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對社會現實的批判
伊拉斯謨所麵對的社會現實是遠遠不能令他滿意的,宗教、政治、文化、教育等領域存在的問題都成為他揭露、批判的對象,而批判的核心是天主教會。
一、對天主教會的批判
伊拉斯謨認為教會和教會人士的天職是淨化世人的靈魂,使世人有德,使世人虔信上帝。然而可悲的是,教會本身就是不潔的,遑論拯救世人?從一般僧侶到教皇,都陷入腐敗與罪惡之中。
伊拉斯謨認為僧侶是愚昧無知的寄生蟲,“他們目不識丁,卻因此把不讀書當成最大的虔誠。他們在教堂裏像驢似地高聲朗誦聖詩時,隻記住它的詞句,並不了解是什麽意思,卻以為自己正在把最滑潤的香油塗抹在上帝的耳朵上。他們中間大多數人把自己的髒和窮看成本錢,挨家挨戶哀聲乞討食物。他們闖進旅店、舟車和其他公共交通工具,對正規的乞丐大為不利。這些圓滑之徒,僅僅能夠說明:他們是用汙穢、無知、土氣、傲慢無禮來為我們扮演使徒生活的”[17]。他們是“精神錯亂的蠢物”,他們簡直不帶一點宗教氣味,不了解真正的教義,然而卻“深深地愛戀自己,是個人幸福的癡賞家”。照他們的行為舉止看,好像全部信仰都在於瑣屑的禮儀小節:“縛涼鞋準確要打多少個結;各式衣裝分別取什麽特異顏色,用什麽衣料做成;腰帶多麽寬,多麽長……” [18]如此等等。他們任意解釋《聖經》,武斷地做出荒謬的結論。“如果有人敢於反對他們的決定,他們將使他屈服,改變他的主張,承認自己冒昧”,甚至扣上異教徒的罪名,將之轟出教會,“這是他們陷害敢於反對他們的人的精神武器”。作為聖職人員,他們應做社會道德的表率,但實際上卻恰恰相反。伊拉斯謨以大量的事實和犀利的詞句對他們的縱情****的生活,予以無情的揭露:“喝得痛快,活得長久,盡情尋歡,你們這一些出色的醉心於愚行的人們!”[19]他又說:“他們徒然遮遮掩掩,徒然想在凡夫俗子麵前誹謗肉欲享受,最惡毒地咒罵它,純粹是裝腔作勢!他們設法使別人遠離肉欲享受,為了自己更痛快地享受。但是神明在上,請他們告訴我,如果沒有快樂,也就是說沒有瘋狂來調劑,生活中的哪刻哪時不是悲哀的,煩悶的,不愉快的,無聊的,不可忍受的?在這兒我本來隻要引用索福克勒斯的話來作證就行了,這是一位偉大的最值得讚頌的詩人,他對我(指愚人)十分稱頌,他說:最愉快的生活就是毫無節製的生活。”[20]伊拉斯謨嚴厲指責教會隻是唆使人去追求虛無縹緲的來世,而那些**不羈的教士卻在今世荒**享受,這是不公允的,應群起而攻之。在此也體現出伊拉斯謨反對中世紀的禁欲主義,反對來世觀念,主張世俗享樂的人文主義觀念。
教皇亦在受批判之列。伊拉斯謨認為,教皇應以謙遜和清貧來效法基督,但他們卻無此美德,而是濫用手中至高無上的教權,發布怒聲咆哮的敕令,打擊異端,榨取財物(如出賣贖罪券),完全是為了排除異己,謀取私利,並無《聖經》所要求的真正的仁愛之心。教皇還挑起戰爭,使人們相互仇殺,伊拉斯謨指出:“基督教教會是在血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依靠血而壯大的,依靠血而擴大的……戰爭是可怕的,它適於野獸而不適於人類……戰爭是瘟疫,它引起性格的全麵敗壞;戰爭是罪惡,最壞的人往往戰勝。戰爭是邪惡的,它與基督毫無共同之處。然而我們的教皇們忽視一切,唯獨致力於戰爭。這些疲遝的老頭子們卻不惜一切人力和資財精力充沛地大幹特幹,其目的隻是在於顛覆法律、宗教、和平、人道。”[21]
而信奉基督教的基督徒往往成為教會所玩弄欺騙的對象,“沒有一個傻瓜的行為會比這些被基督教狂熱迷住了的人更為愚蠢了;因為他們大量施舍錢財,他們寬恕罪過,任人欺騙,不分敵我,棄絕快樂,飽嚐饑餓、失眠、痛哭、辛勞、斥責之苦;他們惡生戀死;總之,他們對於普通的感覺似乎已經變得完全麻木不仁,簡直像靈魂已經離開他們的肉體到別處去了似的。確實,這不是瘋狂又是什麽呢”[22]?教會的說教使人輕視今生、追求虛幻之物而飽受今生之苦。在路德攻擊贖罪券之前,伊拉斯謨就開始了他的攻擊,他奚落那些購買贖罪券的人,說他們用虛假的寬恕給自己吃定心丸。伊拉斯謨認為金錢不能贖罪,贖罪券是一種欺騙,是與真誠的信仰相悖的。一個小偷從他偷來的錢中拿出少許購買贖罪券,他就能立即洗淨他一生中的全部汙垢,一切罪惡如偽造證據、色情**、背信棄義、蓄意殺人等,都可以用錢開脫,還可使他今後可以重犯這一係列罪行,伊拉斯謨問道,難道這就是宗教信仰嗎?教會的這種行為是道德的嗎?
