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3章 夜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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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山之上是浩瀚蒼莽的高原, 隴山之下則是一衣帶水的平野,朔風帶著一縷鮮血腥鹹的氣味,在懸崖峭壁之下翻湧著。新平郡的狼煙與零星城池散落, 這一切都被峭壁上的一雙眼睛注視著。那些衝下隴山的褚潭大軍即將橫死在渭水邊,而清掃出來的戰場即將迎來秦州軍與司州軍最後的決戰。

“將軍, 我們為何不在新平直接擊潰褚潭?”範玄之恨不能親自手刃褚潭, 將其捂死在新平。

陸歸將地形輿圖一卷,交給了範玄之,看了一眼山雲與渭水的一線分野:“雲在天外, 誰都不會覺得有一天雨會落到自己的頭上。褚潭的軍隊不至三輔,那些與漢中王氏暗中交好的世族就不會冒頭, 那些想隔岸觀火的世族就永遠都不會表態;宮城內的君王還會繼續玩弄權術,朝堂上的政敵永遠都會覺得我們應該相忍為國。史書上的慕容俊按兵不動, 就是等冉閔把河北踐踏幹淨才出手。他們沒有感受到威脅時,你替他們解決掉了潛在的威脅, 他們隻會視你為威脅,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對你指指點點。當他們被威脅到生命時, 即便你最後一個出現, 也是身披光輝的拯救者。不到最後一刻我不能出手……不然父親就白白犧牲了。”

陸歸的胸口處,還收著父親差人送來的信。父親毅然決然地遵從詔命,帶領五千護軍府的人入宮, 就是要用生命做最後的置換。他要引誘敵人最瘋狂的攻擊,讓所有的關隴世族做一次最後的表態。讓戰爭給陸氏陣營的內部做最後一次整肅,以此來換取關隴世族數代的效忠。自此之後, 陸家不負君恩, 血親不留,國慧不受。

範玄之此時了然, 但他也明白,按兵不動等著最後一個衝上去,這個套路看似簡單,但對陸家統禦能力的要求也是非常之高。整個秦州軍四萬兵力靜靜等待,麵對可以輕而易舉擊潰叛軍的時機仍能聽從主將的命令,沒有怨言,沒有營嘯,沒有嘩變,秦州境內沒有一家反對,甚至南、北涼州都對秦州的行動表示支持或不願幹預,這便不是一般的勢力可以做到的。

成事的底色既有陸歸這種名將的統軍素養,也有秦州境內軍民上下一心的,有當年鍾雲岫等人籌謀物流水運,也有陸昭製定的軍功授田之策與對西北世族人心的整合。

“隻可惜,可惜苦了關隴地區的百姓,苦了千千萬萬的生靈。”

權力的高塔上,永遠是上層踩著下層的資源,頂層看著底層廝殺攀爬,偶爾頂層還會為這種廝殺冠以“平等進取”的美名。當曆史的車輪無情碾過,跑得慢的人成為車下屍,跑得快的人一生疲於奔命,那些跳上車的人大多也都踩著同時代人的屍體。

初入權力場的範玄之仍忍不住慨歎,而陸歸早已學會不露聲色。

一隻獵鷹穩穩地落在了副將張牧初的手臂上,陸歸接過解下來的字條,道:“王叡已過函穀關、秦州軍全軍下隴!”

“既如此,煩請中貴人稍後,我先把府內事務稍作交待,便立刻整軍隨中貴人入宮。”司徒府內,吳淼先將內侍請了出去,陸昭這才從屏風後走出來。

吳淼笑了笑:“年過花甲尚能為國死軀,倒也算得上體麵。司徒府便先托付給東曹了。”

此時在一旁沉默不言的王赫向前一步,一個七尺高的彪壯男兒也不由得留下一行淚來,他一邊拉住吳淼,調門也不小:“太保莫去!晚輩這就去灞城門找吳大哥,和吳大哥率兵入宮。太保不要管院子裏那個老閹貨。到時候吳大哥和我功勞也立了,我倆又不是三公,我不信皇帝他能給我們倆弄什麽杈禮,到時候又能奈我等何?”

王嶠聞言卻氣得跺腳道:“你個憨貨,二公與我即便身死,也足夠遺澤家族。若真像你說的那般,太保身為三公卻臨陣抗旨脫逃,世祚安能延續榮耀,隻怕子侄後輩都要為人所唾棄!”

“人都沒了,還要世祚幹什麽?”

