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域山峽
山野火頭處處,濃煙蔽天,燎原的大火像無數條火龍往西南方飛卷蔓延,夜空也給染紅。無名從高空俯衝而下,降到寇仲肩頭,它的主人卻是木無表情,凝望山頭下遠方被燒成灰炭焦土的大片荒原,此前同一地方仍是綠油油充滿生機的林野。跋野剛、邴元真和近千精銳在他身後候命,人人手牽戰馬,隻待一聲令下,立即登馬上陣,與敵人交鋒廝殺。寇仲手牽戰馬,心中卻在思念慘死戰場上的千裏夢,它陪他走遍塞外的萬水千山、草原荒漠,屢次出生入死,終於難逃一劫!他對著李世民時能笑談闊論,麵對自己的手下能擺出堅強冷靜、似胸有成竹地神態。事實上他早被戰場上的生離死別折磨得心神勞乏,可是他不得不繼續支持下去,直到最後勝利的來臨。忽然他很想喝酒,一杯一杯的不停灌下去,直至醉得不省人事,暫別這冷酷無情的世界!楊公卿的死亡,令他徹夜懷疑自己在戰略上的選擇,假若他沒有到洛陽去,竇建德是否會有另一個不同的命運?可是米已成炊,一切錯恨難返,他隻能堅持下去,全力與大唐軍周旋。
火光出現在山下,又是一支緊躡他們追來的唐軍騎兵。他親自率領的殿後軍已曾兩度伏襲,擊垮了敵人兩個先頭部隊,可欣慰的是他敢肯定對方沒有帶來剩餘的三頭惡鷲,故此無名能充分發揮它高空察敵的效用,掌握追兵的形勢,施展突厥人以奇製勝,來去如風,迅襲即颺的遊擊戰術。根據無名在空中的鷹舞,這應是敵人銜尾緊追的最後一支部隊,消除這支部隊的威脅後,他將會兵分多路的趕赴同一目的地齊集,然後越過隱潭山,進軍天城峽。任李世民智勝諸葛,也想不到他有此奇著,但成功失敗,仍看跋鋒寒的援軍能否及時趕至,更要看他能否在李世民大軍攻擊前,設立足以抵禦敵人十倍以上兵力的堅固設施。
敵人在山坡下匆匆而前。寇仲踏蹬上馬,狂喝道:“兄弟們!殺啊!”近千人馬風卷疾雲般從林木隱蔽處衝下斜坡,朝驚惶失措的敵人衝襲而去。
楊虛彥從第二排房舍後的密林騰身而起,足點瓦頂,借力橫過近六丈的空間,穩然落到石之軒和李元吉前方十步許處,單膝向石之軒下跪,恭敬地說道:“拜見師尊,徒兒輸得心服口服,請師尊處置。”
石之軒仰天笑道:“果然是石某人的高徒,識時務者為俊傑,但你怎曉得為師不會殺你呢?”
徐子陵等聽得暗叫厲害,石之軒這番話陰損之極,暗指楊虛彥有把握石之軒不會殺他,所以肯現身救李元吉,而非是真肯為李元吉舍棄性命。當然!若石之軒真要殺他,他也可立即拚死逃生。不過如石之軒逼他自殺,始肯放過李元吉,將令楊虛彥陷進兩難之局。徐子陵敢肯定石之軒不是想置楊虛彥於死地,因為那會打亂魔門整個從內部顛覆大唐李家的計劃。無論石之軒如何不滿楊虛彥,也不願因小失大。
楊虛彥緩緩起立,語氣鏗鏘的軒昂道:“若能以虛彥一命,換回齊王一命,虛彥死而無悔。”
李元吉雙目射出感激的神色,可是因穴道受製,沒法說話。
石之軒淡淡地說道:“我辛辛苦苦栽培出來的好徒弟,怎舍得親手殺掉?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再不是石某人的弟子,下回遇上,休怪我辣手無情,放下《禦盡萬法根源智經》,你可和齊王立即有多遠滾多遠。事實上我是幫了你一個大忙,我和你再沒話好說。”
楊虛彥毫不猶疑的從背後布囊取出一個鐵盒,恭恭敬敬高舉頭上,再俯身放在腳下,然後退入李南天等人內,揚聲道:“請石大師過目檢視。”他不稱師尊而改稱石大師,是要當眾跟石之軒劃清界線,這亦是石之軒所幫的忙,令李家對他再無戒心。
李元吉悶哼一聲,頹然倒地。李南天、梅珣等大吃一驚時,石之軒閃到盒前,用腳挑起,落入手中,悠然道:“李元吉被我以獨門手法閉塞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然醒轉。若你們妄圖以拙劣的手法解穴,他說不定會變為廢人,勿要怪我沒有預作警告。”李南天等聽得頹然若失。他們本有打算待石之軒放開李元吉後,聯同楊虛彥與石之軒再決雌雄,現在投鼠忌器,隻好自認栽到家。
石之軒揭開鐵盒,在盒內翻閱一遍,然後把盒子納入懷中,冷冷道:“滾!”
李南天等把兵器收起,像一群鬥敗公雞般繞過石之軒左右兩旁,小心地抬起昏迷不醒的李元吉,迅速離開。石之軒看也不看這群手下敗將,兩手負後的從容走到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前方,目光先掃過陰癸派辟守玄諸人,最後目光落在侯希白身上。
邊不負悲切地說道:“這妖女廢我一臂,請邪王為我主持公道。”
石之軒並不回頭的冷然道:“閉嘴!我自有主張。若非你一向縱情酒色,縱使婠婠練成天魔大法,你也不會幾個照麵吃上大虧,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邊不負射出怨毒的神色,兩片嘴唇一陣抖震,終不敢說話。
侯希白敵不過石之軒的目光,垂頭頹然道:“希白向師尊請安。”
石之軒微微一笑,柔聲道:“你要小心楊虛彥,此人心胸狹窄,有機會定不肯放過你,因為希白你已成我石之軒唯一的繼承人。”
侯希白道:“多謝師尊提點,唉!”
石之軒皺眉道:“希白為何欲言又止?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為師是不會責怪你的。”
婠婠和徐子陵聽得你眼望我眼,弄不清楚石之軒的真正心意,更無法估料他還會有什麽行動。
侯希白目光投往辟守玄,低聲道:“徒兒鬥膽請師尊借一步說話。”
石之軒灑然道:“何用鬼鬼祟祟的?”轉頭望向辟守玄去,若無其事地說道:“你們走吧!”
辟守玄、榮鳳祥和聞采婷等同時失聲道:“什麽?”
石之軒理所當然地說道:“我想單獨處理這裏的事,夠清楚嗎?”
辟守玄等你眼望我眼,他們均知石之軒一貫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性格,而大明尊教就是最佳的示範例子,隻好依言悄悄離開。
到隻剩下婠婠、徐子陵和侯希白三人後,石之軒道:“希白說吧!”
侯希白鼓起勇氣問道:“師尊是否已把不死印法傳與楊虛彥?”
