如發人深省的真言,直敲進徐子陵心底去。佛教是一個和平的宗教,假設塞內塞外的人均身體力行地信奉佛教,天下將太平無事。可是這永不會變成事實,群魔作祟下,佛道兩門隻好聯手出抗,衛道驅魔。不過鬥爭實有違佛門的理想,所以慈航靜齋每代選拔最出類拔萃的傳人,負起此重責,使空門不用卷入塵俗的腥風血雨去。洛陽的風風雨雨,絲毫沒影響淨念禪院的寧和平靜。假若來攻的是突厥人的狼軍,當然是另一回事。所以師妃暄肩上的重任,在為萬民謀幸福外,更要為沙門護法。唉!師妃暄!他多麽渴望師妃暄能像上一回般,正在禪院內靜待他的來臨,他會把心中的矛盾和痛苦,盡情向她傾訴,讓她的明心為他作出指引,可是他卻知道與她再無相見的日子,這想法使他魂斷神傷。
石階已盡,徐子陵登上山頭,大雄寶殿前的廣場不見人影,寺內眾僧集中在銅殿前的法場,誦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填滿山頭的空間。徐子陵收攝心神,負手走進院門。一人徐徐從大雄寶殿步出,走下台階,神清氣秀,正是淨念禪院的主持了空大師,他神情平靜,嘴角含笑,似是一心等候徐子陵的來臨。徐子陵心中暗顫,湧起連自己也難以明白的親切感覺,有點像經年在外闖**,受盡挫敗的遊子,回家見到親人,生出傷懷想哭的情緒,愣然呆立。
了空來到身前,合什微笑道:“子陵你好!”
徐子陵苦笑道:“大師才真的是好,小子乏善可陳。”
了空低宣佛號,慈祥地說道:“子陵請隨我來。”
徐子陵跟在這禪門中能恢複青春的奇人身後,繞過大雄寶殿,在寺僧雲集的廣場旁步進禪院。晚禱的眾僧像全不曉得徐子陵的來臨,沒有人露出注意的神色。徐子陵不敢驚擾他們的寧洽,到進入兩旁遍植竹樹的石板道,忍不住問道:“大師似是曉得我來訪,對嗎?”
了空悠然自若地說道:“可以這麽說,適才我在禪室打坐,忽生塵念,忍不住到山門一行,豈知遇上子陵。”
經過僧舍後,徐子陵再次踏足兩旁石壁滿布佛像浮雕的甬道,不由得受到佛道深幽的特異氣氛影響,洗心滌慮,生出遠離凡塵的感覺。
徐子陵輕歎一口氣,說道:“我這回到此拜見大師,是希望大師為我向妃暄傳話,告訴她徐子陵不但有負所托,還毀諾卷入寇仲和李世民的鬥爭中。”
了空低宣佛號,卻沒有出言相責,領他直抵築於崖緣的方丈院,過門不入,踏上右方通往另一竹林的碎石小徑,來到竹林外可遠眺坐落地平盡處的洛陽城高崖處,凝立不動。徐子陵像不敢驚擾他似的小心翼翼移到他身旁稍後處,夜風潮水般拂至,吹得兩人衣衫飄揚。遠方洛陽的燈火,有種說不出的沒落淒涼。
了空淡淡地說道:“妃暄早猜到會有這種發展,更指出若出現這種情況,肯定非是因你舍不下與寇仲的兄弟之情,而是認為這是最合乎天下萬民福祉的事。”
徐子陵一呆道:“妃暄真說過這麽一番話。”
了空啞然失笑,灑然道:“佛門不打誑語,子陵以為貧僧誆你安撫你嗎?”
徐子陵歉然道:“大師勿要見怪,隻是……唉!隻是李世民乃妃暄挑選繼承和氏璧的人,而我卻和他作對,似乎大違妃暄的意旨。”
了空微笑道:“和氏璧在哪裏?”