經院哲學是天主教會的精神支柱,伊拉斯謨對經院神學家大加鞭撻,認為他們自高自大,“尊自己為智慧的唯一寵兒,把其餘的人看作宇宙間的汙穢和垃圾”。他們愚昧無知,隻是“築起空中樓閣,在真空中建立無限的世界”。盡管無知,卻自誇懂得一切事情,“他們從來沒有過一次重要的發現,沒有在一件最小的事情上有過一致的意見。除了被一些或另一些人反對和反駁以外,沒有什麽東西是清楚的、明白的”。他們整日考慮的是這樣一些荒誕無稽、玄而又玄的問題:“耶穌,作為聖子,是否對聖父上帝和聖母有著雙重特別明顯的關係?三位一體中第一個人恨第二個人,這個命題是否可能正確?上帝使我們的天性像地,作為一個男人,他是否同樣可以變成一個婦女、一個魔鬼、一隻野獸、一棵野草或者一塊石子?如果神性有可能以任何無生命的物質的形式出現,那麽他怎樣講得了道呢?他又怎樣被釘在十字架上呢?如果在我們的救世主懸在十字架上的時候,聖保羅讚美著聖餐,那麽聖餐麵包會不會化為留在樹上的身體呢?耶穌的肉體出現在聖餅裏,他的人性會不會從他的神性抽出呢?我們是否複活以後會像今生那樣大吃大喝呢?”伊拉斯謨認為,這些空想的神學家和經院哲學家,一心一意地繼續著他們晦澀難解的研究,不去閱讀《聖經》,不去把握《聖經》中該把握的東西,空口說廢話,以之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教會。伊拉斯謨諷刺道:“他們的權勢和權力也是非常之大的。他們對待《聖經》的曆史想怎樣就怎樣,好像把一塊蠟要揉成什麽樣子就揉成什麽樣子。不管他們武斷地作出什麽結論,他們就批準它們,並不準改變,好像其具有梭倫的法律和羅馬教皇的法令同樣的力量。如果有人敢於反對他們的決定,他們將使他屈服,改變他的主張,承認自己冒昧。他們說這個命題是毀謗,說哪個命題不恭敬;他們說的話,好像是聖諭,不可改變;說這個命題有點異教的氣味,那個命題枯燥和不適當。”總之,一副文化專製主義姿態。這些神學家甚至自大到講拉丁文時不遵守語法規則:“他們那樣隨便地講拉丁文,他們嘲笑遵從正確的句法或嚴守性、數、格的一致的談話,以為像一個教師那樣說話,屈從語法的規則,有失神學家的尊嚴。”[23]
伊拉斯謨對教會的批判是尖刻的,但他在世時並未受到教會的迫害,這與其注意保護自己有關係,他在寫作時非常謹慎,盡力避免正麵攻擊,也不指名道姓,他總是再三解釋他無意於攻擊教皇製度,而隻是反對不稱職的教皇而已,他說他對修道院的生活充滿敬意,他諷刺挖苦的不是全部僧侶而隻是那些惡劣的僧侶。亦即,他反對的不是教皇製度、天主教會製度本身,而隻是在此製度內部活動的一些不道德的個人。實際上,他的批判引起的作用恰恰是對天主教製度的顛覆。
二、對文化教育的批判
伊拉斯謨對北歐當時的文化教育狀況極為不滿,對知識界、教育界人士大加抨擊。
第一,對文法學家和文法教師的批判。伊拉斯謨認為,那些表麵上被認為是學問最淵博的人中,文法學家居於最前列,他們是“最可憐、最有奴性、最可恨的人”,驕傲自大,盲目自信,迂腐透頂,互相吹捧討好,庸俗至極,俗不可耐,死守空疏無用的語法規則,背誦著“空虛而誇大的詩句”,“靠著那些不過是消遣性的短文和寓言般的贗品,他們是那樣可笑地在虛無縹緲的妄想中費力支撐著,以指望獲得一個不朽的名聲,同時慶賀以他們的胡言亂語在別人心中留下的永不衰息的懷念”。
伊拉斯謨認為當時的學校是被精神的塵埃所窒息的“監獄”。文法教師的任務僅僅是給兒童講一些愚蠢的故事和所謂的有詩意的小說,他們欺世盜名,讓兒童的父母認為他們充滿智慧、非常重要。他們還對兒童施以殘酷的體罰,“蹙額瞪著發抖的孩子、打耳光、嚴厲地批評、用戒尺責打”,“在訓練中運用各種嚴酷的方法”,並“從中感到莫大的自得和欣喜”。