“你……”王嶠被王赫噎了一口,也知道是對牛彈琴,“你快回吳衛率處吧。當初你還自稱陳留王氏,就這點覺悟,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禁中我自與太保去,你們守好門戶,保全自身才是。”

“不成!”王赫道,“我雖屬太子衛率,但現在是太保所領,自當保護主將安全。”

王嶠與王赫正相執不下,陸昭忽然道:“我有一個辦法,若成功,至少可以救出太保。”

院子裏,傳詔的太監還在焦急地等著,忽然被一眾親兵從背後捂住了嘴,隨後五花大綁地捆進了院子裏。與此同時,陸昭仍是內侍打扮,王嶠則手裏捧著詔書,王赫則護衛在後。

“陛下命我宣詔,召中書監入宮。”陸昭一邊說,一邊將一應通行牌符交到宿衛手中。

宿衛一一查驗,也覺得並無異常,便放了陸昭和王嶠入內,但卻把王赫攔下了。

“詔書上可沒說讓太子衛率的人入內啊。”宿衛認真起來。

陸昭道:“詔書上說讓太保領兵,領的自然是衛率的兵啊。”

“這不成。”宿衛道,“他就一個人,也沒跟著太保。”

王嶠此時也有些著急了:“兵尉權且通融一二,他到底也是太子的人,這個節骨眼,計較此節,壯士,你在自沒青雲之路啊。”

宿衛卻仍不放行,不過語氣卻有所和緩:“想要入宮也可以,但要先向光祿勳投書請見。”

陸昭首先便確認這名宿衛已經不是左衛將軍陳霆的人了,陳霆部的人都是原來她殿中尚書的兵,不認識她的至少也認識王赫。人換了,說明父親現在應該已經全盤接手了未央宮的宮防。她很想再見父親一麵,當麵陳明自己的對策,但她既怕這些宿衛裏有魏帝的暗哨,又怕父親因她涉嫌,生生把她趕出宮去,因此也就沒有表明身份。

一旁,陸昭和王嶠還在想辦法,這時王赫卻從懷裏摸出一張字條,對侍衛道:“今日我確有公務,已在光祿勳處投書,這是加印的回執。”

侍衛訝異地看了看王赫,又辨認了回執,確認無誤後,便揮了揮手:“那你也進去吧。”

幾人入內後,陸昭和王嶠都忍不住問王赫的回執是怎麽來的。

“嗨,是韋光給我的。”王赫道,“先前上林苑文武宴上,我替他張勢出頭,後來他給我弄了個光祿勳的投書回執答謝我的,特意把日子空著呢。”

“這麽給你麵子?”就連陸昭也覺得這個饋贈冒險得過分了些。

“哪裏是給我麵子啊。”王赫笑得憨憨的,“這是給太子麵子呐。吳大哥手裏也有一張。”

陸昭也笑了:“我說呢,讓你們演戲,怎麽還演出真感情了。”

“演什麽戲?”一旁的王嶠聽得一頭霧水,卻被兩人打哈哈遮過去了。

未央宮南闕炬火明亮,陸振佇立城門之上,望著已經從西麵暗入宮城的一眾叛軍。叛軍人多勢眾,準備也十分充分,不乏雲梯和宮城器械。人流湧入宮城後,旋即被高大的城牆遮擋,在夜幕的遮掩下如同無聲無息的厲鬼,暗暗向未央宮逼近。

五千對一萬五千,如此懸殊的差距足以讓人心生絕望。陸振仍安撫著將士們,太子的援軍就在未央宮外,但他心裏知道,在自己打光最後一個兵卒前,皇帝不會讓任何一個人來援助他。死亡正在悄無聲息地靠近,而他仍要努力給他的將士製造幻覺——他們所效忠的君王與國家無愧於他們。

城門上已經開始有人竊竊私語,己在明,敵在暗,黑夜中鐵甲的摩擦聲同樣損耗著每個人的理智和耐心。

“所有城門皆已關閉,所有防禦器械也已就位。”張文烈作為陸振在吳國的禦前侍衛,此時仍在貼身保護著舊主。他們一主一仆,同樣都是把未來的希望交到了孩子們的手中。“敵人人多勢眾,行動變幻莫測,是否要先點燃瀝青,放下去看看情況?”

陸振卻揚手道:“雕蟲小技罷了,擁有三倍兵力卻要依賴詭道,必非堂堂正正之師,敵人軍心不穩。”對於他來說,這場戰役的勝利已經不再重要,瀝青這種防禦物資他不想用在定策上,但卻要為追隨自己的士兵在關鍵的時候多爭取一些時間。

片刻後,城下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軍鼓聲。陸振看了一眼城下的旗號道:“分出一些兵力守住東闕,這是敵人的佯攻之策。方才斥候來報的先行部隊不是這個旗號。”

此時又一名斥候跑了過來,道:“回稟護軍,吳太保已率宿衛固守東闕附近,請護軍全力駐守西、南二向,待敵軍疲敝,太保便會奇襲敵眾。”說完又將一封信交給了陸振。

陸振接過信,看著上麵的熟悉的字跡,深吸了一口氣,眨了眨微微酸澀的雙眼道:“將東闕的守備移至西門。”待傳完指令方才對張文烈低聲道,“你去殿前,看看昭昭在不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