徐子陵愕然以對。
了空朝他瞧來,雙目深邃不可測度,寶相莊嚴,語氣平和地說道:“解鈴還須係鈴人。將來的事,誰都沒法預測,我們終是空門之人,難以直接介入塵世的鬥爭仇殺,之士,為我沙門護法。”
徐子陵恍然道:“李世民就是妃暄選作護法的人。”
了空搖頭道:“李世民隻是妃暄認為最能為天下萬民謀幸福者,護法的另有其人,而那個人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失聲道:“什麽?”
了空微笑道:“妃暄這決定,在沙門中從沒引起任何爭議,更得寧道奇首肯。子陵得傳真言大師之法豈是偶然,冥冥中自有緣力牽引,是為緣分。有因自有果,有果必有因,因果相循,苦海無邊,子陵浮沉苦海,自必萬千煩惱,隻要能保持正覺,苦又如何?樂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翻起千尋巨浪,自己竟會是妃暄欽選的沙門護法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一時糊塗起來,千般滋味在心頭。師妃暄太看得起他啦!
徐子陵皺眉道:“是否是一場誤會?她從沒有對我透露護法的任何消息?”
了空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勞說話。”
徐子陵大惑不解道:“我現在似乎是破壞多於護法,唉!怎麽說才好?妃暄一直在怪我勸不動寇仲退出紛爭,現在我更其身不正的參與鬥爭。妃暄若真曾選我作護法者,曉得眼前的情況後,必會收回決定。她最不想見到的情況正在發生,一旦宋缺北來,天下勢成南北對峙的局麵,太平的日子不知何年何日出現。”
了空低宣兩聲“善哉”,平靜地道:“人世間事錯綜複雜,誰能以微薄的智慧對瞬息萬變的將來作出判斷!我們隻能從本心出發,作出選擇,子陵亦隻能憑本心行事,其他的不用過慮。子陵為現在的形勢煩惱,隻因一統和平的契機尚未顯現,當契機來臨,子陵自會曉得。老衲言盡於此,妃暄雖身在靜齋,心卻仍在江湖,沒有事可以瞞過她。子陵去吧!”
寇仲和跋鋒寒抵達陳留,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一個驚喜,是虛行之早調兵遣將,召來宣永和一萬五千少帥軍,大幅增強陳留的城防,不但加建陳留城的防禦設施,又在城外險要處和運河兩旁戰略點,日夜動工的趕建八座石寨,士氣昂揚下,軍民齊心的為存亡奮鬥。除宣永和他兩名得力副將高誌明和詹公顯外,卜天誌作指揮由三艘巨艦、二十四艘飛輪船和三十三艘海鶻式鬥艦組成的少帥水師,亦枕戈待旦地守衛陳留一帶水道。加上陳長林三千守城兵,陳留少帥軍的總兵力達兩萬之眾,雖不足進攻開封,穩守陳留是綽有餘裕。
聞風而來迎接兩人的是宣永和洛其飛,陳留附近樹木全被砍掉,光禿一片,兩人離城五裏早被設在山丘高處的哨塔發現,以烽煙知會城內的宣永等人。寇中介紹跋鋒寒與宣永和洛其飛認識後,大訝道:“你們怎能未卜先知,曉得李世民會派兵來攻陳留,先一步作好準備?”
宣永欣然道:“我們哪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卻不得不佩服虛軍師的先見之明,少帥去後,軍師到鍾離找我們商議,認為李子通不足慮,故可移重兵屯駐梁都和陳留,以應付任何突變,當少帥需要時,更可出兵攻打虎牢或支援洛陽,否則就是輕重倒置。”
跋鋒寒跨上兵士牽來的空馬,笑道:“你的虛軍師該升格為虛國師才對。”
寇仲哈哈一笑,點頭道:“有道理,行之的思慮比我周詳。”又問洛其飛道:“開封那方麵有什麽動靜?”