第二,對修辭學家和作家的批判。伊拉斯謨認為修辭學家們野心勃勃,想加入哲學家的行列,但他們愚蠢無能之極,“在任何爭論中,對他們無法認真駁倒的問題,他們常常能輕輕一笑過去”。而作家呢?有的亂塗一通,糟蹋紙張,不知所雲;有的反複修改,勞神費力,沽名釣譽;有的粗製濫造,整篇剽竊,卑鄙無恥。
第三,對法學家的批判。伊拉斯謨認為法學家是最自負自誇的人,他們充滿信心地援引與當前案件無關的幾百種案例,而自己卻認為 “那是他們費了極大力氣的最好的訴訟”。
第四,對邏輯學家和詭辯家的批判。伊拉斯謨認為這兩類人像鸚鵡學舌一樣呆板,像老婦人一樣嘮嘮叨叨、滔滔不絕地說廢話,為了區區小事而不留情麵地爭論。他們愚頑至極,總相信自己正確無誤,“以致世界上所有的論斷都不能說服他們接受相反的論點”。
伊拉斯謨認為社會問題的核心是道德問題,他所批判的對象正是教會和文化教育界的不道德現象,諸如愚蠢、盲從、虛偽、自大、貪婪、卑鄙、荒**、殘酷等。
伊拉斯謨並非隻破舊而不立新,並非隻進行批判而不從事建設。在對當時社會上的不道德現象批判的同時,還通過對“愚人”的歌頌,展示出他的新的宗教觀和道德觀以及社會改造、教育改造的理想。我們可從下麵幾個方麵探討他禮讚“愚人”的實質。
首先,伊拉斯謨批判了當時罪惡的社會和腐敗的教育對人的戕害。本來“一個人的童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但由於他降臨於一個不道德的充滿肮髒與汙穢的塵世,世上的“清規戒律”束縛著我們,繁蕪無用的知識困擾著我們,使我們享受不到“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時期”,未及青春年華就衰老了,伊拉斯謨因之感慨萬端:“我們來到世間多麽悲慘!我們的教育多麽艱難!我們在童年犯下了多少錯誤!我們的青春又遭受了多少苦難!我們的衰老多麽令人難以忍受!我們那不可避免的死亡又是多麽悲慘!而且又有多少疾病纏擾著我們!有多少不測的災禍可能降臨到我們頭上!又有多少麻煩侵擾我們!沒有浸泡在苦水裏的東西又是多麽的少!更不用說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殘害,不用說貧窮、坐牢、惡名、虛偽、痛苦、圈套、背叛、辱罵、誣告和欺詐了……”伊拉斯謨喝問:“人類為了防禦什麽才保留下來這些邪惡?”他認為,在這樣一個世界上,“越無知越受益”,越保持天性之自然就越少受社會的毒害。受到毒害的人“一喝下遺忘水,他們心頭的塵埃就會被洗得一幹二淨,他們就會重新煥發青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伊拉斯謨說:“愚蠢是唯一能夠留住青春和抑製衰老的東西。” “愚人”較上麵所提及的那些知識淵博的法學家、修辭學家、神學家們更少受到毒害,更多地保持了虔誠和美德。所以,伊拉斯謨要歌頌愚人。
其次,通過智人與愚人的比較,讚頌了愚人的美德。伊拉斯謨認為,假如所有的人都很聰明,聰明得脫離了人性,就如同那些虛偽的文法學家和修辭學家們一樣,那麽,世界將變得更加醜惡。愚人是“唯一樸實、誠實和講真話的人”,“愚人的心思都從表情和談話中表露出來了;而智人卻有兩條舌頭:一條舌頭講真話,一條舌頭編造謊言”。“愚人心術正直,沒有陰謀詭計和惡,而智人卻自認為無人與之比擬”,虛妄至極。伊拉斯謨進而比較了智人和愚人的生活狀況:“讓我們比較一個智人和愚人的生活狀況吧!你給我想出一個智慧的典範與愚人相比吧!這個智人把他的童年和青春年華全部消磨在學習科學知識上,在觀察、思慮、研習中失去了一生中最甜蜜的一部分,剩下的時間他從來未曾嚐到樂趣。對於自己說來是勤儉、貧窮、悲傷、愁眉不展和刻薄;對別人來說,是令人嫌惡,遭人痛恨。