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關於民族傳統和外來影響

字體:16+-

我的寫作受過一些什麽影響?古今中外,亂七八糟。

我在大學念的是中文係,但是課餘時間看的多是中國的當代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學的譯本。俄國的、東歐的、英國的、法國的、美國的、西班牙的。如果不看這些外國作品,我不會成為作家。

我對一種說法很反感,說年輕人盲目學習西方,趕時髦。說西方有什麽新的學說,新的方法,他們就趕快摹仿。說有些東西西方已經過時了,他們還當著寶貝撿起來,比如意識流。有些青年作家摹仿西方,這有什麽不好呢?我們年輕時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有些方法,不是那樣容易過時的,比如意識流。意識流是對古典現實主義一次重大的突破。普魯斯特的作品現在也還有人看。指責年輕人的權威是在維護文學的正統,還是維護什麽別的東西,大家心裏明白。

有一種說法我不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雖然這話最初大概是魯迅說的。這在邏輯上講不通。現在抬出這樣的理論的中老年作家的意思我倒是懂得的。他們具有強烈的排他性,排斥外來的影響,排斥受外來影響較大的青年作家,以為自己的作品是最民族的,也是最世界的,是最好的,別的,都不行。

錢鍾書先生提出一個說法:“打通”。他說他這些年所做的工作,主要是打通。他所說的打通指的是中西文學之間的打通。我很欣賞打通說。中國當代文學和西方文學需要打通,不應該設障。

另一種打通是當代文學與古典文學(民族傳統)之間的打通。毋庸諱言,中國當代文學和古典文學之間是相當隔閡的。這有兩方麵的原因。一方麵,當代作家對古典文學重視得不夠;另一方麵,研究、教授古典文學的先生又極少考慮古典文學對當代創作的作用,——推動當代創作,應該是研究、教學古典文學的最終目的。

還有一種打通,是當代文學、古典文學和民間文學之間的打通。我曾在湖南桑植讀到一首民歌:

姐的帕子白又白,

你給小郎分一截。

小郎拿到走夜路,

好比天上蛾眉月。

不知道為什麽,我當時立刻想到王昌齡的《長信秋詞》:

玉顏不及寒鴉色,

猶帶昭陽日影來。

兩者設想的超邁,有其相通處。這樣的民歌,我想對於當代詩歌,乃至小說、散文的寫作應該是有影響的。

《阿詩瑪》說:“吃飯,飯不到肉裏;喝水,水不到血裏。”我們讀了西方文學、古典文學、民間文學,當然不能確指這進入哪一塊肉,變成哪一滴血,但是多方吸收,總是好的。

我對古典、西方、民間都不很通。但是我以為,一個當代中國作家,應該是一個文學的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