石之軒微一錯愕,訝道:“希白為何有此猜測?為師可保證沒有此事。”
侯希白目光投往徐子陵,說道:“可是子陵卻肯定楊虛彥練成不死印法。”
石之軒朝徐子陵瞧去。徐子陵心中湧起荒謬的感覺,因為他們竟和石之軒在聊天,肅容道:“當我和他對掌時,我的身體生出被扭曲的難受感覺,像第一次在城門內與前輩交手的經驗。”
石之軒露出深思的神色,點頭道:“那確是不死印法入侵對手後的現象。待我想想,有答案時再告訴希白。好小子,真不簡單。”
三人無不生出異樣的感覺,隱隱感到石之軒掌握到一些線索,隻是不肯說出來。最後兩句對楊虛彥的讚語,更顯示楊虛彥足可令強如石之軒者生出警愓。
石之軒目光移到婠婠俏臉,歎道:“你是否恨我入骨?”
婠婠平靜地說道:“邪王請勿再說廢話,婠兒願領教高明。”
石之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充滿人性化的表情,輕輕道:“我並沒有殺死玉妍,我是絕不會對她下殺手的,一錯焉能再錯。”
婠婠嬌軀輕顫,忽然垂下俏臉,沒有說話。
石之軒仰望沉黑的天空,呼出一口長氣,柔聲道:“我是最後一次對你好言相勸,玉妍是求仁得仁,因為她活得太痛苦,痛苦至不能忍受,所以想我陪她一起離開這眾生皆苦的人間世。我既試過一次‘玉石俱焚’,不論婠婠你天魔大法練至何種境界,是絕沒有機會與我同歸於盡的,因為我不會容你活到那一刻。陰癸派現在與你再沒有任何關係,自應物歸原主,放下《天魔訣》,你可以離開。”
徐子陵暗忖石之軒不愧石之軒,其辯才更不在伏難陀之下,隨便幾句話,已大幅削減婠婠的拚死之誌,令她猶豫是否該以“玉石俱焚”與石之軒同歸於盡。事實上,石之軒和婠婠交上了手,後者則處於下風劣勢。
徐子陵不禁微微一笑道:“邪王此話似乎有欠考慮,婠婠是祝後指定的繼承人,此事我可作證人,因是祝後親口對我說的。所以誰都不比她更有資格作《天魔訣》的原主?”
石之軒不但不以為忤,還啞然失笑道:“好!我就看在玉妍份上,也當作是對她的一點補償,破一次例,任婠師侄保留《天魔訣》,直至你百年歸老的一刻。”
婠婠秀眉輕蹙,輕歎道:“婠兒可問邪王一個問題嗎?”
石之軒別轉雄軀,往荒村南端出口步去,高唱道:“綠楊著水草如煙,歸是胡兒飲馬泉。幾處胡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莫道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歌聲遠去,石之軒消沒在林路彎末處。
寇仲率兵在敵陣中來回衝殺,井中月變成敵人的催命符,在他刀下隻有死者沒有傷者。在李元吉掌斃竇建德的一刻,他大徹大悟的掌握到跋鋒寒“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這句話的真諦,古來成大事者,莫不如是。在以前他非是不知道戰場上沒有仁慈容身的道理。可是知道歸知道,身體力行卻是另一回事。可是從洛陽逃竄到這裏來的這段慘痛經曆,卻把他改造過來。當他目睹楊公卿歸天的一刻,他終被戰爭轉化為無情的將帥,曉得為求勝利,必須用盡一切手段狠狠創傷打擊敵人,直至對方全無還手之力。
“當!”“當!”井中月左右揮閃,他不用目睹隻憑身意,硬把兩敵連人帶兵器劈飛馬背,以重手法令對方墮地前被震斃。圍攻的敵人見他們狀如瘋虎勢不可當,不由得四散策馬奔逃。寇仲得勢不饒人,領著隊形完整的突襲雄師,朝敵人密集處以鑿穿戰術錐子般刺進去,殺得敵方人仰馬翻,火把掉到地上把草樹熊熊燃燒,弄得火頭四起,烽煙處處。敵方騎隊達三千之眾,實力是他們三倍之上,可是甫接觸即給寇仲斷成兩截,首尾難顧,再來一輪來回衝殺,更使敵人陷進致命的混亂中,我集中而敵分散,戰爭在寇仲占盡優勢下一麵倒地進行著,深得突厥人以奇製勝,以快打慢的戰術精神。
驀地一隊人馬從左側殺至,交鋒至此刻,尚是敵人第一回有組織有規模的反擊。寇仲厲喝一聲,調轉方向,身先士卒的朝衝來的敵人殺去,井中月黃芒大盛,寇仲的精神進入高度集中的微妙境界,對敵人的動靜強弱了如指掌,就如高手決戰,不會錯過對手任何破綻或具威脅的攻擊。“當!”井中月閃電般朝前直劈,一敵立時濺血往後仰跌,寇仲刀勢開展,以人馬如一之術靈活如神地破入敵陣,把敵人勉強振起的攻勢徹底粉碎,一時又成混戰的局麵。後麵的邴元真、跋野剛和眾手下均以他馬首是瞻,保持完整的隊形,隨他衝入敵陣中,激烈的戰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鮮血灑遍荒野,伏屍處處,失去主人的戰馬吃驚地四處狼奔鼠竄,更添混亂。
倏地寒光一閃,一把長戟朝寇仲左腰搠來,戟未至,勁氣早把寇仲鎖緊,功力十足,是伏擊戰開始以來對寇仲最有威脅的攻擊。寇仲知有高手來襲,先左右開弓挑翻前方攻來的兩敵,接著純憑身意反手回刀,在戟尖尚差三寸刺進腰的一刻,重劈戟頭。長戟被劈得往外**開。寇仲別頭一看,與持戟將打個照麵,心中立即湧起千百般沒法弄清楚的情緒。對方長戟一轉,換個角度一道閃電般猛刺寇仲麵門。寇心中暗歎,招呼道:“柴紹兄你好!”井中月朝前疾挑,螺旋勁發,在巧妙的手法下,絞擊長戟,先重劈戟頭一記,震得戟勢全消,再像毒蛇般緊纏長戟,運勁絞挑,長戟應刀上揚,柴紹立即空門大露。縱使在殘酷至不容徇情的兩軍生死交鋒的戰場上,遇上自己這個“情敵”,寇仲仍是難以自已。若不是柴紹,他可能早投誠李世民,成為他旗下的猛將,命運將會由此改寫。
若他殺死柴紹,對世民將是心理上嚴重的挫折和打擊,此正是消耗戰的真義,盡量令對方傷得更重。可是他如何麵對李秀寧,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此時的他可以毫不留情的斬殺李世民,卻無法狠心殺死初戀情人的夫婿。寇仲暗叫一聲“罷了”,收回井中月。柴紹本自分必死,見寇仲竟停止繼續進擊,愕然以對,一時忘記反擊。寇仲笑道:“柴紹兄請啦!”一聲大喝,勒轉馬頭,朝東麵殺去。敵人早潰不成軍,寇仲的部隊勢如破竹的殺出敵陣,望東麵襄城的方向揚長去了。
石之軒去後,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事情會如此解決。
侯希白首先歎道:“子陵的預感靈驗如神。”
婠婠訝道:“什麽預感?”