他們麵色慘白,骨瘦如柴,粗魯不堪,雙眼酸痛,還沒死就已遭受衰老和死亡的折磨。(還沒享受到生活的樂趣就死去,有什麽意思呢?)這就是偉大智人的形象。”伊拉斯謨對這種智人的生活方式很不欣賞,而希求一種“一生頻頻舉杯,翩翩起舞,盛宴不斷,歡鬧嬉戲”的新的生活方式。他認為“再沒有比我們通常所叫的愚人更幸福的了!我認為這些都是光彩耀人的美稱。愚人不怕死,不因惡的降臨而恐懼,也不因即將來臨的幸運而高興。簡而言之,他們不受千思萬慮的困擾。他們既不謙遜,也不畏懼,既不雄心勃勃,也不妒火中燒。他們不僅快活嬉戲,又唱又樂,而且到處受到歡迎”。愚人與人為善,也受他人珍愛,“萬事萬物都不願傷害他們。即使是十足的野獸,看到愚人無邪的天性也不加害於他們”。
再次,伊拉斯謨通過引證《聖經》讚美愚人。《聖經》認為,隻有上帝是真正的智者,所有的人都是愚人,人類絲毫沒有智慧,不應為有一鱗半爪的知識而傲慢。上帝喜歡純樸的愚人,而厭惡那些自認為聰明的智人。正因如此,“才禁止人類吃智慧之果,似乎智慧是幸福的毒藥”。聖保羅也認為,智慧使人自滿自足,並產生危害,因而要避而遠之。君主也不喜歡聰明過頭的人,“君主對聰明過人的人投去懷疑的眼光,自然地嫉恨他們”。基督“細心地勸告愚人謹防智慧的浸入。他把他們召集起來,以小孩、百合花、芥子、麻雀和那些微乎其微的隻靠大自然意誌生活而毫無心智和煩擾的東西為榜樣,來教育他們”。
可以看出,愚人是道德的楷模,而智人是不道德的典範。伊拉斯謨希圖的是建立一個道德的充滿基督教虔誠精神的新社會。在本質上他認為愚人並不“愚”,真正的愚人是那些虛偽卑鄙的所謂“智人”。所以羅素指出,《愚人頌》“通篇有兩類愚癡,一類受到嘲諷的頌揚,另一類受到真心的頌揚;真心頌揚的愚癡即基督徒淳樸性格中顯露出來的那類愚癡”。
從嚴格的意義上講,《愚人頌》稱不上是教育論著,但它對當時教育的影響卻超過當時任何一部教育著作。在教育史上,對教育發生重大影響的往往不是純粹的教育理論本身。《愚人頌》從更根本的角度揭示了北方文藝複興教育的基本原則。
其一,《愚人頌》展示出文藝複興運動的基本精神,為教育的變革奠定了基礎。它抨擊了當時知識界和教會的腐敗,高揚原始基督教道德的旗幟,歌頌了人生的價值和人的尊嚴,要求人從各種“清規戒律”中解脫出來,宣揚人的不受束縛的自由發展,要求現實生活和塵世的享樂。
其二,《愚人頌》揭示出教育的最高目的在於德行和虔誠,這反映了北方文藝複興的特殊精神。伊拉斯謨指出:“教育的首要任務是在青年的頭腦裏播下虔誠的種子。”[24]
其三,《愚人頌》要求使人的個性得以自由發展。細觀《愚人頌》可以發現,似乎伊拉斯謨認為,人的天性是美好的、純潔的,但一入罪惡的塵世,就受到了毒害和汙染,所以他歌頌純樸的具有“無邪的天性”的愚人,認為應“隻靠大自然的意誌生活”,而謹防所謂“智慧”的侵擾,含有“絕聖棄智,民複孝慈”的意味。
如何革除社會上的不道德,基本的途徑就是教育。伊拉斯謨反對宗教改革與其溫和的改革觀是密切聯係的。但這裏就產生了一些問題:既然伊拉斯謨認為愚人有德而虔誠,教育的目的在於培養人的虔誠和道德,那麽文化知識教育在伊拉斯謨的教育思想中還有無地位?虔誠、道德與知識是什麽關係?伊拉斯謨所推崇的教育還是以古典文化知識為核心的人文主義教育嗎?
實際上伊拉斯謨並不反對文化知識教育,不僅不反對,而且還十分強調。不過他主張的知識教育的內容與傳統的粗鄙的拉丁語教育和經院哲學不同,而要求以人文主義教育改造舊教育,舊的知識教育戕害人的天性,使人不虔誠、不道德,而新的知識教育則發展人的天性,使人虔誠和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