洛其飛恭敬答道:“唐軍的水師援軍抵開封後,按兵不動,與我們成對峙之局。我們正為攻守舉棋不定,幸得少帥回來主持,我們再不用為應守應戰的事煩心和爭論。”
寇仲訝道:“誰是主戰者?”
宣永坦然道:“是下屬,夏軍枕兵武陟,隨時渡河,我們若不配合,會坐失良機。”
寇仲微一錯愕,露出深思神色,躍上馬背,換過笑臉豎起拇指讚道:“不愧我少帥軍頭號猛將,麵對強敵不怯。那麽主守的是何人?”說時催騎而行。
眾人策騎隨之,宣永道:“是虛軍師,他說必須先聯絡少帥,弄清楚形勢,始定進退,否則一旦吃敗仗,敵人沿運河南下,少帥國會被連根拔起,下屬也認同軍師的意見。”
寇仲欣然道:“你們有商有量,謀定後動,實是我少帥軍的福氣。我和老跋黃昏前必須趕往洛陽,希望能在幾個時辰內安排好一切。我的肚子餓得要命。”
徐子陵坐在淨念禪院附近另一處山頭,呆望遠處的洛陽,心中想著跋鋒寒所說從沙漠領悟回來的心法“眼前此刻”。他知道自己正看著洛陽,要辦到此點可說是易如反掌:你在瞧著洛陽,同時知道自己在瞧著洛陽,如同兩個我,一個是肉體的我,一個是精神上的我,以精神監察肉身,確是最高度的集中。可是這心法最困難的地方是難以持久,人心瞬息萬變,轉眼你會給別的東西吸引而陷於散失。更大問題是這並不有趣,所以這是跋鋒寒式的精神苦行,令他變成這世上最可怕的劍手,一位有資格在短期內挑戰畢玄的人。例如他現在正強烈的思念師妃暄,這是無法壓抑的情緒,像決堤的水一下子衝破他守心的堤壩──眼前此刻。
他生出想哭的感覺,又對石青璿湧起內疚。他既決定努力爭取她,就不應再想師妃暄,可是他卻情難自禁。妃暄為何選他作沙門的護法者?她是否看高了他?若現在師妃暄在旁有多好,他可以聽她以天籟般動聽的聲音,向他娓娓道出緣由,透過她精湛的佛理,解釋人與人間在孽力牽引下產生的微妙緣分因果。他沒有任何要求,隻希望在她得道前,能像天上的牛郎織女般,每隔一段時間見一次麵,進行純精神的接觸。
忽然間他又記起跋鋒寒的“眼前此刻”,再次覺察到那正在思念師妃暄,又對石青璿感內疚的徐子陵,亦因而超然於思念和內疚之外。徐子陵恍然大悟,跋鋒寒這心法確是修行的無上法門。更可想見跋鋒寒內心定是充滿矛盾痛苦,故不得不以此“對症下藥”的招數去驅除心魔,讓自己能從人生這個清醒的夢中“醒”過來。徐子陵想到這裏,倏地精神提升,像從眼前此刻抽離開去,思念的痛苦和矛盾既屬於他,同時亦不屬於他。那種感覺微妙難言,既痛苦亦不痛苦。
徐子陵一震起立,凝望遙遠的洛陽城。“當!”“當!”“當!”禪院鍾聲悠然在後方響起,如有實質的搖**空際。從沒有一刻,比眼前一刻他更清楚自己在武道修行上再作出突破,達到一種從未想象過的精神境界。戰爭的壓力在過去十多日間折磨得他很苦,令他生出對不起師妃暄的罪惡感。可是現在他成功地從這些心障抽離出來,精神肉體一分為二,又是合二而一。這正是他以前曾領悟過“有”和“無”的心法的體現。由有入無,由無入有。他不但聽到四周的蟲鳴禪唱,同時又“享受”思念師妃暄那神傷魂斷的淒迷感覺。
徐子陵啞然失笑,所有煩惱一掃而空,覺察著自己邁開步子,展開身法,大地往後不住倒退,越過丘原,朝洛陽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