侯希白欣然道:“剛才我們被敵人追得喘不過氣來,子陵卻感到這荒村是唯一生路,現在果然應驗。真慚愧,當時我還反對到這裏來呢。”
婠婠幽幽地瞥徐子陵一眼,垂下螓首,一副思潮起伏的樣兒。
侯希白忍不住問道:“剛才婠小姐究竟想問石師什麽問題,而石師也像曉得婠小姐想問什麽的神態,且為逃避回答立即離去。”
婠婠淺歎一口氣,輕輕道:“我想問他現在既對祝師表現得那麽內疚多情,當年為何又要在和祝師一夜恩情後,無情地舍她不顧而去。”
侯希白和徐子陵欲語無言,這問題除石之軒外無人能提供答案。
婠婠又道:“你們兩個該比我更清楚石之軒,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侯希白苦笑道:“我認識的是多情一麵的石師。對我來說,他當然是情深如海的人,否則不會弄至精神分裂。”
徐子陵凝望石之軒消失處,點頭道:“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狠下心腸時可幹出任何事來。統一聖門乃至統一天下,是他心裏最重要的事,更是至高無上的神聖使命。但在另一方麵,本身卻是無比多情,這兩種矛盾的情緒在他心中不斷衝突,造成悲苦悔疚的人生!汲取聖舍利的精華後,他分裂的性格重歸於一,但心內的矛盾卻比以前的他更激烈!這是連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
婠婠皺眉道:“可是他為何要放過我?”
徐子陵先緩緩搖頭,表示想不通,旋即點頭道:“或者是因為他再不看好李唐,李世民不能在洛陽之戰置寇仲於死地,李唐統一天下之路將困難重重;一俟寇仲與宋缺結合,天下勢成二分之局,聖門的統一大計將嚴重受挫。對付李世民一事更隻好無限期的延後。在這種情況下,石之軒遂對婠婠你生出憐才之意。”
婠婠不解道:“憐才之意?”
侯希白同意道:“子陵至少說出石師一半的心意。小弟雖是他的繼承人,卻非聖門中人的料子,更非統一聖門的料子。環顧聖門後起一代諸弟子,惟婠小姐和楊虛彥成就最高,可是楊虛彥身份特殊,對統一天下有興趣,卻對聖門沒有任何歸屬感。故而婠小姐已成石師之後最有希望振興聖門的人,他讓你保留《天魔訣》,又設法化解你對他的仇恨,正是從這種心態出發。”
婠婠道:“你石師另一半心意又如何?”
侯希白苦笑道:“我在子陵剛才說話時,忽然悟通此點,石師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徐子陵訝道:“希白兄為何有這個想法?”
侯希白道:“楊虛彥是石師一統天下最重要的棋子,當李唐分裂內亂時,楊虛彥以楊勇之子的身份可發揮篡唐奇效,但楊虛彥的背叛,打亂石師的全盤計劃。他殺死‘善母’莎芳,是盡最後的努力來鎮伏楊虛彥,可惜仍是徒勞無功。更要命的是石師發覺一向忠心耿耿的‘胖賈’安隆亦生出異心,使他感到孤立無援。”
徐子陵愕然道:“安隆不是最崇拜他的人嗎?”
侯希白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石師是從楊虛彥通曉不死印法而瞧破安隆的背叛。當年石師把不死印法寫成書卷時,安隆一直在旁侍候,他還和安隆討論不死印法的訣要和奧妙,石師因何這樣做本是令人費解,可能因怕害死碧秀心後被正道圍攻,故以安隆作傳法之人,而讓安隆得悉不死印法的事是千真萬確,因為是石師親口告訴我的。”
婠婠沉吟道:“這麽說,楊虛彥該是從安隆口中得悉不死印法的秘密,加上他曾看過上半截印卷,又追隨令師多年,所以能練成不死印法。”
侯希白歎道:“這是最合情合理的推想。”
婠婠道:“以令師的為人,是否會如此輕易放棄振興聖門的神聖使命?”
侯希白搖頭不語。
徐子陵沉聲道:“從我接觸他的經曆,他情緒的波動很大,不時透露出心中的矛盾;至少他自認無法對女兒狠下心腸,這亦是聖門各派係不肯服他的主因,這確會令他心灰意冷。不過當有一天形勢改變,例如寇仲和宋缺被李唐擊潰,他說不定會改變過來。因為他終究是為求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婠婠微笑道:“想擊敗寇仲和宋缺,談何容易。”
侯希白道:“此處不宜久留,婠小姐有什麽打算?”
婠婠雙目射出淒迷之色,向徐子陵道:“子陵內傷極重,傷及元氣,沒有一年半載,休想複原,且功力必大打折扣,可能永遠無法恢複以前的境界。”
徐子陵灑然道:“若天意如此,我隻好聽天由命。”
侯希白安慰道:“青璿必有回天之法。”
婠婠一呆道:“你們要去找石青璿嗎?我還打算好好侍候子陵,想想替他醫療的辦法。”
徐子陵想起石青璿立即心中一熱,什麽內傷都拋諸九霄雲外,歉然道:“婠婠的好意我心領啦!哪敢勞煩你呢?”
婠婠露出黯然神色,旋即恢複平靜,微笑道:“婠兒明白!讓我送你們兩人一程,那即使楊虛彥暗盯而來,也不用怕他。”
兩人隻好答應,啟程上路。
在第一道朝陽破雲而出,照遍大地,寇仲的殿後軍拋離追兵近三十裏的路程。他和邴元真、跋野剛登上附近山頭,遙觀東麵襄城的方向,一隊五千人的唐軍,在前方十裏許處的前山布陣,截斷前路。此事早在他們意料之中,並不驚訝。
寇仲欣然道:“我們這回的戰略非常成功,趁黑擊潰唐軍的三支先頭部隊,令李世民不敢冒進,最妙的是引得他們隨後追來,還以為我們誌在襄城。”
邴元真點頭道:“我們其他的人馬理應安然於赴隱潭山的路上,我們把李世民引來此處,該能爭取多一、兩天的時間,讓陳公成功建設堅固的山寨。”
寇仲目注敵陣,說道:“若我們能擊敗攔路的襄城軍,是否可輕取襄城呢?”
