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經典作品集(全十冊)

論莊逸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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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長字畫皆豪放。陶望齡謂其行草書“尤精奇偉傑”;袁宏道謂其書“奔放如其詩”。其作畫,是有意識的寫意,筆墨淋漓,取快意於一時,不求形似,自稱曰“塗”,曰“抹”,曰“掃”,曰“狂掃”。《寫竹贈李長公歌》:“山人寫竹略形似,隻取葉底瀟瀟意。譬如影裏看叢梢,那得分明成個字!”《畫百花卷與史甥,題曰漱老謔墨》:“葫蘆依樣不勝揩,能如造化絕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撥皆吾五指栽。胡為乎,區區枝剪而葉裁?君莫猜,墨色淋漓兩撥開!”他畫的魚甚至有三個尾巴。《舊偶畫魚作此》:“元鎮作墨竹,隨意將墨塗(自注音搽),憑誰呼畫裏,或蘆或呼麻。我昔畫尺鱗,人問此何魚,我亦不能答,張顛狂草書。”

《書劉子梅譜二首序》雲:

劉典寶一日持己所譜梅花凡二十有二以過餘請評,予不能畫,而畫之意則稍解。至於詩則不特稍解,且稍能矣。自古詠梅詩以千百計,大率刻深而求似多不足,而約略而不求似者多有餘。然則畫梅者得無亦似之乎?典寶君之譜梅,其畫家之法必不可少者,予不能道之,至若其不求似而有餘,則予之所深取也。

“不足”、“有餘”之說甚精。求似會失去很多東西,而不求似則能保留更多東西。

但他並不主張全無法度。寫字還得從規矩入門。《跋停雲館帖》雲:

待詔文先生,諱徵明。摹刻停雲館帖,裝之,多至十二本。雖時代人品,各就其資之所近,自成一家,不同矣。然其入門,必自分間布白,未有不同者也。舍此則書者為痺,品者為盲。

《評字》亦雲:“分間有白,指實掌虛,以為入門”。在此基礎上,方能求突破。“迨布勻而不必勻,筆態入淨媚,天下無書矣”。

徐文長不太讚成字如其人。《大蘇所書金剛經石刻》雲:“論書者雲,多似其人。蘇文忠人逸也,而書則壯。”《評字》雲:“蘇長公書專以老樸勝,不似其人之瀟灑,何耶?”他自作了解釋:莊和逸不是絕對的,莊中可以有逸。“文忠書法顏,至比杜少陵之詩、昌黎之文、吳道子之畫。蓋顏之書,即莊亦未嚐不逸也”(《大蘇所書金剛經石刻》)。

同樣,他認為工與草也是相對的,有聯係的。《書沈徵君周畫》:

世傳沈徵君畫多寫意,而草草者倍佳,如此卷者乃其一也。然予少客吳中,見其所為淵明對客彈阮,兩人軀高可二尺許,數古木亂雲靄中,其高再倍之,作細描秀潤,絕類趙文敏、杜懼男。比又見姑蘇八景卷,精致入絲毫,而人眇小止一豆。惟工如此,此草者之所以益妙也。不然,將善趨而不善走,有是理乎?

“善趨而不善走,有是理乎?”是一句大實話,也是一句誠懇的話。然今之書畫家不善走而善趨者亦眾矣,籲!