跋野剛聽得眉頭大皺,說道:“我們血戰竟夜,傷亡近二百人,不論人馬均疲乏不堪,恐怕無力取勝,何況敵人兵力在我們五倍之上,又是以逸待勞,請少帥明察。”
寇仲笑道:“我隻是說著玩兒。就如跋將軍之言,我們繞過敵軍,詐作硬闖陳留,到適當時候改向往隱潭山去,就這麽決定。”
跋野剛和邴元真均被寇仲輕鬆的語調感染,生出最艱難的時刻已成過去的感覺,雖然事實並非如此,至少感覺是這樣。
寇仲一聲令下,休息近一個時辰的殿後軍全體踏蹬上馬,繼續行程。
婠婠拉著徐子陵的衣袖,到一旁說話,分手的時刻終於來臨。侯希白知趣地走上附近一座小丘,在晨光下俯察遠近,搜索敵人的形跡,負責把風。
婠婠香肩微挨徐子陵,幽幽道:“人家當然希望能與子陵後會有期,可是這願望非常渺茫。我對石之軒再沒有此仇非報不可之心,反對他生出同情。正如他說苦海無邊,祝師正因活在不能忍受的痛苦中,故生出與石之軒偕亡之心。石之軒對祝師的話,不正是對他自己的寫照嗎?祝師可以把所有力氣用在痛恨石之軒之上,而石之軒則隻能痛恨自己!一錯再錯,兩個深愛他的女子都因他而死。”
徐子陵聽得唏噓不已,岔開話題道:“婠婠和我們分手後,打算到哪裏去?”
婠婠白他一眼道:“子陵想知道嗎?”
徐子陵話已出口,當然收不回來,隻好點頭應是。
婠婠一對美眸閃亮起來,柔聲道:“我將會走遍天下的去找尋某一事物,而我聖門的夢想,將會憑此而完成。”
直至此刻,徐子陵仍弄不清楚婠婠心中的大計,亦知她不會和盤托出。隻好道:“我很想說祝你心想事成,又怕你夢想的完成代表很多人的苦難!所以真不知說什麽話才好。”
婠婠“噗嗤”嬌笑道:“若你有機會見到師妃暄,請告訴她婠兒和她的鬥爭沒完沒了,大家走著瞧吧!奴家走啦!但願石青璿能令子陵完全複原過來,且為你生下白白胖胖的小子陵。”說罷一陣風的飄然而去,還數次回頭對他揮手。
侯希白來到徐子陵旁,看著她美麗的倩影消沒在林木深處,說道:“子陵對她究竟是恨多愛少,還是相反呢?”
徐子陵搖頭難語,心中曉得婠婠白衣赤足的模樣,將永遠緊隨著他。
經過三天三夜的全速趕路,寇仲等無不人疲馬倦,支持不下去,而李世民的大軍仍在後緊追不舍,幸好終到達隱潭山。麻常的大軍在山路上設置陣地,迎接他們的來臨。寇仲的來臨,漫山頭的戰士均為領袖喝彩歡呼。
寇仲甩蹬下馬,麻常迎上來道:“陳公已到天城峽建設營寨,這處可交由我負責,少帥請到山內清潭旁的營地休息。”
寇仲笑向跋野剛、邴元真和一眾手下笑道:“你們聽到麻將軍的話吧!好好地去大潭洗個澡,睡一覺,明天又是一條好漢。”
跋野剛訝道:“少帥不和我們一道去嗎?”
寇仲目注遠方,雙目殺機大盛,狠狠道:“我隻要打坐一個時辰,可功力盡複,隱潭山是第一個關口,我要李世民明白我寇仲絕不是好惹的,他欠我的血債,我寇仲會逐一討回來。”
徐子陵和侯希白坐在淮水北岸一處山頭,遙觀對岸遠處一團隱約可見的光芒,應是某座城鎮在剛入黑的燈火。
侯希白欣然道:“假設我沒有猜錯,對岸那座城池該是巴東郡,此城位於河流交匯處,我們可以買一艘小船代步,讓子陵靜心養傷,不用靠兩條腿走路那麽辛苦。”
徐子陵有感而發地說道:“希望在那裏再見不到戰爭,最好是聽不到有關戰爭的任何消息。”
侯希白沉默下來,神色一黯道:“我雖然不斷提醒自己不去想寇仲和他的少帥軍,偏是無法控製自己的思路。唉!若寇仲逃不出李世民的追殺,我們怎麽辦好呢?”
徐子陵容色平靜,岔開道:“有個地方,我和寇仲一直想回去,又最害怕回去。”
侯希白恍然道:“是否你們娘安息之處?”
徐子陵點頭道:“就是那個我和寇仲永遠不會忘掉的美麗小穀,若寇仲戰敗身死,我會向李世民領回他的骸骨,帶到小穀安葬,然後在那裏結廬而居,從此不理外麵的事。”
侯希白皺眉道:“聽子陵語氣,似連青璿也不理會了。”
徐子陵苦笑道:“那是另一回事,若她肯屈就,我隻會感激得涕淚交流。但坦白說,她直到此刻,仍過不了她自己那一關,我對她沒有絲毫把握,不抱任何奢望。”
侯希白道:“我是旁觀者清,你是當局者迷。照我看石青璿對你是情不自禁、泥足深陷,隻是你對自己沒信心而已!”旋即歎道:“原來你並不看好寇仲。”
徐子陵微笑道:“恰好相反,我認為寇仲絕不會那麽容易被擊垮的,這純是一種感覺。我敢肯定他直到這一刻仍然活著,如他死了,會第一時間來向我報夢。”
侯希白心情開朗起來,用力點頭道:“說得有道理。渡河的時間到哩!明早我們將舒舒服服的從城內最豪華客棧的其中一間上房醒過來,嗅著上床前沐浴過的香味,研究該到城內哪家酒家吃早點。”
徐子陵失笑道:“去吧!我想到的隻能是趁早坐船離開這可能是由唐軍占據的危險地方。”
兩人笑著走下山坡,朝淮水掠去。
寇仲下達撤退的命令。過去的三天三夜,他沒有瞌過半刻,李世民大軍甫到,立即派出手下大將來攻打進入隱潭山的隘道。又另選輕身功夫高明者,在箭矢不及的遠處,攀山越嶺地來襲。這批敵軍人數不多,卻對在入口峽道山頭高處設置防禦陣地的少帥軍生出最大的威脅和破壞力。幸好由寇仲一手挑選訓練和飽經戰火曆練的飛雲衛在這艱苦的情況下發揮出強大作用,他們人數雖縮減至三百二十餘人,但據在高處固守,應付敵人的入侵,加上寇仲這個高手,雖是疲於奔命,仍能粉碎李世民策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浪。而以楊家軍為主的七百餘人,在麻常的指揮下,借滾木、檑石和強弓勁箭憑入山之險固守,應付李世民大軍的正麵衝擊。
假設情況能如此繼續下去,寇仲定可多守三四天,可是李世民派遣另一支一萬五千人的部隊,由羅士信率領東行,繞過隱潭山從東麵來攻,若讓此軍封鎖隱潭山南路出口,將會把儼如甕中的寇仲困死山中,所以他縱不情願,也要在這情況發生前退離山區,往天城峽與己軍會合。他們邊退邊砍伐樹木,在山路造成重重障礙,既可令敵人無法銜尾追擊,更可令李世民須清理障礙,多費兩天時間穿越山區。李世民這回追來的大軍達五萬之眾,是寇仲他們的兵力十倍以上,縱使寇仲智勇雙全,但能否頂得住李世民的攻擊,仍要看陳老謀的防禦工事有多堅固。王玄恕帶備戰馬,在山區南方出口處恭候寇仲大駕。把守山區入口之戰傷亡不算嚴重,陣亡者百許人,傷者二百餘人,已先一步運回天城峽營寨治理。
近千的少帥軍全體上馬,越過山野,朝三十多裏外的天城峽馳去。這介於兩列高山間是丘陵起伏的荒野,被密林覆蓋,溪河隱藏在參天古木中,冷杉、鬆、柏、樟樹等蔥蔥鬱鬱,天然景致美不勝收,南北山巒煙雲簇擁,半山流雲如帶,山頂煙霞縹緲迷蒙,頗有“雖然無畫都是畫,不用寫詩皆似詩”的勝境美態,一片寧和,茫不知可怕的戰火,已因寇仲和李世民的生死鬥爭,蔓延到這和平的天地間來。
寇仲心想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向在旁並騎而行的王玄恕道:“李世民清除山路的障礙需兩天時間,安營立寨則至少四、五天工夫,且要砍掉大批樹木,以防我們火攻,所以我們該還有近十天的喘息機會,隻不知陳公方麵情況如何?”
王玄恕興奮地說道:“天城峽地勢非常理想,深得據高地、擇要隘、背山險、向平易等自固扼敵的優勝條件,最精采的是從陣地外看過去,絕察覺不到後方竟有貫穿高山的秘密峽道。”
另一邊的麻常問道:“營寨內是否有水源?”
王玄恕欣然道:“峽道內不但有水有草,且可采鬆脂作燃料,至於糧食,這幾天我們四出打獵,所獲甚豐,足夠十天之用。敵人來攻時,我們則可到峽道另一邊搜獵和放牧,隻要守得住陣地,不會有糧草短缺的問題。”
麻常和王玄恕一問一答,均關乎到少帥軍存亡的頭等大事。立寨固守除糧食、草料和燃料各方麵的補給,最關鍵是食水,所謂“乏水無草,謂之天灶”,乃兵家絕地。幸好此時是秋冬之交,尚未降雪,否則草料方麵將成為難題。
寇仲沉吟道:“我們必須製造木桶,在營寨內儲備大量食水,也可用來抵禦李世民的火攻。”
王玄恕笑道:“全賴陳公想出隔山取水的妙法,以大竹筒首尾相接,通往峽道內的多處水瀑直接取水,灌到營寨,不虞沒有水可用。”
寇仲和麻常同聲叫絕,陳老謀愈來愈像另一個魯妙子。
寇仲仰首望天道:“草料要盡量儲備,否則一旦下雪,馬兒將沒果腹之物。”迎麵吹來的山風,隱帶寒冬的冷意。
王玄恕道:“此事由玄恕負責,請少帥放心。”
眾人奔上一座山丘,眼下再無林木阻擋視線,隻見營寨立在前方一處山頭上,後麵是有如刀削、矗立陡峭,往東麵綿延無盡的天城山脈,營寨四周達半裏的樹木均被砍伐精光,留下一截截連著樹根的矮樹頭,情景怪誕。寇仲舊地重遊,拿當日與現今的心情相比較,隻覺中間的經曆變化萬千,心中不由得百感交集。眾人勒馬停下,觀察周圍形勢,想到數天之後,從這裏向營寨眺望的將是李世民,分外感到眼前機會難得。
麻常難以置信地瞧著仍在大興土木的山頭陣地,低呼道:“竟是一座土石寨!為什麽形狀這麽古怪?”
王玄恕微笑道:“麻將軍是否指山寨不規則的形狀?原因是陳公利用山頭粗壯的樹木,去其枝葉,截斷至兩丈的高度,以環繞山頭的百多株有根盤地的禿樹幹,作為樁柱支架,再以其他砍伐下來的樹木造成一個可抵受撞車衝擊的硬木結構,既現成方便,又省去挖泥土立木樁設塹坑的工夫,但由於要依循原有樹木的形勢位置營造,形狀不得不將就和怪相點。”
麻常叫絕道:“確是別出心裁的構思,舍此我再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以壯樹堅木為架構,鋪以大石粘土,頓把營寨變成一座牆高兩丈的小山城,大大增強防禦力,陳公確是了得。”
寇仲瞧著在這不規則的土木寨外正忙碌掘壕為塹的少帥軍戰士,掘出的泥土就運往山頭鋪築寨牆。
邴元真指著山寨外隻剩高不到三呎,一截截遍布三方的樹木餘幹,欣然道:“這些餘幹更令人叫絕,形成天然的拒馬障礙,李世民若要清理,首先須問過我們的弓箭手,想到對方進攻時要小心翼翼的繞著樹頭而過,不能長驅直進,這十多天來憋的鳥氣立即全消。”
寇仲感覺到身旁各人的歡欣振奮,人人均對這座頗具規模的山寨指點讚美,不但因山寨能成為他們安身固守之所,更重要的是山寨後的秘密峽道為他們提供無限的生機。糧草、食水、燃料乃至後援所有難題皆迎刃而解,他們再非陷於完全被動和挨揍的局麵,因而士氣大振,對他寇仲更有信心。
王玄恕道:“休息的地方設在峽道內,由於營帳在突圍時失掉,所以陳公築起多間茅屋,比帳幕更舒適溫暖。”
寇仲大叫道:“成啦!我們就以這由陳公的腦袋想出來的山寨,抗擊李世民在我們十倍以上的大軍。”眾人轟然應喏。
一隊人馬由跋野剛率領從山寨大門馳出來相迎。寇仲怪叫一聲,盡泄過去十多天來所受的冤屈和欺壓的不平之氣,領手下馳往山坡,朝山寨奔去。
徐子陵一覺醒來,擁著清潔的被鋪,想起過去十多天的顛沛流離,每一刻都在危險中度過的生涯,幾疑是兩個不同的人世。昨夜他們是巴東郡關上城門前最後入城的兩個人,抵達城門始知這是老爹杜伏威的城池,把門的江淮兵見他們衣著講究,沒有兵器隨身,一副文人雅士的樣兒,以為他們是世家子弟,忙向這兩頭肥羊抽油水,苛索城門稅以外的銀兩。教徐子陵意想不到的,是侯希白竟不是隨手打發,而是和他們討價還價,幾經辛苦議定一個比江淮兵所索低一半的價錢,完成交易,進得城來。事後侯希白解釋道:“若你表現得太鬆手,會使他們誤會你是頭好欺負的羊牯,又或身家豐厚至不用斤斤計較區區之數的紈子,無論是哪一個可能性,這些吸血鬼會千方百計來搾盡你的血汗錢,甚至會不惜謀財害命。所以我和他們爭論價錢,不是我舍不得銀兩,而是免自招無謂的煩惱。”
他現在睡的是城內最著名的豪華客棧巴東旅舍的上房,侯希白可不像他和寇仲,衣食住行無不講究,而他和寇仲更不會像他般隻肯睡最好的房間。
寇仲現在情況如何呢?他們是否還有相見之日?
“咿啊!”侯希白推門進來笑道:“子陵昨晚睡況如何?我卻是先苦後甜,第一個是噩夢,第二個才是好夢,夢見妃暄。”
徐子陵瞧著他邊說邊在床沿坐下,待吐到最後“妃暄”兩字時,他猛地一震的從深思和回憶中醒過來,欲言又止。
侯希白訝道:“子陵想說什麽?”
徐子陵凝望他好半晌,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情緒,歎道:“希白兄曾對我說過,以後隻會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去欣賞天下美女,這是你的一個改變,而你為何會有此改變?我一直想不通,直到此刻,始知道箇中原因,你是為了妃暄,對嗎?”
侯希白愕然道:“子陵真厲害,竟能看破我的內心。唉!怎麽說才好呢?當我第一眼見到妃暄時,就像看到到展子虔的真跡,覺得世上不可能有更好的美人,她令我領悟到美麗的真諦,那是超越我畫筆的禪境。自她踏足塵世,讓我等凡人得睹,侯希白再非以前的侯希白。”
徐子陵大訝道:“聽希白兄的話,似乎全不牽涉到俗世的男女之情,而是抱持著一種超然的心境。”
侯希白雙目異芒閃動,徐徐道:“天下間,恐怕隻有你明白我的心意。我之所以矢誌畫道,是基於我與生俱來對至善至美的追求。人世間本沒有完美的東西,可是給我捕捉到畫麵上的卻總是最動人的景象,等於你和寇仲不時掛在嘴邊那遁去的一。”頓了頓續道:“你曾否深思過美麗的本質?美麗是人世間最感人也是最神秘的東西,我名之為畫襌。子陵曾否想過美麗是怎麽一回事嗎?為什麽我們會認為某物美或不美?美麗更是沒有標準的,我和你感到星空非常迷人,很多人卻是不屑一顧!美麗更有無形的或是有形的,內心的美看不見抓不著,像妃暄般秀外慧中,正是美麗的極致,是一種可令任何人自慚形穢、神聖不可侵犯的美麗。”
徐子陵微笑道:“我從沒學你般去深思美麗那不能捉摸的本質。聽你這麽分析,頗有茅塞頓開的喜悅。但也想到人世間不公平的一麵,為何要有美醜之別?不過這可是誰都沒法改變的現實。”
侯希白仍沉浸在某一種情緒中,歎道:“美和醜根本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命運!自我第一眼看到妃暄,我的生命無限地豐富起來,徹底令我對女性的態度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從各種塵世俗念中超脫出來,變成畫道純淨的追求。”
徐子陵道:“在遇上妃暄前,希白兄是否早厭倦偎紅倚翠的生涯?”
侯希白苦笑道:“你倒看得透我,在成都你對我的生活方式有親身的體驗。唉!感情當然是一種負擔,尤令我不能忍受的是發覺美好事物另有不美的一麵。”旋即沉吟道:“青璿是毫不遜色於妃暄的女子,她與妃暄有一基本上的差異,無論妃暄出現於何時何地,她總予人一種不屬於凡塵的感覺;青璿卻恰好相反,不論是她的人或她妙絕天下的簫音,均能與時地融為一體,無分彼此。她們均代表超越我畫筆的一種至美的襌境。當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恨不得有筆墨在旁,把她活現於美人扇上,可是當我聽畢她的簫音,再無法掌握她最動人的一麵,那確非任何筆墨可描述一二的。”
徐子陵想起數次與石青璿見麵人景交融的動人情景,歎道:“說得好!你把我沒法形容的感覺一語道盡。”
侯希白欣然道:“對美麗的討論暫且告終,子陵內傷的情況如何?”
徐子陵苦笑道:“經婠婠的天魔真氣解去邪毒,已大有起色,不過離複原仍是遙遙無期,更可能永遠失去進窺武道的機會。”
侯希白皺眉道:“真的這麽嚴重?”
徐子陵道:“楊虛彥的魔功歹毒邪惡,傷及我的本元。而事實上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命運是怎樣發展便怎樣發展吧!我們到哪家酒樓吃早點去?”
侯希白道:“巴東城最有名的是望淮樓,樓高三層,位於城北,最高一層可看到城外淮河流過的美景。”
徐子陵掀被下床,微笑道:“有否打聽寇仲的消息?”
侯希白點頭道:“沒有任何消息。隻知襄陽和附近幾座城池的唐軍調動頻繁,不時有唐室水師船隻經過淮水,難道李世民是要對鍾離用兵,形勢緊張非常。真古怪,寇仲不是逃往這邊來吧?”
徐子陵忽然停下穿衣的動作,露出奇異的神色,低喝道:“出來吧!我知是你楊虛彥,快出來!”
侯希白心中劇震,最可怕的事終於發生。
“嗖!”一枝箭從寇仲的刺日弓射出,命中千步外的一張鐵盾,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堅硬的鐵盾以旋轉的方式爆裂,碎屑撒滿一地。圍觀著數以千百計的少帥軍戰士齊聲喝彩,情緒高漲。
山寨內被土木牆圍起的麵積非常寬敞,縱橫均超過三千步,足夠作馬球賽表演的場地有餘。在峽道前以粗壯的樹木築起一座兩層高的建築物,峽道的出入口就在下層處。這木構建築呈長方形,縱十丈橫十五丈,非常堅固,縱使被敵人攻入寨內,要進入峽道,還要闖過此關,在戰略上具關鍵性的作用。沿著寨牆八座箭塔正在興建中,空地上堆滿土、石、木材等建築用的材料,必要時可用作修補寨牆箭塔破損的部分。靠山壁處另有十間木營舍,每營可供十多名戰士休息睡覺,與龐大的主建築物互相照應。在山寨正中處則挖出一個直徑達兩丈的人工圓池,底部和邊壁用黏土石塊鋪砌,以兩條首尾相銜接的長竹筒輸水管引進峽道來水,注滿圓池。山寨令少帥軍一洗被窮追猛打有如喪家之犬的頹氣,因他們不但爭得喘一口氣的機會,並建設起強大的防禦工事,更重要的是山寨後有活路,進可攻,退可守可逃。主建築下層放滿糧食、草料和燃料,第二層則作休息之用,上麵的大平台可遠眺寨牆外敵人的形勢。由於冬天逼近,這木構建築不但是戰略上的需要,且可供戰士躲避風雪,乃山寨存亡之所係。峽道內是戰馬和戰士休養生息的安樂之所,令戰士能在兩軍交鋒的當兒,輪番躲避無情的戰爭。
寇仲由陳老謀手上接過另一枝就地取材製成的箭,訝道:“是從什麽木材削製而成的?既堅且韌,乃上等箭材。”
陳老謀以一貫洋洋得意的神態悠然道:“這是楛木製成的箭,專供少帥使用。亦隻有少帥能把這種原始粗陋的箭射得又勁又堅,不失準頭。若由其他人的弓射出,恐難穿透對方兵員的盔甲。”
寇仲皺眉道:“我們有足夠的箭矢嗎?”
兵家有雲:“軍器三十有六,弓稱首;武藝一十有八,而矢為第一。”由此可知弓矢在戰爭上的重要性。即使由群雄割據的城池,縱可任由攜帶兵器出城入城,卻嚴禁攜帶弓弩,正因弓弩具遠距離射傷人的威脅力。在戰爭中弓弩更是必備之物,若寇仲方麵缺箭,縱有堅牆高壘亦形同虛設。
陳老謀笑道:“少帥放心,這十多天的追逐戰中,我們射出不少箭矢,但收回敵人射來的箭矢更多,足供十天日夜不停的應用。楛木箭除供少帥專用外,也可作火箭來製敵,老夫依魯妙子天書中的圖樣製成一個耐燒的火套,隻要塗以鬆脂,套上楛木箭鋒,可如附骨之蛆般插嘴敵人的撞車和擋箭車身,燒他奶奶一個痛快。”
寇仲哈哈笑道:“燒他奶奶一個痛快!這回若我們能守到老跋來救,陳公你居功至偉,沒有人敢否認這一點。”立在四周的跋野剛、王玄恕、麻常、邴元真無不出言讚美,陳老謀則歡喜得合不攏笑嘴。
寇仲別首仰望主建築後的峽道入口,由於山壁巖巉,從外看去,即使在山寨內的近距離,仍瞧不破有這條貫山通道。
寇仲道:“若你是李世民,領兵追至此處,見我們背山立寨,會有什麽想法?”
麻常道:“我會心生懷疑,在這該是糧絕草盡的地方,少帥能挨多久?”
王玄恕色變道:“既有懷疑,當然會使人攀山偵察,崖壁雖非常峻峭,仍難不住對方輕功高明的能手。”
陳老謀道:“老夫與跋大將軍曾攀上山頂,所見危崖處處,險峰林立,加上山崖老樹盤踞,雲鎖霧封,看不見下方峽道,除非他們敢冒險爬下來,否則休想發現我們的秘密。”
眾人目光往跋野剛投去,這有胡人血統的硬漢沉聲道:“我並沒有登至峰頂,因為縱有高明輕功,仍是非常危險。兼之山壁水氣結成堅冰,滑不留腳,一個不小心便要跌得粉身碎骨。”
寇仲舒出一口氣道:“那我可放下心頭最擔心的事。跋大將軍爬不上去,敵人便該爬不過來,最好是來一場大雪,我們這山寨再無破綻可乘。”
陳老謀笑道:“少帥請上二樓的帥房休息,我們要開始弄數十部投石機來,雖比不上洛陽的飛石大礮,也夠敵人消受。”
寇仲大笑道:“弄數十部投石機,陳公何時學我般滿口粗言。隨我來的兄弟們,睡他奶奶一大覺的好時光到了!”說罷笑著往主建築跨步而去,步伐間透露出強大的信心,再非被李世民趕得東逃西竄時的狼狽模樣。
徐子陵低聲向侯希白道:“隻有他一個人,我感應得到。”
侯希白暗抹一把冷汗,若非徐子陵受傷後感覺靈銳大增,讓最擅長暗襲刺殺的楊虛彥來個奇兵突擊,後果實不堪想象。他可推想楊虛彥一直在暗裏追蹤他們,幸好昨晚他們是最後入城的兩個人,而楊虛彥又不想打草驚蛇攀城而入,所以待至天明城門開放時方始入城,打探到他們住進這家客棧,遂一心前來進行他最拿手的勾當。豈知被徐子陵一口喝破,令這最擅長潛蹤匿跡的影子刺客無所遁形。
楊虛彥的聲音在內院響起道:“徐兄原來功力盡複,大大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不過小弟此來並非針對徐兄,而是要與希白解決師門間的一些恩怨。”
侯希白和徐子陵聽得麵麵相覷,當然曉得楊虛彥不會隻為師門恩怨來尋侯希白晦氣,隻因誤以為徐子陵內傷已愈,故改變策略,祭出江湖規矩,以圖逐個擊破。
侯希白雙目露出堅決的神色,正要答腔,徐子陵搶先道:“楊兄何不稍待片刻,待我和希白說幾句話。”
楊虛彥長笑道:“有何不可。兩位盡管說話,我到魚池觀魚散心。”
他們入住的上房位於巴東客棧後花園內,是四合院的建築形式,四邊廂房圍起內院,由於房租高昂,所以隻兩、三間廂房住有其他客人,不過即使住滿人也不會有人敢在這亂世理會江湖上的鬥爭仇殺。內院布置講究,遍植花草樹木,置有魚池假山,四麵回廊,景致頗美。
侯希白訝然瞧著徐子陵,因怕楊虛彥竊聽,壓下聲音低聲道:“子陵有什麽要緊話說?”
徐子陵從容道:“希白是否下了拚死之心,決意死戰?”
侯希白道:“還有別的方法嗎?隻要子陵行走兩步,定會給這混蛋窺破內傷未愈。”
徐子陵歎道:“可是希白有否想過,你決意死戰,是因沒有信心擊退楊虛彥?”
侯希白苦笑道:“事實如此,為之奈何?我能和他來個兩敗俱傷,又或同歸於盡,對我來說是非常理想。”
徐子陵坦誠地說道:“你若以這種心態去和楊虛彥決戰,必敗無疑。”
侯希白一向信服他的智慧,沉吟片晌,點頭道:“我明白子陵的意思,我會設法冷靜些,不會變成有勇無謀的莽夫。”
徐子陵道:“仍是絕對不夠。你首先要消除對不死印法的恐懼!唯一方法,是恢複一貫灑脫的心態,視武道如畫道,當你進入畫襌的境界,將是你臻達武道至境的一刻。”頓了頓微笑道:“老楊既以為我恢複大部分功力,我就可憑此要他栽個大跟頭,然後我們輕輕鬆鬆的去吃早點。”
“嗖!”侯希白張開美人折扇,以寫上婠美人的一麵向著徐子陵,哈哈笑道:“與君一席話,勝練十年功。我現在就去和楊師兄玩兒,子陵請為小弟押陣。”
徐子陵瞧著侯希白的背影消失門外,欣然穿上外衣,穿過房門來到廂廳,透窗看去,楊虛彥正從魚池旁別過身來,目光先落在逐漸接近的侯希白,再透窗往徐子陵投來,雙目神光閃閃,微笑道:“徐兄該不會插手到我們兩師兄弟的事內吧?”
徐子陵生出奇妙的感應,曉得楊虛彥尚未受到侯希白的威脅,隨時可改變目標,破窗而入,向自己全力進擊。而楊虛彥亦確有此心,故言笑間暗裏凝聚功力,務使他身處險境。徐子陵向楊虛彥展露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忽然踏前一步,貼近窗,手作蓮花法印,淡然自若道:“原來楊兄有興趣和小弟先玩一場,請勿客氣。”
侯希白倏地移前,推進至距楊虛彥十步許處,折扇合攏,遙指楊虛彥,哈哈笑道:“子陵不要搶先,他是我的。”
楊虛彥“鏘”的一聲拔出影子劍,擺開架式,目光仍停留在徐子陵身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假若徐子陵真的功力盡複,於他和侯希白交鋒時從旁出手偷襲,即使以他融渾《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和不死印法的超凡魔功,仍隻有飲恨當場的結果!這個可能性令他一時不敢冒進。侯希白卻是欲進不能,就在楊虛彥劍鋒朝他指著的一刻,周遭流動的空氣似是忽然凝固,變成無形的萬斤巨石,壓得他難以動彈,如非他運功力抗,恐怕早吐血受傷。如此魔功,確是意想不及。
徐子陵兩手負後,緩步出廳,跨過門檻,來到寬敞的外院,挨近侯希白後側處,仍腳步不停,他以超乎常人的精神修養,把內傷徹底忘掉,移到內院中心兩人對峙一旁的回廊,哈哈笑道:“楊兄的話似乎有欠考慮,先不說你被逐出門牆,與希白再無任何關係。最重要是我們之間並非一般江湖仇殺,什麽江湖規矩都不能在我們之間生約束之效。當日你傷我時,請問有否想過江湖規矩?”
楊虛彥雙目殺機大盛,厲叱道:“既是如此,徐子陵你為何還不下場動手,是否內傷仍未痊愈?”
徐子陵精神一振,知道楊虛彥完全看不破自己的虛實,表麵凶神惡煞,實則內心虛怯,大大減弱他的戰力,若無其事地說道:“如此說小弟不客氣啦!”
楊虛彥冷哼一聲,姿態不變的往後彈退,劍鋒化作點點芒光,帶起無數細碎的氣旋,非是進攻,而是自保。徐子陵玄之又玄的精神感應全麵開展,他探測的非是楊虛彥真氣分布的情況,而是對方精神的強弱和目標,亦即楊虛彥魔功那遁去的一。他清楚感到楊虛彥此招不但有試探他虛實,看他能否下場動手的目的,且是布下陷阱,引侯希白進擊,在看似平均分布的劍氣場中暗藏黑手魔功殺招,希冀一舉重創侯希白,再從容對付徐子陵。影子劍是虛,黑手魔功是實。
在氣機牽引下,侯希白如影附形的縱躍而起,手上美人折扇仿似他妙絕天下的畫筆,在空中畫出充滿線條美的進攻筆觸,從對方滿天芒點中找尋真主,點向楊虛彥的影子劍鋒,深得以畫道入武道的真諦。徐子陵探出右手,戟指退往魚池上空的楊虛彥,純以精神力把這可怕的大敵鎖緊,喝道:“攻他中府!”中府大穴位於胸膛位置,肺腑吸氣,胸廓擴大至此,是手太陰肺經和足太陰脾經交匯之處,更是楊虛彥黑手魔功運作的要地。楊虛彥往後飛退,撤功變招,被徐子陵感應到箇中微妙處,故出言指引侯希白。換過說話的是其他人,麵對漫空劍芒劍氣的侯希白肯定會稍作猶豫,但因他一向信服徐子陵,更曉得他的精神感應超乎武功,一聲長笑,美人扇“嗖”的一聲張開,橫掃淩空的楊虛彥,其中暗藏變化,似要掃打影子劍,事實上可隨時變招疾點對方中府穴。
楊虛彥雙眼閃出掩藏不住的震駭神色,顯是因被徐子陵瞧破他的虛實。“砰!”漫空劍影消去,楊虛彥未及變成漆黑的灰黯魔手,與由滿張改為摺疊的美人扇正麵交鋒,生出勁氣交擊之音。楊虛彥虎軀劇震,顯是吃了暗虧,加速退往魚池另一邊的空曠處。侯希白施出渾身解數,淩空追擊,不讓對方有重奪上風的機會,與楊虛彥貼身展開一場激烈無比的近身搏擊,劍來扇往,響聲不絕。“背中”“魂門”“章門”“天會”“後溪”“前穀”,一個接一個的穴位由徐子陵口中吐出,侯希白此時對他信心十足,不理對方劍勢如何,總依徐子陵的指示配以自己的智慧照目標狂擊猛攻,而每一回均令楊虛彥手忙腳亂,無法扭轉形勢。
打開始給徐子陵喝破他的行藏,直至此刻,楊虛彥一直處在下風,沒法發揮全力。徐子陵和侯希白兩人對他的黑手魔功此時有更進一步的了解,知他並不能隨意施展,而是有運氣施勁的程序,隻要能先一步攻其關鍵穴位位置,他的黑手魔功便無所施其技。由此可知楊虛彥的黑手魔功仍未臻達圓滿的境界。徐子陵從容往在魚池另一邊閃動盤鬥快得常人肉眼無法看清楚的兩道人影走去,事實上他因功力減退,再無法把握兩人的招數,可是他的精神力卻能把楊虛彥那遁去的一鎖緊,最強處恰是最弱的一點。沒有人比他更認識楊虛彥來自石之軒的不死印法,比之石之軒,楊虛彥仍有一段距離,隻屬印法的原始階段,且未成功融入影子劍法內,要賴來自《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黑手魔功配合施展。但在徐子陵指引下,侯希白壓製得他無法展開黑手魔功,等於同時破去他的不死印法。
“砰!砰!砰!”三聲爆響接連響起,如繁弦急鼓,震**著內院廣闊的空間,凶險淩厲至極。
侯希白心知因徐子陵的接近,對楊虛彥的心理生出無比的威脅,令他生出怯意和退意,哪敢放鬆,使出全身功夫,見招破招,猛攻突擊,務要置楊虛彥於死地。他的扇招雖招招殺招,表麵看去卻是瀟灑優美,於緊迫激烈中隱含一種閑逸的超然意味,就像為美人繪像,隨意敷采,卻精采紛呈,深得畫道之旨。處在下風的楊虛彥不論如何反擊,總給他的折扇看似隨意飄灑的破去。
徐子陵勉強提氣,跨入兩人交戰的氣場內,恰是楊虛彥勁氣最弱的一點,也是最能威脅他的位置。楊虛彥受此影響,劇震一下,發出怪嘯,往後疾退。侯希白搶前扇出如風,絞開影子劍,疾點其胸口。楊虛彥使出幻魔身法,往橫移開,以肩頭硬挨一扇,退勢加速,淩空狂噴一口鮮血,大喝道:“後會有期,今天的事我楊虛彥絕不會忘記!”眨眼間沒在廂房後方。
侯希白落回地上,兩人你眼望我眼,均瞧出對方心中暗叫僥幸。楊虛彥灑在草地上的點點鮮血,確是得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